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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水
身为一个小军官,君华是遭人艳羡的。
她的军衔在这小半年内连跳好几级,这背后当然有樗尤王急于将她抬起来的功劳,但樗尤王要提拔她也要有相应的依据,君华该立的功一分没少立,这就让人少嚼了许多舌根。
王城周围一圈的城市,凡是有流寇甚至哪里魔物泛滥的清剿任务都被派到她头上。到最后,除了公共假期,君华全天候蹲在野外和魔物干架。
好不容易回到文明社会,君华一头白发已经炸成了树冠。白皙的鳞片都灰了一个度,可见她这些日子多劳累。
司月带着祁访枫,一点点教她处理公务,正岁月静好呢,眼前就闯进来了这么一只饿得眼睛发绿的蛇妖。
司月赶紧找农人买了牲口,刚把牲口放下,一个回头的工夫就听见一阵凄厉的惨叫。
人和牲口都在叫。祁访枫不用想都知道君华肯定在县衙随地就餐了。她淡定走进一地血的县衙,把吓傻的董明妶推到一边。然后认命地帮着满头大汗的衙役一起收拾。
君华她咧开的嘴角和毒牙在祁访枫这样的人类眼里很吓人,在董明妶这样的妖族眼里……一样吓人!
虽然主要是她的吃相太惊人。任谁一进县衙这样正经的地方,看见一个野人在茹毛饮血都会吓一跳啊!
眼看人类都那么淡然,董明妶的理智渐渐回归了,再看一眼那个“野人”,努力调动主母给的情报才把她和王国新星对上号。然后她的下巴就不雅观地掉了下来。大受震撼的董明妶一脚深一脚浅地迈出去了,恍惚到都忘了按礼节向上司告辞。
“喂,你怎么回事?”迎面撞上她的童雅吓了一跳,她还从来没见过这个成天惺惺作态的大家小姐这副“尊容”。
董明妶抬头,不是很想说话。她和童雅没什么共同话题,只有在给县令找麻烦的时候才能有那么点默契。
她没回话,自己走了。童雅皱眉骂了一句莫名其妙。
要不是记恨着自己被分薄的军队,再加上想在试探上官底线的同时捞好处,童雅也不屑于和董明妶一条战线。
“冤家路窄”的两人起了小摩擦暂且不提,吃饱喝足的君华正趴在河里,让流动的河水清洗自己身上的浮尘。她刚在水里游了一圈,现在彻底累到睡着了。
祁访枫舀起河水淋在发上,轻轻捧着发尾浸入水中。她用匕首削平开衩的长发,等修理好君华一头白发,脖子都酸得抬不起来了。
君华还没醒,蛇尾的鳞片水光摇曳中泛着晶莹的光泽。
河鱼呆呆地游过去,埋在河沙下的螃蟹探出头来,敲了敲隔壁坚硬的大家伙,又缩了下去。
她腰腹的鳞片隐隐浮现蓝色的花纹,那是正在蜕变的妖纹。妖族进入蜕变期后,身体对能量的需求大大增加,精力也异常旺盛。能让蜕变期的妖族累成这样,这段时间是真的辛苦了。
她慢慢睁开眼,苍蓝的眼眸落下一滴水。
“若木……”君华嘟囔着,“她还不回来吗?”
祁访枫不高兴了,她嚷嚷着:“我陪你还不满意吗?”
君华晃晃尾巴:“没有没有……”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几息之后,她们同时抬头看向一望无际的天穹。
……啧。
祁访枫换了个话题,假意抱怨她:“你可把我的下属吓了一大跳。”
君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嘿,我实在饿了嘛。”
祁访枫:“注意着点,蜕变期要是负担太大会激起保护机制的。小心晕在战场上。”
君华应着,又在水里游了一圈洗去落在身上的飞虫和沙石,从水里起身。水珠从韧性的透明胶质层上滚落,白皙的鳞片浮现,覆盖在胶质层上,充当阻隔身体于外界的屏障。
“走吧。”君华伸了个懒腰,被阳光刺激得眯了眯眼,瞳孔收缩。
夏天又要来了啊。
祁访枫拍拍草茎站起来,跟上她的脚步。
“小枫,”她突然道,“我——”
祁访枫疑惑:“什么?”
君华卡了一下。祁访枫走在她前面,揣着手,一步步走着,草茎长出齐腰的高度,走过时悉悉索索地响。
“你这样,还挺像若木的。”君华说。
如果此时此刻若木也在,她会做什么?君华发散了思维。
她肯定能一个人干一堆人的活,又能出门交际又能给她当主簿,新兵的训练都能甩手一部分给她。钱也不用担心,若木很擅长赚钱的。
小枫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她可以认真完成司月夫人布置的学业,像她还在东莲那样,去给人看病教书。无聊了就让桑启霞带她出去转转……
听说桑家的生意又做起来了,不过桑霭近些日子身子不好,在考虑把家业撒手给桑启霞。
连泽经历大起大落后终于打起精神彻底重操旧业,每天带着柯晴忙个没完,一个月十天不着家。阿旭同几个一起解救出来的男妖每天绣花织布,有人说话,有事可干,日子挺过得去。
而司月在被退休返聘前,就每天带着松娘到外城区给小娃娃们上课。
君华怀疑她是带小枫带习惯了,现在学生羽翼丰满飞出去,她没了承欢膝下的孙儿,一时寂寞打算找代餐。不过哪来那么多小枫那种水平的小孩,司月每天改作业改得脸都红了。
还有梅桃,她前段时间又物色起了半年抛的新郎,不停和媒人谈价钱。鼠妖虽说做过错事,但大家心知肚明,这里面十之八九的锅是若木的……既然她改过自新,倒也还好。听说昨天新郎已经离开,大抵是喜事将近。
君华一个个数过去,念叨完,忽然陷入了迷茫。
初夏的风吹着,炎炎夏日的热浪压迫还没到来,却让人无端感到压抑。涌入身躯的空气仿佛在膨胀,撑得发闷。
突然,太阳不见了,河流和草地都不见了。
她惊奇地发现,眼前的一切似乎是很早以前的景象。
那会她和若木带着一群流民逃亡,连司月都还没来。
黑发女妖就站在前边,认真熬煮草药。
“若木。”君华又喊了她一次。
若木专注地看着锅里的草药,她敷衍地应了一声。蝶妖的头发很短,被剪得参差不齐,流浪时期留着长发太碍事了。她的脸灰扑扑的,衣裳也灰扑扑的。
唯一闪亮的是她眼睛里亮银色的纹路。
君华自打上了岸,就没见过这么可怜的蝴蝶。那些蝴蝶五彩斑斓的,轻巧灵动地翩跹在鲜花丛中,美轮美奂,好不悠哉。
若木不一样,她总是灰的。君华偶尔会很愧疚,毕竟她没能让若木留长头发,她让这只蝴蝶灰得凄惨。
但若木听了,就笑得很是无所谓。她说她已经过了那样的年纪,衣服灰不灰,头发长不长都一样。
什么样的年纪?渴望生活宽裕安泰,有闲心打扮的年纪?从没听过这样的概念。
那时候若木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
君华有一双漂亮的蓝眼睛,那片蓝比晶莹剔透的宝石还透亮。
她看着她,眼里晃着光,眉头也皱着,好像有说不尽的愁苦。
若木轻声道:“我在。”
君华叹了口气,紧紧抱住她,把脸埋进她的颈窝。鲜血在柔软的皮肉下流淌,透着生命的鲜活。她尽力感受着她的温度,好像这一方狭小的天地能剥去她的脆弱。
她问:“……要是有一天,你不在了呢?”
若木说:“别咒我。”
“没有,我只是……”她最终还是没把话说完。
若木忽然笑了:“我不在了,你来找我不就好了。要是你不来,我就真的不在了。”
“我会的。”
……
祁访枫紧紧盯着她,见她睁开眼才松了口气:“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
君华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她慢慢悠悠起身,嘟囔道:“嗯,做了个好梦。”
她环视一周,她已经在家了。
祁访枫吐槽:“别梦了,你都快睡死了。要不是童雅帮我把你扛回来,你今天就得睡在野外。”
她把人扶起来,转身去给院子里草药浇水。
祁访枫心想,她怎么记得昨晚才浇过一大壶来着,一早上过去就干了?统治这片土地的气压带风带罢工了?
想不通的祁访枫晃晃脑袋。今天休沐,她目送君华回军营,自己溜达到桑霭家蹭饭吃。
桑霭热情地招呼她:“姑娘来了,到里面玩会儿。一会儿就吃饭。”
祁访枫转身跑到后院同几个小萝卜头打闹,结果到了饭点还不见人。
桑启霞被差使去叫人,只见被认为有点呆傻的六妹妹非云正捧着书念,祁访枫严肃地点头应和着,一看就听得很认真。
桑启霞:“……”
桑大娘子招呼了一个妹妹过来问话:“祁姑娘和小妹在干什么?”
四妹脆生生道:“祁姐姐问了小妹几个问题,小妹都答出来了,她们就聊起来了。姐姐她不和我们玩了,大姐,你陪我们玩吗?”
桑启霞:“不玩了,都去吃饭。”
小狐狸撇撇嘴,在佣人的带领下去用膳了。其余的小狐狸也纷纷被带走,只剩和祁访枫聊天念书的桑非云还留着,
桑启霞摆摆手,让佣人别去打扰。她走近几步,出声道:“阿云,别拉着姐姐和你玩了,要吃饭了。”
桑非云茫然地抬起头,耳朵动了一下。过一会,她才愣愣地道:“大姐好。”
桑大娘子摸摸她的头,把她交给佣人,对祁访枫笑道:“小妹不懂事,难为你了。”
祁访枫“啊”了一声,挠挠头:“没什么,是她在帮我呢。”
祁访枫高兴道:“小非云懂得很多,那些药方我看半天没明白,她给我讲完我才知道。她可真聪明。”
桑启霞和煦的笑容差点没绷住。
祁访枫不满意了:“她只是反应慢,不是真傻!”
桑启霞看向桑非云,脸上一团奶气的狐狸崽呆呆地盯着院子里的草,让人感觉下一秒就能和刚出生那会似的“嘤嘤”出来。
“——怎么还没来吃饭?”亲娘扯着嗓子喊,语调越来越高,最后一声带上了怒气。
桑启霞连忙一手提一个,给俩幼崽都揣走。
……
“祁姑娘可曾说什么?”
桑启霞说:“两位女君都还忙着,尤其是白剑女君,短期内是回不来了。”
说着,她忍不住道:“母亲,实在不行我们花点钱找信誉好的江湖客也能应付过去,何须麻烦到女君那?不过是路上的……”
桑启霞看着母亲此刻的表情,一时有些忐忑。
但她依旧不觉得自己说错了,几个倒人,奴隶贩子罢了。干这行的确实多少都有些后台,但他们也不能明着把后台搬出来。只要对付他们的时候让大面上过得去,也不会被计较太多。
桑霭总是笑得像弥勒佛的脸上难得露出点凝重,叹道:“启霞,你是我的长子。”
桑启霞面色一肃:“是,母亲。”
“我自然无所谓倒人,桑家又不是只靠一个人把商队拉起来的。从前没有女君护卫,商队就不走了吗?”桑霭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在,“要只是倒人,我何必如此在意?大人从哪来,你总得想想!”
桑启霞今年四十六,兵荒马乱的日子没少过,自然不会听不懂。等她意识到这背后的情况,也是脸色一白。
“这才多久,就打到这边来了?”桑启霞难以置信。
桑霭摇头感慨道:“谁又知道呢。”
居民在战争中流离失所,就成了奴隶商人最大的货源。大陆这么大,有战乱的地方就有安定的地方。人口或自主或被动地从战乱地区流向和平地区,后者大多是被奴隶商人带去的。
这些贩子背后都有大人物当后台,有些奴隶商人的武装力量甚至不输给一些小氏族。有这么一支力量在手,指望他们多和善那是痴人说梦。
正经行商除了流寇,最怕的就是这些横行霸道的倒人。
桑霭沉吟一阵,敲定道:“走商的事情我去处理。你和祁姑娘好好说说,不论人家知不知道,至少我们该提醒的要提醒一下。”
桑启霞应道:“女儿知道了。”
桑启霞欲言又止,犹豫一会才说:“母亲不如给小妹寻个先生?”
桑霭皱眉:“你这叫什么话!非云已拜过了师长,这会若木女君有事在身,我们转头就再找一个像样吗?!”
桑启霞赶忙安抚她,解释道:“非也非也,孩儿今日听祁姑娘夸小妹聪明,似在医术上有几分天赋,我想着给她找个郎中教一下也好。”
“走商这事她不感兴趣——家里自然是不介意养着她,可能学点东西傍身也是好的。若木女君当年说是要教她医理,确实也教了几天,可后来……”
“就算无关小妹,前头的郎中走了,咱们也该招个新人。”桑启霞说,“尤其是四妹妹身子弱,要是有个头疼脑热,外头的医生鱼龙混杂,咱们总不好一直去求祁姑娘。”
桑霭陷入沉思,她又细细打听了一番,才道:“话是这么说,等我再去找若木女君问侯一下才妥当。你看着办。”
桑启霞松了口气,末了,她想起了什么:“母亲,祁姑娘还问了我一件事。”
“她问我,今夏的雨水是不是有些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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