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39 章
39.
慕丹青很怀疑巫寻月已至九重灵,因为——她现在追她竟有些吃力了,甚至看不清她遁形时的身影。
继位大典行到此处已是午间,可后来慕丹青找到巫寻月时,已是快要日落。
巫寻月在山的另一头,背着司城宗祠的方向,她坐在一条溪流边上的水轩上,溪流冬日冰封,此时尚未融化,周遭静谧得很。可她无神地盯着前方,对来人步履的动静也毫无反应。
慕丹青远远地瞧见她之后便没用遁术,沿着山间石砌步道下行,徐徐来到她身边,语气虽是一贯的侠气,却也难掩几分担心:“巫寻月,你干嘛呢?”
巫寻月不答,慕丹青到了她近处,才发现她双眼红肿,脸色惨白,一惊,声音也变了:“怎么了?还哭了?”
巫寻月仍是一言不发,甚至很久才眨一次眼。慕丹青开始细细回想,道:“昨日起就觉得你不对,有烦心事未休息好?今日又强撑陪我们看完继位典,可累着了?”
慕丹青以为她是因其他事所扰,才致今日无心观看司城家继位典的,可与她们二人说好了又不好推掉——慕丹青当然不会以为这些与司城凛有关,她怎么敢?
——没人敢想,就连巫寻月自己,也从未敢想。
“可我实在想不出来,是何人何事,竟还能让你哭这么狠,”慕丹青皱眉苦想,“你这几日也并未见什么特别的人,或者去了什么特别的地方啊……莫非是很早之前的事,那又为什么此刻突然爆发了。”
慕丹青思路对了,可无论如何,也与司城凛联想不到一处。
巫寻月突然轻轻开了口:“丹青,我没事,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慕丹青欲言又止,只好问:“那你可还需要我陪你?”
“不必了,你先回去吧。”
“……就要天黑了,此处荒僻,我一路过来也不见一只宵明雀,你可会些能用以照明的术法?”
“会的,你教过我,放心吧。”
慕丹青便无话了,虽不放心,也只好离去了。
慕丹青一走,巫寻月豆大的眼泪又砸了下来,气温寒冷,很快就凝在了她的脸颊上。
那年花海之中,司城凛昏迷之时,巫寻月去捡他的随身物件,那些灵器和饰物散落在外,碎银也散乱一地,但有两只方形鞢囊,里面的东西并未掉出来,当日她摸过,该是令牌一类的东西。有那么一瞬她动了念头想打开来看,可又觉得不好,最终作罢了。
现在想来,该是司城家令牌和九部令牌。如此说来,若是她当时真的打开了,那么当她踏入神都的那一刻——甚至早在暮沉泊上了双凫船之后,她就该知晓他的身份了。
又或许,他的确是这么想的呢,他并不知道令牌是否掉出,她有没有看到,所以他才会说——“等你来神都的时候,自会知道。”
只可惜,天意弄人。
也许他只是想报恩吧,她为他找来仙品寻月草,照顾了他一夜,找回他的祖传玉佩,他不过只是想报恩,所以鼓励她走出邬戍城,来到神都读书。而那罡灵坠,也只是作为谢礼,推荐信,于他也不过举手之劳。
他还真是思虑周全,怕她承受不住他的身份,也知道若是以他的名义开推荐信,众人知道她与司城世子有旧,于她该是什么境遇。
没有人会相信的,一个自边城平民家庭来的女孩,能得司城凛垂眼。
她也终于想明白为什么他肯帮狄乐凰修炼强攻术法了,或许他与狄乐凰做了交易,她不说穿他的身份,他便帮她训练强攻术法。
巫寻月自嘲一笑,觉得自己有些拎不清了——她并不值得司城凛为此受制于狄乐凰,他肯帮她,该是还有别的原因。
对了,狄乐凰说,他说了什么来着……
——“世子他……他还说,这灵器有灵,会将你导向正确的方向,若有缘,你们……会再见。”
原来如此。“你们”,会再见,原来这个你们,真的是他亲口说出的“我们”。
若是她现在有意直奔他而去,去九部令府,又或是司城府邸,再或者是司城家制造灵器的工部,那便不算是有缘,只是有意为之,对不对?
那究竟,何为有缘呢?
巫寻月将罡灵坠取了出来,捧在手心,凝着那上面灵光流转的宝石,仿佛在一片迷茫雾海间祈求这灵光能带她走出绝境。
她嘴唇微动,轻轻自语道:“这罡灵坠会将我导向正确的方向,却未必,是导向你,对不对?”
她像是终于有了一分释怀,潸然泪下,嘴角却展开了笑颜:“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该感谢你……”
晚些时候,巫寻月回到宿舍,看到司城凛于继位典上颁布的三令,已传得人尽皆知。
因此,现在大家提及司城凛时,全然不复从前一昧的倾心神往,畏惧之心渐占上风,调侃之言已大幅减少。而这些,正是司城凛的目的。
他太年轻了,又尚无建树,做了二十四年所有人视若珍宝的世子,若不快速扭转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那司城家威慑何在。
为此,他不惜代价。
而对于前两条法随和恩泽,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我家哥哥就在九部令,已定在了今年去边境换防之列,正好赶上这新令,到时领的薪俸可比现在多太多了!”
“我叔父为我家乡白棉城司城家武器铺管事,白棉城距神都数百里之遥,他当真能有机会直秉司城宗主?从前我就听他说苦上头盘剥久矣……”
“这清查账册必须要报出问题,真的有人敢报什么问题吗?司城宗主真要亲查?长隐洲里外数百家铺子,他真能亲查吗……”
七年级同学倒是还想着等司城迦染返校问上一二,可她似乎并未有返校打算,自七年级开学,也就是司城凛戍边归来,司城靖的生命也进入尾声,身体状况急剧恶化,她就再也没在学校出现了。
巫寻月与司城迦染并不相熟,偶然跟着慕丹青或狄乐凰碰过几次,也搭过些话,司城迦染对她也颇为欣赏。虽然大家总是用司城迦染类比巫寻月的顽劣,可巫寻月心里明白,她和司城迦染终究是不同的——司城迦染的顽劣不计后果,是真敢闯出祸事也无人置喙,而她却是有底线的,她谨遵学校制度,再贪玩胡闹,也不敢真的越雷池一步。因此,在巫寻月心里,到底是和司城迦染性情不合。
这也许又是上天安排的一次注定吧,若是巫寻月与司城迦染如与慕丹青一般要好,又如与狄乐凰一般可随时前往狄府做客,那么——司城凛的身份早就藏不住了。
他说若有缘,可如此天意相阻,便正是无缘。
当夜在司城府邸中举办的宴会,规格比半年前的接风宴更为奢华盛大,大半灵族名门皆到场,十一令座首与天听阁阁老全员到齐,神都世家若是哪家没有请帖,都要被人看低一等了。
托司城凛的福,这一年狄乐凰有了两次见到言萧鹤的机会——于他亦如是,而在司城凛未归的前一年里,狄乐凰整整一年都没有见过他。
到得最早的是梅家,司城凛还在后室换下加冕礼服,预备换上另一套宴会华服时,下人便来报:“禀宗主,梅宗主携夫人及家眷已到府中,正在前厅吃茶。”
“这么早?”司城凛先是一怔,问,“是我误了时辰吗?”
“未到吉时,梅宗主说他今日无事,便早些过来了,让奴婢转告宗主不必急于招待,他一家自便即可,二公子好吃司城府中茶点,梅世子您更是不必挂怀。”
梅见蹊和他弟弟自然是不用管,可梅晏晷到得早,可并非无心之举。司城凛凝神细想后,吩咐道:“请梅宗主到书房等我,我很快便来。”
“是。”
司城凛晚宴所备的礼服与加冕礼服主色调相同,只是制式收敛了些,也换了顶更温润雅致的玉冠,与如水夜色相衬。
司城凛到书房时,梅晏晷正立在窗前,凭栏看着园景中初放的海棠。司城凛的书房外是一处花园,地方不大,因为他自幼喜静,景观开阔处多有人来往走动,又或是有府中大型灵兽玩耍,便选了此处。可作为世子用此书房倒是无事,现下已任家主,如此位置和景致,实是显得小气了些。
司城凛进屋之后,主动向梅晏晷行礼——仍遵循待尊长之礼,称呼道:“世伯。”
梅晏晷看着他,慈爱地笑了笑,问:“怎么还用这个书房?”
“父亲书房中还有诸多重要公文和书籍,父亲生前喜爱的物件也还未打理好,近日诸事繁琐,便先放置了。”
梅晏晷从凭栏处走了回来,道:“我看你也是更喜欢此处,怕是不打算搬了。”
在梅晏晷面前,司城凛可说些实话:“的确更喜欢此处,但也不得不搬。”
此时,两人已来到榻前,司城凛扶梅晏晷落座,自己也在他对面坐下,动起手来亲自为他泡茶。
等待茶水时,梅晏晷也同他闲扯两句:“你在继位典上所颁布的法随令,推行起来若有难处,可多找狄宗主讨教一二。”
司城凛颔首道:“世伯嘱咐,小侄定然谨记。”
梅晏晷笑了笑:“我不擅经营,家中钱财之事多是夫人和族老打理,若说什么实质经验是给不了你,就只能说这一两句空话了。”
梅晏晷说着又笑了起来,司城凛一同陪笑,将滤好的茶水倒入盏中,给他递了过去。
茶上好了,梅晏晷不再寒暄,直接切入了正题:“贤侄二十二岁修成封灵境,为普天之未有,且你父亲断你脉象时,灵力竟是润泽百脉,通达窍穴,实为罕见啊,你的修为是不可预测之高深,现在都还只是开始。”
何谓封灵?灵术最高境界取之封灵境,其寓意便是封顶到此了,可在梅晏晷口中,他竟还只是开始。
司城凛未有自谦。既梅晏晷知晓父亲当时为他诊脉的情况,想必,父亲不止是与他说了这些,所以无论是父亲还是梅晏晷,都只当他才是开始——封灵,只不过意味着他越过了坐上谈判桌的门槛,具备与众神博弈的资格而已。
司城凛低头颔首道:“小侄不忘父亲嘱托,也谨记世伯教诲。”
“别嫌老人家啰嗦,”梅晏晷已不笑,梅见蹊与他还是有几分像的,话题骤转之时神色一定,如帝王翻脸无情,天威难测,“我今日一早前来,就是要再嘱咐于你——你封灵时你父亲与你夜谈最后所言,一刻不可忘记。”
司城凛一怔——父亲与梅晏晷还真是无所不言,远胜亲兄弟啊,竟连那些话也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梅晏晷,难怪父亲往日多次嘱托,若是梅晏晷有话,他不得不听。
此刻司城凛思海之中,再现那夜父子间促膝长谈之景,亘古长夜下,父亲深沉的话语也仿佛古老的礼法,经岁月沉淀,不可动摇,不可违逆。
——“十一令和天听阁同宗同源,是共同利益体,是守护灵族最坚实最团结的力量……”
而之后所说的那些,的确真真正正,是他从未想过的。
司城凛闭了闭眼,声线一沉,道:“侄儿明白。”
梅晏晷似是松了口气,端起茶盏饮下,又道:“你父亲不仅是灵族百年难遇的强者,同样也是百年难遇的智者,我与他相伴过百年,相知之切,同气连枝,他走以后,我在这世间再无知己,许多话也不再有人能全然明白了。”
司城凛再垂眼,看向别处,闪躲掉隐忍的泪光。
两人间沉默了好一会儿,梅晏晷才长叹口气,抬首望向窗外天边尽处,再开口时,声音也低哑压抑了许多:“只可惜啊,天妒英才……”
之后距离毕业大考时间不足两月,慕丹青不再跟着巫寻月瞎混,成日闭关潜心修炼去了。
这样也好,医疗系课务本就比其他两系繁忙,慕丹青不在,巫寻月更有了些时间,去查找一些她想知道的事了。
司城凛的确如她所猜是控制系,也的确拥有封号灵师里的顶级遁术,更是将封印类控术运用到足以载入史册——正是如此,他自创的心法已被神都学宫收入教科书,他并不介意,学霸的作业就算给你照抄你也抄不明白,只是那属于高级控术,在六年级的课程中才会学到。
这些,都是众所周知的。
那巫寻月还想知道些什么呢?其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她无法阻拦自己去了解有关他的一切。
所以,她去了图书馆,找了些司城家史书,坐下细读。
司城家始祖出生在凌海城,所以司城夫组建起地方势力时,就以凌海令为番号。司城夫原先不姓司城,只是一阶草夫,甚至名字也是父母随意所叫,后凌海令势力壮大,凌海城开始以始祖夫为尊,始祖夫司掌全城,称为“司城”,从此就冠以全族作姓氏了。
始祖夫与其余十七令一同将风族赶至万墟风洲后,又与其中五位首领不谋而合,一致认为应当逐步建立起灵族社会制度,首要便是要选定都城所在。主导堪舆的空相家始祖综合考虑了地貌、风水、环境、位置等,率先提出定都凌海城,分散四处的十七令全部迁居到此。
经多方考量,长久合议,十八令一致认为,凌海城的确是不二之选,最终定都凌海城,从此改称神都。
司城家掌管兵器、灵器铸造,需要大量原矿石,为寻求资源,第十一任家主司城炎主导组建了远航开拓队伍,成为发现山海部洲第一人。并在之后主导起与人族缔结盟约的谈判——灵族为人族提供对抗风族的力量,人族则供应灵族所需的矿石。
因此,山海洲的地界上,矿石开采之处遍布司城家的人,司城家每一任家主都受人族帝王礼让三分。
人族山海部洲水草丰美,适合农耕,但多灾多病;而灵族长隐灵洲灵气充沛,适合修炼,寿命绵长。因此,几千年来,人族帝王始终没有放弃向司城家主讨要长生之术。
一日与朝黎待在一起时,巫寻月出神之际,不自觉就问:“你说司城家的人常年待在山海洲开采矿石,可不会与人族有些牵扯吗?”
朝黎小她几岁,不明所以道:“什么牵扯?”
“感情牵扯啊,若是两相心悦有了孩子,那孩子是什么情况?”
朝黎这才明白了,说:“自然是有的,我们桑家可给他们看了不少,我知道学校之中也有个别这样的半灵子,但我不能告诉你是谁。”
在坚守医道这一点,朝黎恪守得很。巫寻月自也是不会随意打听,可初闻“半灵子”一词,的确又扩宽了她的视界:“半灵子?这么说,灵族与人族的孩子也能如常学习灵术了,他们能在山海洲随意使用灵术吗?”
“并不能,半灵子开灵也会稍晚一些。”
巫寻月若有所思,接着问:“可两洲相隔遥远,其间危险重重,若是灵师与人族有了孩子,难免也会不忍分离,那可是会选择离开长隐洲去山海洲生活?”
“这就是天听阁禁止灵师与人族通婚的原因了,”朝黎一笑,道,“若是人之所向不可,才需禁止。所以对于我们来说,很少有人愿意生晚开灵的孩子,就不会想与人族通婚,自然也无需明令禁止了。但人族可不是这么想的,在山海洲的灵族不止司城家人,也有灵师驻军,或是其他生意人,人族逐渐了解到灵族社会制度之完善优越,平民生活安稳无虞,又可修炼延年益寿,多的是想到长隐洲来的人,自然也就主动向灵族示好,这孩子嘛也就越来越多……所以后来,天听阁就只好明令禁止灵师与人族通婚了。”
巫寻月被她逗乐了:“原来如此,现在看来,生在医家,还颇懂这些闺闱秘事呢,你家中一定常有八卦分享。”
“那可太是了!”朝黎激动得连拍大腿,真想一股脑全分享了,可最终还是遵循了医德,只叹气道,“哎……你都不知道!越是世家大族,玩得越花,常闹出许多事来求到桑府,大人们当我年幼无知,也不与我多说,但多少我也是知道的!”
此言一出,却让巫寻月心头一震,僵了脸色。
“越是世家大族,玩得越花。”
……那,谁又是这世家大族之首呢。朝黎可也是曾说,司城凛身边莺莺燕燕投怀送抱无数……
司城凛继位典之后的第三个旬休日,巫寻月收到了狄乐凰的邀约,请她到狄家一处庄园吃茶赏春。狄乐凰信中说,“只你我二人”。
巫寻月与狄乐凰心照不宣,这话放在从前,只是告诉她清楚都有谁去,可到如今,就是在告诉她——司城凛不在。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