鎏金玻璃瓶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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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39 章


      接下去的半年里发生了很多事。

      我最怕见的人去世了,我没去他的葬礼。
      堂妹赵诚诚结了婚,小叔打电话来让我回家参加婚礼。

      那段时间特别忙,我经常加班。所以我没去。当然这肯定是借口。

      更主要的是,之前小叔叔打电话让我去参加葬礼,说什么人伦大义。我彻底生了他的气,干脆无情无义到底。

      而且赵诚诚说他妈和我小叔大吵大闹了一顿,请了我不想扯上关系那一家的侄子当证婚人。

      小叔微信给我发来了许多现场照片。新娘的白色头纱下,赵诚诚的眼睛一如小时候那样清澈。她和小孙一直紧紧挽着胳膊,像一对去哪都不会分开的小猴子。

      我有空时常常带着书本往C城跑,在打太极拳和舞剑的老人中寻找一张熟悉的脸。

      支维安有时候会跟我一起去,老人看见有他,会门都不肯出。闭门羹吃多了,加上他实在很忙,后来只有我自己去了。

      支维安的外公脾气跟我小叔有点像,清高,但是更倔。我什么都不提,每次就坐在那看他打太极,或者舞剑。他走到哪,我就跟到哪。

      不远不近,不紧不慢。他关上家门,我就在小区瞎逛逛。他出门看见我,我就对他笑笑。

      后来秋天的黄昏,他收了剑,我收了书,他准备回家,我准备回A城时,他突然跟我说:“他们从乡下回来,送了金银花,秋天躁,你这鼻子下长包就是上火了。”

      我说,“是上火了。”
      “给你泡杯金银花水,喝了再走。”
      我说好,然后就笑了。

      金银花苦甜的清香飘散在秋日的黄昏中,一抹斜阳映在白墙上。
      屋子挂着长条的字,干净,简单,雅致。从屋子就能推断出主人的性格。

      老人给我看他画在宣纸上的一只猫,画还没完工,但看得出大概了。

      “你无论站到哪,都发现这猫眼睛是盯着你的。盯久了啊真让人不自在。”

      我故作惊奇说,“对啊,怎么会这样?”
      他说:“我反过来还想问问你。”
      我就憨憨地笑,不说话。

      老人收了画坐下来,问我:“你是他女朋友?”
      “目前是。”
      “目前是?那我还以前是他外公。”

      “原来他难得的幽默都是从您这边继承的啊,是家学渊源的灵光一现。我就说怎么其余大部时间都让人生气呢。”

      老人被我逗笑了。我还是知道一点怎么跟我小叔叔相似的人相处的。

      “他还让你生气?他不从小就讨女孩子喜欢吗?”
      “他让你生气,这就最让我生气。”

      老人沉默下来,拿白麻布把长条桌上的文房四宝都拂了一拂,然后颓然坐下来。

      “我想不通,钱和权就那么好吗?我们家就缺吃少喝了,一定要认这样一个爸?你不知道他们那一家,把人分三六九等,还有他爸的态度,暗地里糟践人。我做了半辈子校长,没见过这样毁了人家闺女半辈子还理直气壮的。我们书香世家,原本根本不想攀这种门第的。我还真不稀罕。”

      我说:“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个爸呢。”
      老人笑了:“姑娘啊,这话说出来你相信?”

      我点了点头,说:“我相信。”
      老人说:“反正你来了,欢迎进屋喝杯水,他就不必来了。”

      “可他和他爸弄翻脸了。”
      “他们父子连心,早晚啊又到一块去了。我掺在里面,万一多说了两句传到他爸耳朵里,还成了挑拨他们父子关系,我不做这恶人。”

      我没再说话。

      下次再去的时候,我鼻子下的包已经消了,但眼圈有点黑。老人换了金银花,给我泡了五味子。

      我没怎么提支维安,只说今天可能要早点走,还要去医院看看病人。

      他问我,他病了?
      我说也没什么大毛病,可能前一阵来回出差,累到了加上流感,得了肺炎。
      他哼一声没说什么。

      但下一次拐弯抹角地问起我支维安病好了没有,说肺炎这种东西可大可小。后来又问起我他其他的一些近况,公司怎么样啊,就这么忙,他爸真的就不管他啦。

      我听出来松动的意味,拽着支维安抽空来了两回。

      总算在立冬,一起进屋吃了一顿汤圆。虽然老人一句话不对支维安说,但好歹是有了一个大进展。

      开车回去的路上,支维安问:“你怎么做到的?”

      “你别看他嘴上硬邦邦的,嘴上越硬的人心越软。磨久了,早晚会心软。”

      他若有所思看着我。

      “不过什么技巧都是假的,人和人相处,永远是人心换人心。我欣赏你外公这种人,和我小叔叔一样,虽然和世道格格不入,但有自己一份坚持在。他看得出来,所以他也认可我这个小赵。同类相惜。”

      “你们两个是同类?”

      “啊,”我把那副画展开给他看,“不然他干嘛送我这副一直盯人的猫。这叫知己酬知己。”

      回去的路上,我面上一直嘻嘻哈哈的,手里却轻轻握着那副画卷。心里想:真好,下次他和他爸吵架时,至少还有个人可看,我嘛,还有一只猫陪我。

      支维安和他家完全断了来往,逢年过节也没有任何走动。
      他的公司逐渐上了轨道,可他还是那么忙。

      他总是在他办公桌后办公,在他的会议室里开会,在他的公司忙进忙出。
      他通常回家很晚。

      我下班通常比他早,一周有一两次我会特意去他办公室等他。公司人少,又都很忙,进进出出也没那么显眼。

      我就坐在他的办公椅上,等他开完会回来的时候,向他点点头,让他请坐。
      然后拿出电视里律师面见当事人的态度,来跟他谈话。

      问他还记不记得他女朋友长什么样子。
      问他已经一个星期没跟我吃晚饭了,会不会有点心存愧疚。
      还问他我还在看茨威格,是不是他已经准备看《百年孤独》了。

      还问他为什么我拿出看连续剧的时间时,他回家只跟我看电影。
      当然我只选他心情好的时候,极偶尔地这样做。

      我看出他其实有点享受别人对他发小孩脾气的时间,他喜欢有来有往的快速对谈,甚至是微显紧张的一些对峙。

      这显得有人在乎。而他喜欢这种在乎。
      特别是平时似乎不在乎之人的在乎。
      我也喜欢。

      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坐在沙发背着我的考研书,在间隙中,静静看着他工作。
      有时候还给他泡一杯咖啡。故意问他美式还是拿铁?
      好在他永远回答美式。

      他四年前向我提的建议,让我气死的那个建议,我现在帮他实现了。还分毫不取,竟然一点都不觉得吃亏。

      入冬了,新闻里说着寒风过境,全市将有一次寒潮天气过程,并伴有大风、雨雪和剧烈降温。我正准备进考场的前一天,小叔叔一家伴着寒风一起来了。

      小婶上街买菜时被一辆电动车给撞了,撞得倒是不严重,只是住院检查时,发现脑部有个肿瘤。因为长的位置特殊,手术难度高,当地医生推荐来A市看一看。

      赵诚诚平时专戳她妈痛处,可这次她眼睛仿佛永远含着一泡泪似的,和他妈对视一眼就要掉出来。

      我小叔也是,平时真气了嗓门也未必比我小婶婶低,可这会跟她说话都怕把她震伤了似的。柔得像糯米糕似的,平白低了五度。
      还是我小婶,嗓门还和平时一样震天响,有股天不怕地不怕的硬气在。

      “你妈你老婆还没死呢,别成天哭哭唧唧的,没事都要被你们哭出事。不就割一刀嘛,现在医生都厉害着呢。麻药打下去,我就只要等着。你们再这副送葬的样子,等出了手术室,我都不稀得看见你们。刚睁眼都要吓得闭眼!”

      然后又满面笑容地对着我:“还是我们小优好啊,一天到晚来陪我。这么久没见我心里可惦记了哟,要不是隔夜的红烧排骨味道不正宗,我还想帮你做好了带点过来。还劳累你男朋友,帮了这么多忙。不过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也不多说了,就一句。过年带回来吃饭。”

      她薄了很多的手握着我的手,手心没以前热了,但我反而把她抓紧了,说:“小婶婶,今年可能来不及了。不过明年回家还等着吃你做的红烧排骨呢。哪边的都没你炖得入味。我还想跟你学学做这道菜的技巧呢,你是放了冰糖吗。”

      墙壁灰白的走廊,灰蒙蒙的大块地砖。我一边走路一边盯着自己的脚,看它是不是每一步都走直了,心里又想着,自己也没每一步都走直的人,有什么资格那么理直气壮地去怪别人呢。

      一双手搂住了我的肩膀,自始至终支维安一直陪在我旁边:“我发现了,原来你像你小婶婶。”

      “我像我小婶婶?怎么可能?”
      “是啊,骂人像,变脸的样子也像。”
      “我可不变脸。”
      “不变脸吗?”他挠挠我下巴,“叫声小狗听听,快汪一声。”

      “别闹。”我把他手打掉,不由笑了,觉得竟然还真有点像。“今年过年我不能陪你去看外公了。我要在医院陪他们,住院那么久,多个人换换手总是好的。而且我小婶又挑剔,说不定要嫌我小叔笨手笨脚。我在旁边她会少骂几句。”

      “我就知道早晚有人会心软。”

      “还有,谢谢你。找医生有没有欠人人情,我知道这个医生很难请。是不是方茴也在中间出了力?”

      “你替谁谢谁?”
      “替我家人谢你啊。”
      “我是谁?”
      “支维安。”

      他看着我,不说话。
      我试探着说:“……男朋友……我男朋友。”

      “我觉得你还没你小婶婶会说话。”
      “啊。”
      “我想更进一步。”

      我们正好走到医院楼下,推开塑料挡风帘出来。

      外头正在下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一小粒一小粒,与其说是雪花,更像是雪珠。

      可太阳未收去光芒,透过云层淡淡泛光。于是这场太阳下的雪,晶莹,洁白,像无数串莹白珍珠被上天剪断,猛然抛落,吹散在这风里。

      所有的树都落光了叶子,只有三角形的青松和顶端发红的香樟树屹立在风中,似乎千万年不会变。

      “结婚吧,赵远优。”

      没有下跪,没有鲜花,没有路灯,没有盛大的童话似的蜡烛树,只有这自然的、预报过又经常不准的雪花,如约下了。

      我说:“好。”回答得就像这雪花落下这样自然。

      隔天的时候,我正式把支维安写入我带着日历的计划本中。

      一月二十一日,即日起,支维安。

      但我停顿一下,又涂掉了那个别扭的姓,重新写道,一月二十一日,即日起,维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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