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不忘

　　一月的城市，被裹挟在湿冷的寒意里。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吝啬地收敛着每一缕阳光。街道两旁的梧桐早已落尽了叶子，嶙峋的枝桠伸向天空，切割着灰蒙蒙的背景。寒风从楼宇的缝隙间穿梭而过，带着凛冽的哨音，卷起地上零星的枯叶和尘土。行人裹紧大衣，步履匆匆，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冬日以其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姿态，宣告着万物的蛰伏与沉寂。
　　在这个万物收敛的季节里，梁念卿的日子却依旧在一种看不见的焦灼中缓慢推进。争吵的余波像房间角落难以祛除的潮气，无声地浸染着日常。她更加沉默地刷着招聘软件，屏幕的冷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指尖滑动间，划过一个又一个“已读不回”或“不合适”的标记。希望仿佛与这个季节的阳光一样稀缺。
　　然而，就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手机屏幕亮起，一个本地的陌生号码跃入眼帘。梁念卿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像是冰封的湖面下，有鱼轻轻顶撞了一下冰层。
　　“请问是梁念卿女士吗？这里是毕业那年有限公司。我们收到了您的简历，觉得您的基本条件符合我们的‘智能终端运维助理’岗位要求，想邀请您明天下午两点来公司面试……”
　　挂断电话许久，梁念卿仍有些恍惚地握着手机，指尖传来机身微微发热的触感，掌心不知何时竟沁出了一层薄汗，与窗外的寒意形成奇异的对比。毕业那年？她努力在记忆中搜寻，似乎是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广撒网般投递过的一份简历。岗位要求写着“协助维护商场智能终端设备”，学历和经验要求都不算苛刻。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悸动，如同深埋冻土下的种子，感受到了极其细微的温度变化，开始不安分地萌动。
　　面试那天，天色依旧阴沉。梁念卿穿上自己最厚实也最显整洁的米白色羽绒服，里面是简单的毛衣和深色长裤。出门前，她对着镜子仔细拢了拢长发，镜中的自己眼睛里有种久违的、试图振作的神采。顾锦藤早已去上班，桌上留着半杯冷掉的豆浆和一张字条：“今天降温，穿厚点。加油！”
　　“毕业那年”位于城市新区的一栋写字楼里。梁念卿一路步行，寒风刮在脸上，带着刺痛感。写字楼大厅暖气开得很足，瞬间袭来的暖意让她打了个激灵。向前台说明来意后，她被指引到旁边的休息区填写个人信息表格。休息区很安静，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际线，偶尔有飞鸟急速掠过。
　　填写完表格，前台小姐姐礼貌地请她稍等。这一等，时间便在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下、在空气加湿器细微的嗡鸣声中，被拉得格外漫长。墙上的电子钟数字无声地跳动，从两点跳到三点，再到三点半。休息区的绿植枝叶低垂，似乎也染上了等待的倦意。梁念卿起初的紧张和期待，渐渐被一种不确定的焦虑取代。她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记错了时间，或是对方已经忘记了这次面试。她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顾锦藤发条信息，又怕打扰她工作，更怕传递自己的不安。
　　终于，在接近四点的时候，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传来。一位穿着深灰色卫衣、戴着眼镜、看起来三十出头的男士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明显的歉意：“是梁念卿小姐吗？实在抱歉，临时有个紧急会议，让您久等了。我是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姓黄。”
　　“没关系的，黄先生。”梁念卿急忙站起身，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面试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甚至不像一场严格的考核，更像一次简单的岗位介绍和技能摸底。黄负责人似乎很赶时间，语速略快但清晰。他简要介绍了公司业务——他们负责维护和运营遍布各大商场、超市的智能终端设备——也就是毕业那年公司旗下推出的自动售卖机。梁念卿应聘的岗位，主要就是协助巡检、处理简单的设备故障（如卡餐、重启、清洁）、更换耗材，以及记录数据。
　　“工作可能需要跑不同的点位，但都在附近的，我们会根据住址尽量就近安排片区。不需要太高深的技术，关键是细心、有耐心，学习操作流程快。”黄负责人说着，带她来到楼下的设备旁。
　　他示范了如何打开设备外壳（使用特制钥匙）、如何更换机器里的餐品、如何通过触摸屏进行简单的系统重启和日志查看。梁念卿看得非常认真，当黄负责人问“要不要试试”时，她点了点头。或许是在家反复拆装过电器、琢磨过各类电器说明书的经历帮了她，也或许是她此刻全神贯注，那些操作步骤她理解得很快，上手尝试时虽然有些生疏，但步骤基本没错。
　　“不错，挺灵光的。”黄负责人看了眼手表，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神色，“这样吧，明天你有没有时间？我安排你去恒福中心那边，那边客流量大，有两台设备，正好有老员工在，让他们带你实地试工一天。你觉得怎么样？”
　　“有时间！”梁念卿几乎是立刻回答，心口有什么东西轻轻炸开，是惊喜，也是如释重负。
　　走出写字楼时，已是傍晚。冬日的天黑得早，远处的楼宇已经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在暮色中连成一片朦胧的光海。寒风依旧刺骨，但梁念卿却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她迫不及待地掏出手机，想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顾锦藤。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夹杂着舒缓的音乐和隐约的交谈声。
　　“喂？念念？”顾锦藤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疲惫，但很清晰。
　　“宝宝，我面试通过了！他们让我明天去试工！”梁念卿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语速很快。
　　“真的？太好了！”顾锦藤的声音也染上了笑意，但随即传来她轻轻“嘶”的一声，似乎倒抽了口凉气。
　　“你怎么了？”梁念卿立刻察觉。
　　“没事，我在养生馆刮痧呢，师傅手有点重。”顾锦藤吸着气说，“老毛病了，肩膀脖子僵硬得不行。我这边还没结束，估计还得一会儿，没法过去接你了。你自己先回去吧，路上小心，风大。”
　　得知顾锦藤在刮痧，梁念卿心里那点想要立刻分享喜悦、并得到拥抱的急切，稍稍平复了些，转而变成一丝心疼。她想知道顾锦藤在哪里，想亲眼看到她，仿佛这份喜悦必须当面交付，才算完整。“你好好做理疗，别管我。我……我走着过去找你吧，反正也不远。”
　　梁念卿挂断电话，将手机塞回口袋，拉紧了羽绒服的拉链，迈步汇入傍晚归家的人流。
　　街灯渐次亮起，在湿冷的空气里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她走得很快，脚步轻快，呼出的白气在灯下迅速消散。街边商铺的橱窗亮着温暖的光，映出琳琅满目的商品和匆匆而过的行人影子。寒风吹在脸上，却似乎不再那么难以忍受，反而有种清冽的提神感。她心里揣着那个小小的、光亮的消息，像揣着一块温热的炭，抵御着周遭的严寒。
　　养生馆位于一条相对安静的街巷，招牌散发着柔和的暖光。梁念卿拉开门走进去，一股混合着艾草和精油的热气扑面而来，与外界的寒冷截然不同。只见顾锦藤趴在一张理疗床上，上半身盖着一条薄毯。一位女师傅正在她背上操作。从梁念卿的角度，能看到顾锦藤露出的后颈和部分肩膀，皮肤上布满了深紫红色的刮痧痕迹，在室内暖光下显得有些触目惊心。顾锦藤侧着脸埋在枕头的透气孔里，眉头微蹙，嘴唇抿着，显然在忍受着不适。
　　听到开门声，顾锦藤微微抬起头，看到是梁念卿，紧蹙的眉头松开了些，眼神里流露出询问。
　　梁念卿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蹲下，握住顾锦藤垂在床边的一只手。她的手心有些凉，而顾锦藤的手因为理疗和房间温度，温热甚至有些汗湿。
　　“怎么样？很疼吗？”梁念卿低声问，手指轻轻摩挲着顾锦藤的指节。
　　顾锦藤摇了摇头，声音因为趴着的姿势有些闷：“还行，忍得住。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先回去吗？”
　　“我想第一时间告诉你。”梁念卿的眼睛亮晶晶的，压抑着兴奋，将下午面试和试工的消息，尽量小声而清晰地又叙述了一遍。
　　顾锦藤安静地听着，尽管背上的疼痛一阵阵传来，让她无法做出太大的表情，但她的眼神始终温柔地落在梁念卿脸上，专注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丝喜悦。等她说完，顾锦藤反手握了握她的手，力道不大，却带着安抚和肯定。
　　理疗师傅完成了最后几下收尾，用湿热的毛巾擦拭后，给顾锦藤披上一件干净的衣服，嘱咐她躺好休息片刻，不要马上吹风，便收拾东西先出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她们两人。顾锦藤慢慢翻过身，平躺下来，动作还有些僵硬。她看向蹲在床边的梁念卿，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羽绒服的帽子上带着室外的寒气，她的掌心却温暖干燥。
　　“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顾锦藤的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是趴久了，也可能是疼痛消耗了力气，但语气里的宠溺和欣慰无比真切，“我的宝宝，真棒。”
　　这简单的几个字，比任何热烈的祝贺都更有分量。它承载着理解，也稀释了过去那些关于“不努力”、“靠人养”的尖锐指责带来的隐痛。梁念卿鼻尖一酸，连忙低下头，把脸贴在顾锦藤温热的手掌里，蹭了蹭。
　　窗外，冬夜已完全降临，寒风或许仍在呼啸，但在这个充满药草气息的温暖小房间里，在顾锦藤布满刮痧印记却温柔注视的目光下，梁念卿觉得，这个冬天，好像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微光。这光虽微弱，却足以让她鼓起勇气，去迎接明天那个陌生的商场，和那份来之不易的试工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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