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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9 章
梁鸿宝和朱施南的谈判陷入僵局。
她的心理治疗也陷入僵局。
就算心理医生不说,她也知道自己,既是个非常配合的病人,也是个非常不配合的病人。
这天,任希颖打电话来。
“你们家朱施南挺狠的啊,一边枪打出头鸟告了几家之前闹得最凶的媒体,一边暗地里悄无声息地收了好几家跟风的。媒体这个领域,外表看着还光鲜,但其实利润也就这样。而且现在格局基本已定,池氏传媒、明帆报业两大巨头各占一边,还有就是我们这些三不靠、骨头硬的独立媒体了。朱家怎么突然会这时候来传媒领域掺一脚?”
她这才有点明白过来这段时间他工作上在忙什么。
“我也不清楚。我们很少聊他工作。”
“嗯,”任希颖一副很理解的样子,“毕竟你刚流了孩子要好好休养,没时间管别的。”
梁鸿宝心里骤然一紧,但被任希颖这样很自然地说出来,竟然也没想象中的痛。
但她又听出不对,她流产的消息除了两家父母没告诉任何人,任希颖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知道。”
“好几家报纸都有写,不过你放心,大概也是怕被告,这次都是豆腐块写在角落。”
任希颖说:“要不你给朱施南吹吹耳旁风,把我们对家《正流行》一并给收了,顺便把他们那个主编给换了。”
梁鸿宝有点奇怪,这样感情用事的话真不像一向冷静的任希颖说出来的。
“这家杂志怎么了?”
“哈,你结婚那次,我们杂志本来想了个主题,准备做一期排点历年豪门婚礼现场服饰盘点。结果不知怎么,被《正流行》抢先出了。更气人的是明明是盘点婚礼,还贴我一张打哈欠的照片放在下面。而且那期杂志还赠送一个徽章,用的就是我那个打哈欠的图做的。上次看秀遇见他们杂志社的人,那主编还给我同事每人赠送了一个。现在我每次开选题会议,已经一点威信都没有了。手底下的人都别着我的大头照偷偷笑。”
“你认识他家主编吗?”
“在巴黎实习时遇见过两回,那家伙脸黑心黑,每次都跟我对着干。看我吃瘪他就一脸鬼笑。”
梁鸿宝不确定地说:“我怎么觉得,这主编是不是喜欢你?”
“喜欢我?结婚的人脑子都坏了吧。他要是喜欢我,我在街上倒着给你爬,再拍下来,做成徽章给我们杂志读者人手发一个。”
看来她对被做成徽章一事记仇颇深,耿耿于怀。
晚上吃完饭去院子里散步。
别人的院子里都种草,种树,种花。只有朱施南的院子里寸草不生,全是石头和仙人掌。
虽然梁鸿宝知道这是所谓野趣的沙漠造景,但走在这样的院子里,要是风大点,她总觉得会不会被扑一脸沙。
所以走了两步,就准备回去。进门撞到一个身影时,她吓得下意识抚住胸口后退了一步。
“不要见到我就一脸见到鬼的表情好吗?对于忙碌一天还饿着肚子的人,见到这副表情,比见到收干净的碗盘还凄惨。”
梁鸿宝其实很想求教他,如何练出一副无论上一次聊过什么,下一回就能无缝切换到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表情。她就做不到。
可有一回的聊天突然闪现耳边:
“你是那种吵完了架,就真的忘了的那种人,还只是嘴上不提,累积在心里?”
“你是哪种?”
“我是后者。”
“那我也是。”
他们昨晚不算吵架,可对于梁鸿宝来讲,她感觉还不如吵架。
“你不是说约了人晚餐谈事,不回来吃,所以我们才没给你留。”她也尽量学他,摆出一副无事发生过的脸孔。
“谈得不顺,不欢而散,连饭都吃不下了。只想赶紧回来喝点李婶的汤暖一暖,谁知道你们也让我心凉。”
朱施南最近好像发现装可怜这一套非常吃香,动不动就对她摆出一副耷拉着眉眼的可怜大狗样。
她按住食指被咬过的地方,略带犹豫地伸出:“别再动不动对我装可怜!”
他很配合地笑着点了点头:“嗯。”然后磨了磨后槽牙。
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同时一笑,然后歪过头同时在心底鄙视对方:“三岁半。”
不想再麻烦李婶,他在厨房给自己做一份简单的三明治。
梁鸿宝在一旁看着他把鸡胸肉下锅煎好,把番茄切成薄片,把生脆的生菜叶、鲜红的番茄片、鸡胸肉都整齐一层层摞起来,夹进白色面包片。然后用保鲜膜裹紧,从中间切开。每一步都做得那么妥帖而细致。
开放式厨房里,像糯米粥那样稠而白的灯光照着他们。他睫毛垂下的阴影像蛾翅似的微微颤动。然后在完成三明治咬第一口时,像一个大孩子一样眯着眼对着她笑。
那一刻,梁鸿宝突然就觉得,如果有一天有一个女孩子真正爱上他,他也真正爱上那个女孩子,两个人恋爱,结婚。在一起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手指在她面前晃了晃,问她:“想什么呢?”
她笑了笑,“我在想,你晚餐见的是你爸吧?”
“你怎么知道?”
“只有你爸才能让你谈事谈得晚餐也吃不下。”
“婚姻,让彼此了解日益加深。”
“他反对你收购媒体的做法?”
“我爸太保守。”
“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为逞一时之快,花这种钱。”
“……你想说的是没必要为我出气,浪费这么多钱吧。”他咬了一口三明治,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看着她。仿佛在享受她的不自在。
“梁鸿宝,我说你自恋确实还没说错。这主要是出于商业和舆论考虑,一方面打击竞对方便谈价,一方面杀鸡儆猴省得老活在闪光灯下。和你或者池家并没有太大关系。”
“所以你并不是打算真告?”
他睐睐眼睛。
“我会见好就收。”
梁鸿宝皱了皱鼻子,下了定义:“你还挺狡猾,这些你都没告诉你爸吧?”
“当然没有。你也看出来我和我爸不对盘,所以我在他下面做事很不愉快。偏偏我是那种很讨厌看别人脸色做事的人。所以我如果想要愉快地做一些事,又少受人掣肘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呢?”
他看着她,好像在期待她回答,又没有期待她会回答。
“做一些……他不了解的行业你却了解的行业。”她不确定地说。
他眼睛却亮了一下。
“Bingo!你看你其实比人人都称赞是商业奇才的施骏裴还反应快。你一下就想到的事他现在还没想到。”
“与其被人递话筒,不如自己做那个掌握话筒的人。这样你想发声的时候,你想为某些东西造势的时候,你有自己的渠道,而不是干瞪着眼等别人来请。”
“可我也觉得有些冒进。”
“那是你已经在想着失败会怎么样了,我却在想赢了会怎么样。像我们这样有些基础,可只能坐在父辈余荫之下的人,除了像你曾经想做的那样,孤注一掷地断绝关系全靠自己之外,你知道还有什么选择吗?”
“利用已有的一切,建立一块自己的商业版图,即使这地盘再小,可是在这里面你能说的算。”
他的眼睛有种平时很少显露的野心。
“如果你做得够好,或者更大,甚至可以反过来影响原有资源。这就是我继承到的我爸的现实主义教给我的,利用好你已有的一切。”
梁鸿宝晚上给任希颖回电话时,任希颖正在办公室跳脚。
“朱施南把我们杂志也收了你知道吗?”
“嗯,我刚知道。”梁鸿宝心虚道。“不过他确实把《正流行》也收了。”
“对啊,白天开会我才知道,两家杂志社要重新整合。从此之后我就要在那个黑脸黑心肝底下做事。你帮我问问他,他有没有可能把那个家伙给开了。”
“可能不太可能。我刚才才知道,那个人是他朋友,也是他决意进军媒体的军师和推手。”
“……”
杨敏佳打开窄窄的店门,眼睛一一抚摸过金色的货架、纤细的挂钩、石膏白的半身模特,还有颜色缤纷犹如花海的女士内衣。
她感觉自己是第一次这么认真地看这家店,这家明明自己已经工作了很久的内衣店。
门边立了粉白色的一小盆仙客来,直立的花茎显得纤细而淡薄。
出门的时候妈给的。
“好歹也是开门大吉,你们两个不买个花篮,花总要摆摆的,图个喜庆。”
足足一上午还是半点人也没有。
杨敏佳看着墙上的圆钟又走过一秒,几乎感觉能听到时间流逝的声音。不是犹如沙漏般哗沙的声音,而是钱币彼此碰撞然后掉进水里消失的咕咚一声。
挂在门口的风铃悦耳地响起。杨敏佳振作起精神,努力挤出个笑脸迎上去,但刚一抬头她就呆住。
“鸿宝,你怎么来了?”
瘦了一点看起来有些憔悴的梁鸿宝,站在这家几个月前还很熟的店里,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有些人这段时间在电话里要么答非所问,要么支支吾吾,我只能跑过来看看到底是怎么了?”
她重新挤出个笑脸:“鸿宝,我本来想过两天再跟你说的,我和我姐成这个家店老板啦!”
“你姐?”
“嗯,我们盘了两家店。她早上去另一家店转了,中午回家喂个奶,等下午就来这边了。”那张始终宽宽圆圆的脸像气球漏气似的瘪下来,精神的大眼睛也垂落下来:“我姐离婚了。”
在杨敏佳夹杂着眼泪的控诉里,梁鸿宝听完了整个故事。
老套又屡见不鲜的男人在追到爱慕多年的女生后,如何在日常生活的争吵中,一边没了耐心一边在妻子怀着二胎时出轨的故事。妻子又如何在哺乳期发现了蛛丝马迹,在和男人对质时双方情绪失控,最后大打出手,男人如何被挠得满脸是花,妻子又如何被两巴掌打破了嘴角的故事。
而又穷又呆平时总是一副老好人样的岳父,好巧不巧,正在此时拎着自己酿的一饭盒酱猪蹄上门。如何把那盒酱猪蹄扔到女婿脸上,然后被推倒在门槛上气晕了过去。平时除了打游戏什么都不会做的弟弟,连来做客的一路上都沉迷于掌机游戏,被嫌弃的老父亲扔在身后先走,所以这时才慢吞吞走到的弟弟,一进门只看见一地的酱油似的暗色血迹,嘴角带血的姐姐,和自己倒在地上的老父亲。而自己两眼猩红的姐夫,还气汹汹地朝着他姐走过去。
于是他扔下游戏机,随手拿了张凳子就砸过去。
这听起来是不是很像一个笑话。
但一个年轻的念书很棒的心地纯良心疼家人的男孩子,有可能因为这件事要坐一到两年的牢,再也拿不到毕业证书。
这家很傻的人中心气很高的姐姐终于低头主动跟对方道歉,以很低的离婚财产就同意离婚,以求得对方一家谅解,不起诉她的弟弟。
这一家人曾经津津乐道的,曾是胖姑娘的大闺女如何减肥成功,从丑小鸭变身成白雪公主,如何嫁得如意郎君的一个故事,经过一个笑话似的发展就打回原形。
他们断了根手指的前女婿先不提。本来就看不起这贫穷一家的前丈母娘,逢人就诉苦,说自己儿子怎么瞎了眼,取了个又穷又霸道的老婆,惹上土匪似的土横土横的一家子,最后断了手指,付出变残的代价,又用一大笔钱满足了这一家人的大胃口,才离了这个婚。
旧人刚走,新人已上门。三岁的孩子咬着手指歪着头迷糊地叫着新妈妈,却在每一次妈妈上门探视离开时拉着妈妈的衣角哭岔了气,要被奶奶哄着抱着整半天才好。于是这位婆婆对旧人说,要不你就少来惹他伤心几回,你反正有女儿,以后嫁个人再生个男孩。两边不来往,断的干净。你别看他现在哭得这样,他还小,过段时间保准把你忘得干干净净,看见你也不过就是不要我的妈妈了。
这就是宽脸杨敏佳在这两个月内亲历和旁观着的故事。然后在老板要移民,低价转让这两家内衣店时,她嘴快说漏了这件事,谁知她姐二话不说全部盘了下来。付出了几乎是离婚时分得的所有财产。
但是从他们盘下来这两家店,生意就几乎没好过,虽然内衣销售也有淡旺季之分。但最近也淡得太让人伤心。
杨敏佳的心在流血,感觉自己亲姐以自尊换来的钱都被她的一时嘴快白白消耗,然后哗啦哗啦像自来水一样地白白流走了。
梁鸿宝说:“当时就应该跟他打官司的,你当时为什么不找我?”
“当时……我知道你自己也陷在麻烦里面。而且我也不希望你觉得,我交上你这个朋友,就为了预备着这种时候。”
“可……”
“鸿宝你听我说,”杨敏佳很快地说道,“更主要的是我们一家当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我们第一反应是都不想打官司,我姐和我姐夫以前是真的有感情的。虽然她那个妈我们是一直看不过眼,但我姐夫,有一说一,以前还是不错的。无论对我们一家,还是对我姐。他当时伸手挡了下我弟的凳子,手砸在椅背上,断了两根手指,一个接回去了,一个接不上。我们对他有愧疚。他呢,对我姐本来有愧,可这根接不上的手指把他的愧磨平了。”
“人和人之间好奇怪啊。”以前总是没心没肺的杨敏佳呆坐着,“真的感情也能变没,喜欢也能变成恨。事情发生的时候我只觉得麻木,有时觉得我姐惨,有时候又觉得我姐夫也挺惨。我一直怪我弟冲动,要是他那一凳子没下去,我姐可能还不一定离。”
“可现在回过头想,我有时候又感到痛快,他做了我可能也会做的事。但我仍然觉得憋屈,我姐的前婆婆一直在说,我们家占了好大便宜,伤了人还拿了一大笔钱。还对小孩说,我姐靠他们家养了四年,离婚又诈他们一笔。穷人家就是奸猾。我就觉得很憋屈,我要是很有钱就好了。很有钱我就会让他们知道。我姐叫杨正绢,绢是一种很贵的材质,如果不能好好收藏起来,我们就要让浪费的人知道代价。这代价如果要用钱付,也不是他们家能付得起的价码。”
“这就是我憋着一口气,想好好做这家店的原因。可现在呢,你看看周围,一个顾客都没有。”
杨敏佳坐在柜台机后面的小圆凳上笑起来。
她以前是那种笑是笑,哭是哭的人,爱和恨总是表现得分明,可现在也学会了苦着脸微笑。
梁鸿宝看着她。
想起第一天上班时,她蹦进店里,手打过风铃发出丁零当啷的脆响,然后一手扯下黑色牛津包又硬又宽的双肩包,歪着肩膀毫无忧愁地对她笑:“我叫杨敏佳,你呢?”
“谁说一个客人也没有呢。我就是第一个客人。”梁鸿宝说。
任希颖一个人住在市中心的公寓,离她上班的杂志社不到五分钟路程。
梁鸿宝去到任希颖家时,桌上放了一盒动了没几口的外卖沙拉,任希颖正盘坐在沙发上,精神奕奕对着笔记本埋头苦干。
和那天婚礼上半睡不醒的样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茶几上是一堆一堆国外杂志和英文资料。
当一堆五彩缤纷犹如气球般鲜艳的内衣,从两个超级大塑料袋子中一下子散出来,淹没了整个沙发时。任希颖总算从笔记本里回神:“梁鸿宝,你是准备进军内衣行业啊,一下子买了这么多。”
梁鸿宝跟她说:“你随便挑,我买的,挑中的都算送你的。”
任希颖用笔杆挑起了一件,然后侧头想了想,“结婚的人需要买这么多内衣?为了新鲜感?”
梁鸿宝打了一下她脑袋:“这是支援敏佳,她开了个内衣店。”
“敏佳是……”她又想了想,“上次那个话多的伴娘。”
梁鸿宝说:“你们两个倒是很般配,我刚才结账时她就问我是不是会送一点给上次那个瞌睡伴娘。”
“我不需要。”任希颖把内衣又放下去,“我平胸冬天我能不穿就不穿。”
“你不怕……”梁鸿宝做了个往下垂的动作。
“So what!”任希颖说,“身体舒服最重要,之前我在里昂周围人都不穿内衣。这才是穿衣自由。要不是回国了,我夏天都不想穿,又闷又热。”
“哎,”她拿笔挠挠头,“我突然有了个选题构想,做一期国内外内衣比较史怎么样。好,你自己玩,冰箱里有吃的,别吵我。”
梁鸿宝走去冰箱看了一圈。冰箱里就三盒速溶红茶包,两只蔫巴巴的过期梨子,和一只还算新鲜的柠檬。
难道是要她生啃柠檬吗。
切了两片柠檬倒进茶壶,梁鸿宝做了两杯柠檬红茶重新端回客厅。
任希颖正在刷刷刷地翻着资料,不时拿笔记录些东西,在笔记本上打字时脸上简直在发光。
梁鸿宝要很用力才能回忆起这种全情投入工作的感觉,她多年前曾这样准备过服装设计课的作业,在布料和花边中寻找点燃灵感的样式,然后竭尽全力把那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火光复原。
已经很久没有了。
那位老师说,你这不是做这一行的料,你做的东西注定淹没在人堆里。
梁鸿宝坐在旁边,尽量轻手轻脚地不干扰任希颖,连翻着旁边的一沓杂志也尽量少发出声音。看着上面的设计,确实独一无二,或者就是风格明显,确实是自己这一辈子都设计不出来的东西。
可有什么在她脑子中一闪,有人在她耳边低声问:“为什么淹没在人堆里的东西就不应该存在呢。”
她晃晃头,不去理会脑海中的声音。
走到任希颖旁边看她写着初稿,她打字的速度非常快。文字清晰、通俗易懂地写着国内外的内衣变迁史……
深衣、抱腹、两当、袔子、抹胸、合欢襟、肚兜,系带胸衣、侍女胸罩、内衣外穿、子弹胸罩、运动内衣,一个个带有时间印记的专有名词带着蕾丝、蝴蝶结、珍珠、雪纺、丝绸的光泽,柔软或坚硬地闪现在她眼前。
她细心描摹过的那些或瘦或丰满的姑娘的影子藏在这些文字的暗处,眼光忧郁或魅惑,勾引着她不断回忆。
有个隐隐绰绰的念头在梁鸿宝心头突然一闪。
可那念头只像一尾鳞片上闪着光的鱼,在水面上简短一跃,很快悄无声息潜入漆黑的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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