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涧颂

　　那日雨中的短暂共处，如同在参天大树的厚重表皮上，轻轻划下了一道微不可见的痕。树不会因此停止生长，枝叶依旧繁茂，但那道痕却真实地存在着，在某些光线下，会隐约显现。
　　之后的日子，一切如常。
　　白溪涧依旧打理着她的芙蓉斋，照顾着日渐长大的姝姐儿，偶尔抱着孩子去家塾附近走走，却再未“偶遇”过顾云樵。
　　顾云樵也依旧专心授课，只是偶尔在课间停顿的间隙，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廊下那片熟悉的阴影，停留片刻，再若无其事地收回。
　　转眼便是除夕。
　　国公府张灯结彩，准备了丰盛的年夜饭。各房齐聚一堂，便是平日里最冷淡的谢婉，脸上也多了几分暖意。媛姐儿穿着大红的新衣，像只快乐的蝴蝶，围着哥哥秦珂和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姝姐儿打转。
　　秦知颂如今几乎将全部心思都扑在了女儿身上。他似乎将对白溪涧的愧疚、对过去的悔恨，都化作了对姝姐儿毫无保留的溺爱。每日下值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去抱女儿，笨拙地给她喂糊糊，陪她玩拨浪鼓，乐此不疲。
　　此刻，他正抱着裹得像个红包似的姝姐儿，耐心地指着桌上的菜肴，一样样地念给她听。白溪涧坐在他身旁，看着这对父女，心中倒也生出几分难得的熨贴和平静。
　　无论他们夫妻关系如何，秦知颂对女儿的心，是真的。
　　或许是被这热闹的气氛感染，或许是秦知颂日复一日的教导起了作用，正当众人举杯互道新年吉庆时，姝姐儿忽然挥舞着小手，粉嫩的小嘴一张，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却清晰的音节：
　　“爹！”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席间瞬间安静了一瞬。
　　秦知颂整个人都僵住了，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怀里的女儿，巨大的狂喜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他猛地抬起头，眼眶竟然有些发红，声音都带了颤音：“你们听见了吗？姝姐儿……姝姐儿叫我了！她叫我爹了！”
　　“听见了！听见了！”丁南珠第一个笑着附和，“哎呦我们姝姐儿可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叫爹了！”
　　众人也纷纷笑着道贺。
　　秦知颂喜不自胜，激动得难以自持，当场便宣布：“赏！所有下人，统统加赏一个月月钱！不！加赏三个月！”
　　席间顿时一片欢腾，下人们更是喜笑颜开，纷纷上前磕头谢赏。
　　白溪涧看着秦知颂那副欣喜若狂、几乎要落泪的模样，看着女儿懵懂却可爱的笑脸，唇角也微微扬起。
　　这一刻的温情，是真实的。
　　只是这温情之下，她比谁都清楚，秦知颂待她，依旧没有男女之情。他只是在努力扮演一个好父亲，试图弥补他心中的亏欠。而他心底最深处，那个“顾香缘”的角落，恐怕从未真正动摇过。
　　对此，白溪涧竟也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
　　若秦知颂真的转而对她深情款款，她反而不知该如何应对那沉重的、她并不渴望的情感回报。如今这样，互不干涉，共同养育孩子，于她而言，已是最好。
　　年夜饭按理说，顾云樵一个外姓西席，是不该列席的。但辅国公和世子感念他教导秦珂有功，加之他孤身一人在京，回去也是冷清，便再三邀请他一同过来，只当是家宴，凑个热闹。
　　顾云樵本欲推辞，但拒绝的话到了嘴边，眼前却不期然地闪过那道淡青色的、在雨中朦胧的身影。
　　或许……能再见她一面？哪怕只是远远地、在喧闹的宴席上看一眼？就一眼。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再也无法压下。鬼使神差地，他竟点头应了下来。
　　宴席设在暖阁，男女分席，中间隔着一道半透明的云母屏风。
　　顾云樵被安排在男席末位，与秦知颂等人同坐。他举止得体，言谈谦逊，并不多话，只安静地用着餐食，听着世子与国公爷谈论些朝野轶事。
　　但他的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透过那扇精美的屏风，望向女席那边。
　　屏风阻隔了清晰的视线，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窈窕身影和听到隐约的谈笑声。他能分辨出世子妃爽朗的笑声，二奶奶清淡的语调，三奶奶偶尔带着傲气的只言片语……
　　还有那个身影。
　　她似乎坐在离屏风不远的位置。他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侧影轮廓，看到她偶尔低头轻哄怀中的孩子，看到她与身旁的妯娌低声交谈时微微颔首。
　　只是这样模糊的惊鸿一瞥，他的心口竟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满□□织的情绪缓缓蔓延开来。
　　他迅速低下头，掩去眼底不该有的情绪，暗自告诫自己：非礼勿视。
　　就在这时，屏风那边传来姝姐儿那声清晰的“爹”，以及随之而来的欢笑和骚动。
　　顾云樵抬起头，正好看到屏风后，那个模糊的身影也随着众人一起笑了起来，甚至还抬手轻轻鼓了鼓掌。那姿态，温婉而美好。
　　他也忍不住跟着微微笑了。为那孩子的聪慧，也为……她那显而易见的快乐。
　　宴席过半，气氛愈加热烈。顾云樵觉得自已不该再待下去，这温馨团圆的家庭氛围于他而言，终究是隔了一层。他起身，以不胜酒力为由，礼貌地告辞。
　　辅国公和世子挽留了几句，见他去意已决，便也让人好生送他出去。
　　走出暖意融融的暖阁，冷冽的夜风扑面而来，让他清醒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回头望了一眼那灯火通明、欢声笑语不断的屋子，心中一片宁静，却又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
　　今夜，他看到了想看的。这就足够了。
　　而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起身告辞、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时，屏风这边，正低头抿着果酒的白溪涧，握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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