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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裂
夜风卷着残叶扫过寂寥的石板路,门被轻轻叩响时,南宫怀瑾正对着孤灯出神。
灯花“噼啪”爆开一小簇,他指尖微颤,听见容昭在门外低声禀报:“殿下,陆大人来了。”
他没有应声,只是将面前那卷墨迹未干的盟约草案慢慢卷起。锦帛凉滑的触感贴着掌心,上面“北儋”,“永世交好”,“边贸互市”等字句针一样扎进眼里。
门轴轻响,陆时卿带着一身夜寒走了进来。他手里还提着一只小小的食盒,是南宫怀瑾平日爱吃的糕点的香气,甜丝丝的,在此刻凝滞的空气里显得突兀又徒劳。
“怀瑾。”陆时卿唤他,声音有些低哑,将那食盒放在桌角,目光却落在南宫怀瑾手中那卷轴上,“你看了。”
南宫怀瑾抬起眼,灯火在他眸中跳动,映不出丝毫暖意,只有近乎疲惫的冰凉。“看了。”
他答道,声音平直,“王爷思虑周全,条款……于北儋有利。”
陆时卿心头那根绷紧的弦松了一瞬,却又因他过于平静的语气而再度揪紧。他上前一步,想靠近些,却在南宫怀瑾无声抬眸的注视下顿住脚步。“父亲他……有些话,是权衡之语。但这盟约的诚意,是真的。北儋将来所需,我……我们必不会亏待。”
“我知道。”南宫怀瑾忽地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漾开一片苦涩的涟漪,“王爷说得对,接了这盟约,我,连同北儋,便再也下不了贤王府这条船了。我的感激,我的责任,甚至我的……”他顿了顿,终究没说出那个字,“都会成为最好的筹码,最牢固的枷锁。”
“不是枷锁!”陆时卿急急打断,眼中是真切的痛楚,“怀瑾,我求你信我,我最初去求,只是想让你安心,想让你知道,无论如何,你和北儋都会有退路,有保障。”
“可那就是事实。”南宫怀瑾打断他,站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月色凄清,那株光秃秃的海棠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如同他此刻无所依凭的心。
“时卿,你无需辩解。从你选择瞒我开始,从我选择信你开始,这条路,就已经铺好了。王爷只是……把话挑明了而已。”
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窗棂,看向陆时卿,目光清澈得让人心慌:“我答应合作,并非全因这盟约,更非因你。我只是个质子,砧板上的鱼肉,审时度势是求生的本能。贤王之势,我看得清。皇帝昏聩,朝堂糜烂,我也并非不知。北儋要的,无非是边境安宁,子民富足。谁能给,我便倾向谁。很简单的道理,不是吗?”
他说得如此理智,如此清晰,将一切情感剥离开,只剩下赤裸裸的利益权衡。陆时卿只觉得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坠入冰窟。
他宁肯南宫怀瑾哭闹,宁肯他指着自己痛骂,也好过这般冷静地分析,将他所有的挣扎和弥补都归于冰冷的审时度势。
“所以你答应,仅仅是因为审时度势?”陆时卿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意,“我们之间……那些过往,在你决定时,可曾有半分重量?”
南宫怀瑾沉默着不说话。
风从窗隙钻入,吹得灯焰猛地一晃,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暗影。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重重砸在陆时卿心头:“重量?陆时卿,你瞒着我,将我置于险地,将我故国拖入漩涡时,可曾掂量过我们之间那些过往的重量?”
他摇了摇头,像是疲累至极:“现在问这些,还有什么意义。盟约我接了,贤王所谋,我会尽力配合。质子本分,盟友之责,我都会做到。至于其他……”
他望进陆时卿骤然缩紧的瞳孔里,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你我心里都清楚,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即便捡起来,裂痕也在。往后,你是贤王世子,我是北儋质子,是盟友,是各取所需的合作者。这样,对彼此都好。”
“合作者……”陆时卿喃喃重复,这三个字,字字诛心,刺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他望着南宫怀瑾疏离淡漠的侧脸,想起他曾在自己怀里笑得眉眼弯弯,想起他生气时鼓起的脸颊和此刻通红的眼眶下强装的坚硬。
食盒里的糕点甜香还在幽幽散发,却再也暖不了这满室的清寒。
他想说不是的,他想说那些温存不是假的,想说他去求盟约时那几乎将他淹没的恐慌和悔恨是真的,想说他此刻恨不能将心剖出来证明的灼痛也是真的。
可父亲的话如影随形,“让他感激你,让他觉得欠你良多,让他为了北儋的未来不得不依靠于你。”
所有的真心,一旦被置于权谋的天平上,都失去了辩白的资格。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慢慢垂下了想去拉住他的手,喉结滚动了几下,挤出一个艰难的声音:“你好狠的心。”
南宫怀瑾移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无边的夜色。
“夜深了,世子请回吧。”他语气客套而平静,“既已决意同行,戏……总要演得周全。”
陆时卿站在原地,仿佛被钉住了。他看着南宫怀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那背影曾毫无保留地依靠过他,此刻却竖起了冰冷的屏障。
“那你也早些休息。”他又应了一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转身离去时,脚步有些滞重。
门轻轻合上,将那缕残留的桂花甜香与来人的气息一并隔断。
南宫怀瑾依旧立在窗边,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廊外寂静的夜里,他才缓缓地松开了紧握的拳。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月牙痕,隐隐渗出血丝。
他低头,看着那卷静静躺在灯下的盟约草案,锦帛的边缘反射着冰冷的光。
合作者。
他慢慢闭上眼,一滴滚烫的泪,毫无征兆地滑落,悄无声息地没入衣领深处,比方才所有强装的镇定和理智,都要灼人百倍。
窗外,月色西斜,将那株海棠枯枝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零零地映在冷白的石阶上,仿佛一道永远无法弥合的裂痕。
而棋局,才刚刚开始。落子无悔,他们都已身在局中,再也无法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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