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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刃
光阴荏苒,忽忽已是两年。
又是一年春日,御史府庭院里的老桃树再次绽开灼灼繁花,只是赏花人的心境,早已不复当年。
这两年里,边境战事胶着,杨锦昭一直未能回京。长霖姿早已习惯了独自支撑府邸的日子。她将御史府打理得铁桶一般,对内恩威并施,将杨玉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让她逐渐能独当一面;对外则不卑不亢,从容应对着来自各方的试探与压力,尤其是来自宫中的、那些绵里藏针的“关照”。
柳如湄的手段层出不穷。有时是借着宫中赏赐的名头,送来些看似贵重实则寓意不佳的物品;有时是怂恿与柳家交好的官眷,举办各种名目的宴会,试图让长霖姿在交际场上难堪;更多时候,则是那些关于杨锦昭与柳如湄“旧情难忘”、“暗中通信”的流言,如同江南的梅雨,淅淅沥沥,从未彻底停歇。
长霖姿一一接招,始终保持着冷静与体面。她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赏赐恭敬收下,束之高阁;对那些邀请,或以身体不适推脱,或由逐渐历练出来的杨玉茹代为周旋;至于流言,她置若罔闻,只将精力放在经营府务、关注边关战报上。她甚至通过杨忠,与那位苏文衍保持着一种极其隐秘、仅限于探讨钱粮调度与商事经营的联络,在不触及底线的前提下,为稳定后方、间接支援边关,尽着自己的一份心力。
她像一株生长在峭壁上的青松,在风雨侵袭中,将根扎得更深,枝叶也愈发苍劲。只是无人知晓,那看似坚韧的躯干内里,早已被经年的孤寂与不确定的等待,侵蚀出了细密的空洞。
杨玉茹也长大了许多,褪去了少女的娇憨,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她协助长霖姿处理庶务,井井有条。只是关于沈墨的消息时好时坏,让她心中始终悬着一块石头,人也愈发沉默。
这日午后,长霖姿正与杨玉茹在花厅核对这个季度的账目,门房忽然急匆匆来报:“夫人,小姐,宫中有旨,柳昭仪奉旨归家省亲,銮驾已快到府门外了!”
花厅内瞬间一静。
杨玉茹手中的笔“啪”地掉在账册上,染污了一片墨迹。她愕然抬头看向长霖姿:“她……她来做什么?”
长霖姿握着账册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面上依旧平静无波。她缓缓合上账册,站起身,理了理并无褶皱的衣襟,声音听不出丝毫波澜:“更衣,开中门,迎驾。”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近乎挑衅的方式——奉旨省亲,亲临杨府。
御史府中门大开,仆从们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结冰。
长霖姿身着庄重的一品诰命服色,领着杨玉茹及阖府下人,跪迎在府门之内。
銮驾仪仗逶迤而来,停在府门前。宫女内侍簇拥中,柳如湄扶着宫人的手,缓缓步下凤辇。她今日穿着品级最高的贵妃礼服,环佩叮咚,雍容华贵,较之两年前,更添了几分身处高位的威仪与成熟风韵。她目光淡淡扫过跪伏在地的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长霖姿身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杨夫人请起。”她声音依旧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居高临下,“本宫奉旨归宁,途经此处,想起与杨大人乃故旧,特来探望夫人,叙叙旧情,不必如此多礼。”
“谢昭仪娘娘。”长霖姿依礼谢恩,从容起身,姿态不卑不亢,“昭仪娘娘凤驾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娘娘入内奉茶。”
柳如湄微微颔首,在众人的簇拥下,款步走入御史府。她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府中景致,掠过那株开得正盛的老桃树,眼神微微闪动,似有追忆,又似有嘲讽。
来到布置典雅、却因男主人长久缺席而显得格外空旷冷清的正厅,分宾主落座。
宫女奉上香茗。柳如湄端起茶盏,轻轻拨弄着浮沫,却并未饮用。她抬眸看向长霖姿,语气带着关切:“两年未见,夫人清减了不少。想必是独自支撑门庭,颇为辛劳。”
长霖姿垂眸:“劳娘娘挂心,一切安好。”
“是吗?”柳如湄轻笑一声,那笑声如同玉珠落盘,清脆,却带着凉意,“边关苦寒,战事凶险,锦……杨大人一去两载,音讯稀疏,夫人独守空闺,心中定然牵挂不已吧?”
她话语中的试探与那一瞬间的改口,如同细针,刺向长霖姿。
长霖姿指尖微颤,面上却不动声色:“夫君为国效力,妾身唯有祈愿他平安凯旋,不敢以私情为念。”
“夫人真是深明大义。”柳如湄赞了一句,目光却转向一直沉默坐在下首的杨玉茹,“玉茹妹妹也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听闻妹妹与那位沈将军……似乎颇有渊源?可惜啊,沈将军如今在边关也是举步维艰,年轻气盛,到底比不得那些沙场老将根基深厚。”
杨玉茹脸色一白,紧紧抿住了唇,没有接话。
长霖姿接过话头,语气平和:“边关将士皆是为国效力,各有不易。陛下与朝中诸公自有明断。”
柳如湄看着她始终平静无波的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她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近乎亲密的残忍:
“夫人何必总是这般……强撑着呢?你我皆是女子,有些苦楚,何必硬扛?”
她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紫檀木雕花的小匣子,轻轻推到长霖姿面前的茶几上。
“说起来,锦昭在边关,虽军务繁忙,倒也不曾全然忘了故人。”柳如湄的语气变得轻柔,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的怅惘,“这两年里,他偶尔会寄些信回来,说说边关风物,也……倾诉些心中烦闷。想必是怕夫人担忧,才未曾提及吧。”
如同惊雷炸响在耳边!
长霖姿猛地抬头,瞳孔骤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紫檀木匣!夫君……给她寄信?两年?从未间断?而自己,这两年里收到的家书,屈指可数,且多是寥寥数语,报个平安而已!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四肢百骸都僵住了。
柳如湄很满意她终于破裂的平静,伸出保养得宜、涂着丹蔻的手指,轻轻打开了匣盖。
里面,整整齐齐地摞着一叠信笺。最上面一封,信封上是她无比熟悉的、杨锦昭那凌厉而熟悉的笔迹,清晰地写着——“如湄亲启”。
那四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眼球上,灼得她眼前一阵发黑。
柳如湄拿起最上面那封,并未取出信瓤,只是将信封示于长霖姿眼前,语气带着一种怜悯的、胜利者的姿态:“你看,这是他上月寄来的。信中还说,边关的黄沙,像极了那年京郊我们一同看过的落日余晖……他说,有些记忆,终究是刻在骨子里的,岁月也难以磨灭。”
她轻轻摩挲着那信封,仿佛抚摸着情人的面庞,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充满了炫耀与挑衅。
长霖姿怔怔地看着那封信,看着那熟悉的字迹,看着柳如湄脸上那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怜悯。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所有强撑的镇定、所有的理智、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被这薄薄的几页纸,彻底击得粉碎!
原来……原来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他并非全然没有时间写信。
原来他心中的烦闷,宁愿向旧情人倾诉,也不愿对发妻透露只言片语。
原来那补婚之夜的承诺,那曾经的温情脉脉,真的只是一场……她自作多情的幻梦。
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她死死咽下。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放在膝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指尖都麻木了。
杨玉茹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失声喊道:“嫂嫂!”
柳如湄看着长霖姿摇摇欲坠、仿佛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气的模样,唇角那抹笑意终于不再掩饰,带着冰冷而残酷的满足。
“看来,夫人是确实不知情了。”她轻轻合上匣盖,将那扎心的证据收回袖中,语气恢复了之前的雍容高贵,“本宫也是不忍见夫人一直被蒙在鼓里。毕竟,有些真相,虽然残忍,但总比自欺欺人要好。”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无法坐稳的长霖姿:“时辰不早,本宫该回宫了。夫人……保重。”
说完,她扶着宫人的手,转身,仪态万方地离去,留下满室冰冷的兰香,和一个被那无形纸刃,刺得千疮百孔、魂飞魄散的长霖姿。
长霖姿依旧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只有那空洞失焦的眼神,和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证明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毁灭性的打击。
“嫂嫂!嫂嫂你说话啊!”杨玉茹扑到她身边,焦急地摇晃着她的手臂,眼泪涌了出来。
长霖姿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杨玉茹,眼神里是一片死寂的荒芜。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两行冰凉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般汹涌而下。
原来,心死……是这样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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