捡来的狼崽总想护我

　　卫青岚将他们安置在宫城边缘的一处偏殿，那地方原先是织造府存放贡品的库房，如今被临时清理出来，充作武将待诏的处所。殿内的陈设极为简单，只有两张硬板床和一架光秃秃的衣柜，空气里弥漫着江南特有的潮湿霉味，与北方那种干燥清冽的空气截然不同。
　　霍铮几乎是沾枕便睡了过去。这一路从京城炼狱到江南烟雨，横跨千里死地，他那根因为仇恨与逃亡而绷紧的弦从未有过片刻真正的松懈。直到这间屋子将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那股积压在身体深处的疲惫才如同潮水般将他彻底淹没。
　　他再睁眼时，是被窗外几声清脆的水鸟叫声唤醒的。金陵的清晨是湿的，雾气浓得化不开，顺着窗户的缝隙钻进来，黏稠而沉重。霍铮缓缓坐起身，肋下那处尚未痊愈的旧伤在连日赶路后又开始隐隐作痛，但他的精神却比前几日都要清明。
　　抹合烈那张床已经空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如同主人那冷硬的性子。一套崭新的玄色武官常服正安静地放在霍铮的床头，布料是江南新出的暗纹细棉，针脚细密，纹路精致。霍铮伸出手，指腹在那微凉的布料上轻轻摩挲而过。
　　他沉默地穿上新衣，将那柄母亲留下的短刀贴身藏好，又用一根布带将长发仔细束起。水盆里映出的那张脸依旧年轻，却也瘦得厉害，颧骨微微凸起，让下颌的线条显得愈发坚硬。那双眼睛依旧黑亮，只是眼底深处积压着一层如同寒潭般的阴沉。
　　卫青岚的亲兵早已在门外候着，声音恭敬，不带半分情绪：“霍公子，圣上今日在文华殿议事，特召您旁听。卫将军已在宫门处等候。”霍铮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应天府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落下来，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临时改建的皇宫远没有京城大内的威严壮阔，处处都透着一股仓促与局促。行走在回廊下的官员们脚步匆匆，脸上大多带着疲惫与忧虑混杂的神情。他们看见卫青岚身后那个身形挺拔、面容却极其陌生的少年，目光只是稍作停留，便又各自移开，与身旁的同僚低声交谈着什么。霍铮能感觉到那些目光里的审视、好奇，甚至还有一丝藏得极深的怜悯。
　　他便是那个“霍家遗孤”，一个从国破家亡的灰烬里爬出来，象征着北境惨败的活生生的符号。
　　文华殿内很小，远不如京城的太和殿那般能容纳千人朝拜，听政的正殿尚在修缮，只能暂借此地。赵珩高踞在临时设置的御座之上，底下的文武官员不过寥寥三四十人，分列两侧，将这小小的殿堂挤得满满当当。霍铮被安排站在卫青岚的身后，一个靠近殿门、并不起眼的位置。
　　他看见了许多生面孔，大多穿着南地风格的宽袍大袖，神态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倨傲。他知道，这些便是拥立赵珩登基的江南士族领袖。
　　“陛下，北边……朔金的使者昨日已到了楚州界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臣颤巍巍地出列，他手中捧着玉圭，声音沙哑，却奇异地中气十足。霍铮的目光凝住了，他认得此人，是前朝的吏部尚书，如今的右丞相，出身江南第一望族的顾严。
　　“使者带来了朔金大汗的国书，”顾严垂着眼帘，声音平稳地传遍大殿，“大汗的意思是，他本无意南侵，只是霍家军在北境屡次挑衅在先。如今京城已破，霍氏一门也已伏诛，冤仇已了。他愿与我朝重修旧好，永不再战。”霍铮的呼吸猛地一滞。他感觉到卫青岚站在他身前，那穿着铠甲的背影纹丝未动。
　　“只是，”顾严话锋一转，声音里透出一丝疲惫，“为表诚意，我朝需……需向朔金称臣，岁纳银绢二十万两匹，并划江北三州之地为界。”大殿之内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官员们刻意压制的呼吸声都变得清晰可闻。
　　“放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武将当即出列怒喝，“称臣纳贡？！割地赔款？！顾相爷，你这是要我等效仿前朝旧事，做那偏安一隅的亡国之君吗！”“张将军慎言！”顾严猛地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精光一闪，气势迫人，“如今国库空虚，江南初定，民心未稳，朔金铁骑尚在江北虎视眈眈！你拿什么去打？拿江南这百万刚刚逃过战火的百姓性命去填吗？”他的声音陡然拔高，“霍家军十数万精锐尚且一日覆灭，全军尽丧！前车之鉴不远！此时若不暂且隐忍，卧薪尝胆，难道要等着朔金人的铁蹄踏过长江天险，将这应天府也变成第二座人间炼狱吗？”顾严这番话掷地有声，殿内不少文官都跟着面露忧色，纷纷点头附和。
　　“是啊陛下，顾相所言极是，当以国事为重，暂缓刀兵啊。”“称臣不过是权宜之计，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霍铮站在人群之后，只觉得他浑身发冷。他本以为，南渡朝廷上下同仇敌忾，人人皆以复仇雪耻为念。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在这座刚刚才安定下来的临时都城里，苟且偷安、乞求和平的声音竟是如此的理直气壮。
　　他们竟然拿父亲和兄长的死，拿霍家军的覆灭，当作他们屈膝投降的理由。
　　这是他一路南下，支撑着他活下来的信念所无法承受的侮辱。那股被压抑了太久的仇恨与悲愤如同滚烫的岩浆一般在他的胸中翻涌，几乎要冲破他的喉咙。他想要冲出去，想要指着那个顾严的鼻子质问他，霍家军为何会败，京城为何会失守，不就是因为有你们这些只知议和、暗中掣肘的国贼在吗！
　　可他不能。
　　他甚至能感觉到顾严在说出“霍家军覆灭”时，那若有若无瞥向自己的一眼。
　　他只能死死地咬住后槽牙，任由那股浓重的血腥气在自己的口腔里弥漫开来。他终于明白了兄长在京城时，所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敌人。
　　“顾相此言差矣！”一个清冷而坚定的声音打断了殿内的嗡嗡议论。
　　卫青岚缓步出列，他身上那副玄色的铠甲在殿内的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他没有看顾严，而是径直对着御座上的赵珩躬身行礼。
　　“陛下，臣以为，议和无异于与虎谋皮。”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朔金人生性残暴，贪得无厌。今日我等割让三州，明日他们便会索要江北全境；今日我等称臣纳贡，明日他们便会渡江而来，索要整个江南！”“长江天险固然可守，但能守住天险的，从来不是江水，而是人心！”“霍家满门忠烈，血洒疆场。京城三十万百姓冤魂未泯，朔金铁蹄尚在我故土之上肆虐。此时议和，天下军民之心何在？我等又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先帝与霍家诸位将军！”卫青岚的话音刚落，殿内的武将一派纷纷出言附和。
　　“卫将军说得对！决不能议和！”“臣等愿与朔金决一死战！血不流干，死不休战！”“陛下！臣请战！”两派人马在殿中吵得不可开交，文官痛陈利弊，武将慷慨激昂，小小的文华殿一时间竟像是变成了喧闹的街市。
　　霍铮看着那个独自站在风口浪尖的卫青岚，又看了看御座上那个脸色愈发难看的赵珩。
　　赵珩的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用力地敲击着，那一下下的闷响压过了所有的争吵。他当然想战，他做梦都想杀回京城，将那些朔金人碎尸万段。可顾严的话也并非全无道理。他这个皇位是江南士族捧上来的，南渡朝廷的粮草税收，全都仰仗着这些人。他若是强行开战，惹恼了这些把持着江南钱袋子的世家大族，恐怕自己的皇位都坐不稳。
　　“够了！”赵珩猛地一拍扶手，站了起来。
　　殿内的争吵声戛然而止。
　　“议和之事，休要再提！”赵珩的声音里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他先是安抚了卫青岚一派，“霍家与京城的血债，朕一日也不敢忘。”而后，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顾严等人，语气稍缓：“但顾相所言亦是老成谋国之言。国库空虚，兵马未足，北伐之事确实需要从长计议。”“传朕旨意，”赵珩的声音里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命卫青岚即刻起，整合江南诸军，加紧操练，于城外设立京营，拱卫应天府。所需粮草军械，户部与兵部不得有误。”“至于那朔金使者，”他顿了顿，声音冷了下去，“晾他几日。再告诉他，我大晏只谈战，不谈和！”“陛下圣明！”卫青岚躬身领命。
　　顾严等一众主和派官员虽然脸色难看，却也不敢再多言，只能不甘地退了下去。朝会不欢而散。
　　霍铮走出大殿时，只觉得手脚冰凉。金陵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也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寒意。
　　待霍铮回到偏殿时，卫青岚正站在院子里等他，玄色的铠甲在日光下泛着冷光。
　　“朝堂上的事，你都看见了？”“看见了。”“顾严那些人，不会轻易让我们筹措到粮草的。”卫青岚的声音很冷，“他们怕打仗，更怕我们这些手握兵权的人。”“那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在他们彻底卡死粮道之前，找机会打一场胜仗给他们看。”卫青岚转过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一场足以震慑宵小、鼓舞民心的大胜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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