[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39章
发布会当天,天色是一种令人胸口发闷的、均匀的铅灰色。
浓厚的、低垂的云层像一块巨大无比、吸饱了污水的抹布,沉甸甸地、严丝合缝地覆盖在整个城市的上空,透不出一丝天光,也透不过气来。
没有阳光的踪迹,没有风的流动,连平日里无休无止、构成城市背景音的喧嚣车流声,似乎都被这厚重的寂静所吸收,变得遥远而模糊,
整个世界陷入一种令人心慌的、山雨欲来前的绝对死寂。
林晚晚醒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曾真正安眠。
身体躺在床上,意识却如同被抛入了一个高速旋转的离心机,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反复预演着今天可能发生的种种场景
——李锐带着讥讽笑容的当众发难,顾磊阴冷得意的目光,台下无数双或好奇、或鄙夷、或怜悯的眼睛,还有……陆沉舟。
他会是什么反应?
冷漠的无视?
被冒犯的震怒?
亦或是某种她无法想象的、更复杂的局面?
她的心脏在死寂的停顿与突如其来的、毫无规律的骤跳之间反复横跳,像一只被囚禁在逼仄笼中的困兽。
但当清晨第一缕微弱得几乎不存在的、灰白的天光,顽强地透过厚重的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弱的光痕时,她望着那道光,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一种近乎认命,又带着破釜沉舟勇气的平静。
她起身,动作并不急促,甚至带着一种刻意的缓慢和稳定。
走进浴室,冰冷的水拍在脸上,刺激着皮肤,也让她最后一丝残存的混沌睡意彻底消散。
她抬起头,看向镜子里的女人。脸色依旧缺乏血色,带着一丝病态的苍白,眼底那淡淡的青黑色阴影是无法掩饰的疲惫证据。
但不一样的是,那双总是显得清澈见底、甚至有些过于柔软的眼眸里,此刻却沉淀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被反复捶打锻造后的金属般冷硬的光芒。
那是一种彻底抛却了所有侥幸、幻想和退路,准备背水一战、迎接任何结局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她回到卧室,从衣柜里取出那套精心挑选的米白色亚麻套装,像一位骑士在出征前披上自己的铠甲,仔细地、一丝不苟地穿好。
柔软而略带粗糙感的天然布料包裹着她微微发凉的身体,奇异地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慰藉和支撑感。
她没有像苏小小建议的那样化上精致的妆容,只在那干燥得有些起皮的嘴唇上,涂了一层无色的、带着淡淡植物香气的润唇膏,让它看起来不那么憔悴。
她将那一头总是随意披散着、或是为了显得专业而刻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简洁的低髻,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自然地垂落在白皙的颈侧和耳畔。
这个发型,褪去了所有刻意营造的“专业”或“柔弱”感,意外地凸显出她清晰的脸部轮廓和修长的脖颈,多了几分属于她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却被现实过早磨砺出的清韧与倔强。
她静静地注视着镜中的自己。
影像清晰,不再模糊。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依靠一只猫咪和精心编织的谎言来伪装自己、获取信任的冒牌治疗师;
也不再是那个只能沉浸在失去姐姐和平安的巨大悲伤与无处宣泄的愤怒中、被动承受一切的可怜妹妹。
她是林晚晚。
即将独自一人,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几乎可以肯定布满了恶意与荆棘的公开战场。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个清晨的不寻常,苏小小的电话几乎在天刚亮透(虽然天色依旧灰暗)时就迫不及待地打了进来,听筒里传来的语气依旧是她特有的、毫无阴霾的兴奋难耐,
喋喋不休地叮嘱着她一定要画个“心机素颜妆”,穿哪双高跟鞋更能拉长腿部线条,如何在入场时“不经意”地成为焦点,
以及最关键的是,要如何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牢牢抓住陆大佬的心,让他彻底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林晚晚将手机放在梳妆台上,按了免提,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好友那充满活力的、与她此刻心境格格不入的喧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是在苏小小终于因为需要换气而短暂停歇的间隙,对着空气,用异常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温柔的声音,轻轻说了一句:
“小小,谢谢你。但我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后,她没有等待苏小小的反应,便伸出手,干脆地按下了挂断键。
听筒里瞬间的寂静,像一层柔软的隔音棉,将那个充满粉色泡泡的世界彻底隔绝在外,也让她自己的内心更加清晰地聆听到即将到来的风暴前奏。
她走到靠窗的书桌前,最后一次检查了自己那个看起来有些旧,却洗得很干净的帆布包。
里面没有放置任何多余的化妆品用来补妆,没有那份早已被她自己唾弃的、伪造的心理学背景简历,只有几样最简单、却也是最核心的东西:
她的身份证,一张边角已经微微磨损、颜色有些泛黄的旧照片
(照片上是笑容灿烂的姐姐林朝朝、年幼时扎着羊角辫的自己,以及那只吐着舌头、憨态可掬的金毛犬平安——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地要带上这个,或许是为了在即将迷失的时候,提醒自己最初的起点和不可逾越的最终界限),
以及那封纯白的、边缘几乎要被她连日来复杂目光灼烧得卷曲起来的硬质邀请函。
她拿起手机,按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界面干净得近乎空旷。
没有红色的未读信息提示,没有闪烁的未接来电图标。
她昨晚发出的那条通往决绝之路的短信,依旧孤零零地、带着一种被遗弃的姿态,停留在对话界面的最下方,状态清晰地显示着“已送达”,而非她潜意识里或许曾掠过一丝微弱期待的“已读”。
他看到了吗?
还是……看到了,却根本不屑一顾,如同拂去一粒微尘?
一丝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感到鄙夷和不齿的失落感,像深海中一道冰冷的暗流,悄然划过心底最柔软的角落,带来一阵短暂的刺痛。
但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乎在瞬间就被更强大的、如同磐石般的决心所覆盖、所碾碎。
不重要了。
无论他是否看到,无论他此刻作何想,她今天将要踏上的这条路,都不会因此而发生任何偏移。
她拎起那个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帆布包,走出了卧室。
客厅里,陈伯和阿哲已经等在那里了,像两座沉默而可靠的灯塔。
陈伯什么也没有问,布满老年斑的手里端着一个保温饭盒,里面是他一大早起来熬好的、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小米粥。
他将饭盒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晚晚手里,然后用那双粗糙、温暖、充满了岁月力量的大手,用力地、紧紧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浑浊却依旧清明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声却厚重如山岳的支持和难以化开的担忧。
阿哲则显得有些局促,他挠了挠后脑勺,嘴唇嚅动了几下,最后只是憨厚地、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地说:
“店长,你……早点回来。店里……你放心,有我给你守着。”
这些简单到近乎朴拙的言语和动作,却像一副瞬间铸就的、无比坚固的盾牌,牢牢地立在了她的身前,给了她最后一丝能够支撑着奔赴那个未知战场的、实实在在的勇气。
她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她努力地想扯出一个能让两位关心她的人安心的笑容,虽然她知道,那个笑容此刻看起来一定依旧勉强,甚至带着一丝悲壮的意味。
“嗯,我知道了。我走了。”
她拒绝了陈伯要送她、阿哲要帮她叫车的提议,选择独自一人,走出了这个暂时还能为她遮风挡雨的家门,一步踏入了那片铅灰色的、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天地之间。
她没有选择便捷的交通工具,而是决定步行前往。
她需要这段完全属于自己的、独自前行的路程,来最后一次梳理纷乱如麻的心绪,来凝聚和积蓄所有能够面对接下来一切狂风暴雨的内在力量。
清晨的街道上,行人已经开始增多,人们步履匆匆,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或是对新一天的焦虑,每个人都沉浸在自己方寸之间的世界里,无人留意这个穿着素雅、面色异常平静、内心却正在进行着最后战争的年轻女子。
她走过熟悉的、每天开店都会经过的街角,路过那家曾经和姐姐一起兴致勃勃地逛过、淘到过一个可爱宠物碗的小小杂货铺,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街边复印店的橱窗
——那里面,还贴着很久以前,姐姐硬拉着有些不好意思的她进去拍的、那张如今看来无比珍贵的大头贴合影的复印件……
往事如同无声的黑白电影,带着陈旧的气息,猛地扑面而来,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令人心颤。
但她用力地闭了闭眼睛,强行将这些翻涌上来的情绪按捺下去,压回心底那个上了锁的角落。
现在,不是沉溺于过去的时候。
她走到一个宽阔的十字路口,人行道的红灯恰好亮起,像一只冷漠的、阻止前行的眼睛。
她停下脚步,安静地站在等候的人群边缘。就在这时,对面那座摩天大楼侧壁上,巨大的、占据了整面墙的电子屏幕,恰好结束了广告,开始循环播放星海科技新品发布会的宣传片。
陆沉舟那张轮廓分明、冷静而充满不容置疑力量感的面孔,瞬间占据了整个屏幕。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深色西装,站在充满未来科技感的背景前,目光锐利地直视前方,他的声音通过分布在城市各处的音响设备清晰地传出,低沉、稳定,带着一种仿佛能掌控一切的绝对自信。
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站在光芒万丈、令人仰视的科技与财富之巅,接受着台下众人以及此刻屏幕外无数目光的仰望与追随。
而她,林晚晚,正站在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混杂在平凡普通的人群里,微微仰着头,望着那块巨大屏幕上,那个仿佛存在于另一个维度的男人。
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条宽阔得需要等待绿灯才能通过的马路,更是身份、地位、财富、权力、无法更改的过去、精心编织的谎言,以及那道由“平安”那条无辜小生命划下的、深不见底、鲜血淋漓的鸿沟。
绿灯亮了。
像某种命运的指令。
身旁等待的人群瞬间如同解开了束缚,开始向着对面涌动。
屏幕里的陆沉舟,依旧在从容不迫地侃侃而谈,阐述着他的商业版图和科技梦想,光芒笼罩着他,仿佛他与这个灰暗的清晨、与这些为生活奔波的普通人,完全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林晚晚缓缓地收回了目光,不再去看那刺眼的屏幕。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而潮湿的、带着城市尘埃气息的空气,那空气沉甸甸地压入肺腑。
然后,她迈开了脚步,坚定地、一步一步地,跟随着人流,走向马路对面,走向那个即将决定她未来命运的方向。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踩在了一根无比脆弱又无比坚韧的命运琴弦上,发出只有她自己才能听见的、无声却惊心动魄的震颤余音。
她知道,在她看不见的角落,顾磊一定正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等待着给予她致命一击;李锐一定已经调试好了他的“长枪短炮”,像潜伏的猎豹,准备用最尖锐的问题撕开她的伪装;
无数的镜头和探究、审视的目光,都可能在她踏入那个会场的那一刻,如同聚光灯般瞬间聚焦在她身上,将她每一个细微的、不受控制的表情放大、解读、甚至扭曲,作为明天报纸头条的佐料。
她也同样清楚地知道,陆沉舟就在那里。
那个她曾因姐姐和平安而深深恨过、怨过,却又在无数个夜晚的陪伴中,或许也曾……不受控制地、短暂地心动过的男人。
他将会以何种姿态面对她的不请自来?
是视而不见的冷漠?
是计划被打乱的震惊与不悦?
还是……会与她一样,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不知道答案。
她只知道,箭已离弦,她已经没有任何退路。
“彩虹桥”是她的软肋,是她无法割舍的牵挂,但此刻,它也成为了她必须捍卫的铠甲。
姐姐林朝朝和平安是她心底最深的伤痛,但此刻,那份源于爱与失去的巨大悲伤,也正转化为支撑她站立不倒的力量。
而此刻,行走在这条通往风暴眼的、越来越近的路上,她感觉自己剥离了一切外在的身份和标签,
只剩下她自己——林晚晚,和这份被逼到绝境后、孤注一掷的、近乎悲壮的勇气。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隔着帆布包粗糙的布料,轻轻抚过里面那张老照片冰凉的、硬质的表面,指尖仿佛能从中汲取到一丝来自遥远过去的、永恒不变的、属于亲情与纯真年代的微弱温度。
然后,她毅然抬起头,清冷的目光穿透稀薄的人群,笔直地望向那座在灰蒙蒙天空映衬下、愈发显得冰冷、宏伟而充满压迫感的会展中心。
它的轮廓线条硬朗,像一头蛰伏在城市中心的、沉睡的巨兽,此刻正缓缓张开了无形的、幽深的大口,等待着她的走入,等待着将她连同她所代表的一切,彻底吞噬。
她的脚步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眼神沉静,如同经过千锤百炼、淬火重生后的寒铁,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
孤注一掷。
胜负,生死,尊严,未来……皆在此一举。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