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肆诸天

　　“我化形的时候是个晚上，”采香轻声道，“那天很热，月亮很圆。”
　　我眼前仍然一片漆黑，像是眼睛受伤了，我伸手摸了摸，却完好如初。
　　“我不是荷花哦，小姐，”采香笑道，“我是一株莲藕。”
　　“刚化形，不知道怎么生存，就模仿路上的人。那时候也有一位很美的小姐经过我身边，我就模仿她的样子，给自己捏了个身体。”
　　“初生的灵，哪里知道人间那些勾当，”采香的声音变低了，“我上岸后不久，就有人邀请我去他府上休息。”
　　“去了才知道，原来他以为我是流浪在外的小姐，无家可归，便想侵犯我。”
　　“我用一点法力把他砸晕，又逃回了荷塘里。”
　　“我记得那天的月亮特别亮，月宫里的神君像真的一样，我抬头远远地看着，好像能看到神君在跳舞。”
　　“我在荷塘里又待了一年。”
　　“一年以后，公子经过荷塘，他靠着岸边柳树站了站，就把我从水里提出来了。”
　　“他说，‘好小的一只灵，你愿意跟着我吗？’”
　　“‘我会保护你’。”
　　“我想了想，就跟他走了。”
　　采香握了握我的手，结束了这个故事。
　　我疑惑地问：“没有了吗？”
　　“没有了，小姐。”采香温柔道。
　　“那你很容易相信别人。”我说。
　　采香又笑起来，说：“公子那个人......小姐为什么不喜欢他？他其实很招人喜欢的。”
　　“也算不上不喜欢，”我摇摇头，“我只是没有你那么相信一个陌生人。”
　　弄姝插嘴道：“小姐的耳朵一直在流血，真的不需要请公子来医治吗？”
　　“等一下，”我回道，又循着采香的手臂靠近她，问道，“我刚刚推你下第三围，你会怨恨我吗？”
　　“有一点，但不是怨恨，”采香调整了姿势，让我靠在她身上，低声道，“知运斋的客人很多，我有时候看着来到这里的人，只看到他们的欲求不满，他们的脸都不好看。”
　　“可是小姐你很美，像那天晚上的月亮，云层聚了又散，月亮和月宫里的神君始终在那里跳着自己的舞，永远都不为了别人停下。”
　　“我羡慕这样的贵客。”采香总结道。
　　然后她没有再出声，却动了动，一声低喝，似乎召唤了法器，我的身体随之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上升上升。
　　弄姝惊讶道：“你......”
　　托着我身体的法器很稳，不知道升了多久，我听到采香在我身边，敲响了一座小钟，钟声里她淡淡道：“公子，小姐受伤了，我送她过来，请您先为小姐疗伤吧。”
　　钟声一停，我的身体就被一双手接了过去，佘公子一边抱着我走路，一边又轻声斥责她道：“既然上来了，责罚应该也知道自己去领。”
　　“是，采香这就去。”采香温和道，听不出一点不满。
　　我挣了一下，抓住手边的一块衣角：“不行，采香要留在我身边。”
　　佘公子脚步一停，似乎轻而有力地扫了我一眼，笑道：“原来醒着？”
　　“采香破坏了我的规矩，”他道，“我若不罚她，如何治下？”
　　“你请我来这里，大概也有你的算盘，”我坚持道，“不管你的算盘是什么，这两位侍从我很喜欢，我要她们跟着我，否则一切都不必说了。”
　　“小姐，你在别人的地盘还这么嚣张，不怕我不医治你？”佘公子笑着，手却不再托着我，身下换了一张厚实的毯子。
　　我摇摇头：“我自己就是医师，你不治我也有办法。”
　　“这个性格真是......”佘公子小声嘟囔了一句，声音偏了些又道，“站在那里干什么？小姐受了伤，总该知道要好好照顾？”
　　“是！”采香应了一声，听来很开心，我手上一紧，是她握住了我的手，悄悄在我耳边道：“多谢小姐。”
　　弄姝仍然不出声，但我想她也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佘公子的手在我额头轻轻一触，便又刷拉一声展开了他的扇子，温和道：“没什么大事，小姐睡一觉吧，一觉睡醒，你这身体也就好了。”
　　我陷入沉睡中。
　　姬子幻境里的丝线还在将我切割分离，有那么几秒钟我觉得自己像是已经被绞成一滩血肉，由看不清面目的众人分而食之。
　　我伸手想要把自己拼起来，那些丝线被我一碰就断了，纷纷扬扬，在地面上堆成一座山。
　　我的身体是一具腐烂的尸骨，血肉似乎被啃尽了，只剩骨头“咔嚓”“咔嚓”，不肯老实待着，总要搞些什么事情出来。
　　头顶很痛，像是什么东西被抽出去了......
　　我断断续续听到了身周的流水和人声，是采香的声音。
　　“这样......好......”
　　“好了吗......”
　　“怎么......”
　　“还不醒......”
　　“还不够......”
　　我用尽全力睁开眼，眼前虽然模模糊糊，但那片阴翳漆黑已经不见了。
　　采香趴在我身边，凑近看我道：“小姐！你醒了！”
　　我有点虚弱地点点头，视线在房间里溜了一圈，没有看到佘公子，弄姝倒是坐在一个药炉旁边，小心翼翼地扇着火。
　　“公子待会儿就回来，”采香察言观色，立刻补充道，“小姐再睡一会儿吧，我们在你身边，不会有事的，有事我会叫醒你。”
　　我略微放心地闭上了眼睛，却没有睡。
　　诚然佘公子明言对我有所求，可他求什么？
　　他知道我是无极海主人，或者是上界神君吗？
　　还是说，他只是像对采香那样，在路边随手一救？
　　三围幻境，虽然各有不同主题，但最后的指向都是同一个——执念在身，便容易走偏踏错，最终让自己处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好像......故意让我走遍知运斋，却又没有在幻境中强行留下我。
　　这是测试吗？
　　如果我真的留在了幻境中，是不是算测试失败？
　　但他为什么要测试我？
　　他想从我身上拿到的又是什么呢？
　　“小姐没有睡着，”采香在我耳边悄声道，“我看到你眼皮动了。”
　　我被她逗笑了，便睁开眼睛看她。
　　她精神很好，虽然大概没有休息，但身有法力，撑着她面容也一样光彩明艳。
　　我想起一件事，问道：“你的本性是什么？”
　　她有点诧异，笑道：“小姐怎么突然问这个？嗯......”她犹豫了一下，指尖亮起一小朵光华，示意我看，“理论上来说，是止血散瘀，不过我刚化形不久就在知运斋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所以功效也不太清楚。”
　　“每个灵都有自己的本性，是吗？”我问。
　　“是，”弄姝端着一小碗药走过来，温柔答道，“我是荷花，活血消风是我的本性。”
　　她将药碗递到我嘴边，采香配合地扶我起身，这药味我仔细闻过，却没有猜出来佘公子用了什么药，于淳的记忆和经验里找不到相似的药方和药材。
　　“这是什么药？”我警觉地问。
　　“是公子藏了好久的灵果，”弄姝耐心道，“原本是修仙之人囤积着用来稳固魂体的，但公子不喜欢他们囤货居奇，所以很多灵果都被知运斋买下了。公子说，小姐魂身有损，多喝点这个正好对症。”
　　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慢慢看着我把药喝下去。
　　刚躺回去没多久，采香便轻轻推了我一把，道：“公子回来了。”
　　佘公子的身形从远处看来很是瘦削，像是比宁苦甜的腰还要细......
　　没等我胡思乱想完，佘公子已经走到我旁边，熟稔地探了探我额头，笑道：“小姐果然不是一般人。”
　　我皱眉道：“什么意思？”
　　“这么重的伤，若是换了常人，少说也要休养十天半个月的，”他意有所指地道，“小姐不过浅睡了半天，居然也好的七七八八，像是上界诸神都给了庇佑一般。”
　　我听出来他的打探，但又听他说我睡了半天，便有点急，医庐的一众老弱都等着我，便问：“现在是几时了？”
　　“小姐别着急，”佘公子的扇柄在我额头轻轻一敲，“该送你回去，我自然不会强行扣着你。”
　　我叹了一口气：“你就直说吧，你想要什么？”
　　佘公子装模作样地在我身边绕了一圈，最后直接坐在了我榻边，正色道：“我看小姐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下意识问道。
　　“我这个人呐，”他长吁短叹地道，“最爱的就是看热闹，小姐你将来不管做什么，能不能带上我，让我好好瞧瞧这世间的别样热闹？”
　　他十分惋惜一般：“这知运斋容纳了人间十之八九的热闹，小姐你居然都不喜欢......”
　　“我想把你留下，但你要是不喜欢这些热闹，我怕你留着也不开心，”他合拢扇子，在自己左手心一敲，叹道，“所以我思来想去，只好求你把我带在身边......”
　　我听得云里雾里，他摇头晃脑，我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于是坐起来拉住他的衣襟问：“我带着你？你要跟我走？”
　　“是呀，”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我看小姐有游历四方之志，带上我，就当带上一个亲随？或者护卫？”
　　“我很能打的......”他随手一指，这小小的房间里便凭空生出一座兰锜，其上十八般武器让我瞬间想到了独生塔里和嬴烈的那几场争斗，他慢条斯理地道，“这天下我的武艺若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我慢慢躺回去，颇觉自己是见鬼了。
　　想了半天，我招呼采香弄姝出去，留下我和佘公子两个人在房间里，盯着他的眼睛问：“你要跟我，这个乡下的小医师一起走，离开知运斋？”
　　“没错。”他坦然道。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我逼问道。
　　他很是委屈，头又低下去了，泫然欲泣道：“小姐为什么这么讨厌我......我不能全心倾慕于你，想和你远走天涯么？”
　　我看他这副模样，倒是和宁苦甜哀哀怨怨的样子很像，未免就有些头大。
　　“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勾了勾他的下巴，他很配合地抬头看我。
　　“知道啊，”他狡猾地笑了笑，“刚一见面，我就叫人去打探小姐的家世了，金鳞城外有名的于仙姑，医术超绝，但是据说下个月便要离开金鳞城去往北方了，所以我肯定要赶紧把自己和你绑在一条船上......”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顺手从袖囊里拿出一根丝带往我手腕上绕：“这丝带是我的法力所划，你戴上它，就当是我的法器在你身上了，如果有事，它会保护你，你收下它吧，于小姐？”
　　“就这么简单？”我茫然看着腕上一条精致的丝带，和我身上的棉布衣裙反差极大。
　　他看了我一眼，一脸了然神色，在丝带上轻轻一点，这丝带就变成了和我衣裙同样材质的一个护腕。
　　他一边将另一半丝带往自己手腕上绕，一边点头道：“就这么简单。”
　　我盯着他那一半丝带，怀疑道：“你这丝带，大概不会没有什么追踪的提示吧？”
　　他似乎很羞涩地一笑，却不认同也不反驳，只是很高兴地将丝带在手腕上缠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戴上了一个和我同款，但材质大相径庭的护腕。
　　“行吧......”我叹了口气，“我累了，我要回去。”
　　“好，”他答应得很快，似乎将这护腕放在我身上便圆了心愿一般，很利落地起身道，“我让采香弄姝随你回去，以后每日午时，你让弄姝来我这里取药，你魂身漂泊，还是要多养养。”
　　我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一时也找不到这人要害我的马脚，便点点头：“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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