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光之叛

　　金烛台以及弗洛里安和维克多给的钱解决了家里的燃眉之急。
　　大家默契地没有告诉伊丽莎白关于查理加入远征军的事。
　　在查理出征那天，金书衡给查理收拾好行囊。他嗓子有些干涩，也不知道该叮嘱些什么。
　　查理踏出家门时他才追出去，小声道了句：“活着回来。”
　　萝拉和金元苍一直送到查理进军营。
　　一路上萝拉都在哭，金元苍牵着萝拉的手，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萝拉挽着查理泣不成声地交代着：“你……你……你去给他们当炊事兵行不……或者当个医疗兵……你个子那么小……剑都提不动……怎么……”
　　查理为难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比起鸡犬不宁的家，仿佛他生来就该在战场上。
　　金元苍感到空前的恐惧与迷茫，但她一滴眼泪也没掉。如果连她也哭哭啼啼，岂不是在给查理泄气，暗示这注定是一场败仗吗？她不知道如果连她都脆弱不堪，那萝拉还能依偎在谁的怀里哭泣。
　　金元苍一路上哼着华安老家哄孩子睡觉的歌，她自己也记不清自己在哪里听到的这首歌，或许这是一份代代相传而不属于她的记忆，总之印象里伊丽莎白从未对她唱过。
　　远远能听见军营里的战吼，金元苍这才有些慌乱。她一把拉住查理，低下头，在他耳边小声念叨：“去了可不要逞英雄。你看那些故事里的英雄，都是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所以才敢那样拼命。你就只是去混个军饷，保命的时候该跑就跑，当逃兵不丢人。天大地大性命最大……”
　　金元苍感觉自己的嗓子开始变酸，再说下去她肯定要哭了，于是赶紧掐断话尾，匆忙中在查理额头轻轻落下一个吻，她揉乱了查理金灿灿的头发，轻声道：“去吧。”
　　“元元姐，姐姐，我走了。”查理朝金元苍和萝拉挥挥手，转身离开。
　　“查理！”萝拉带着哭腔在查理身后喊。
　　查理回头看了一眼。
　　“等我登神了！就带你回家！！”
　　查理朝萝拉微不可查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继续走下去。
　　金书衡在家照顾着伊丽莎白，同时做一些抄写、翻译的工作；查理每个月都会寄些钱回来；金元苍同时打好几份工，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
　　家里勉强能收支相抵，但贷款一直还不上，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等萝拉登神，一切都会好起来的。金元苍一直靠着这样的信念撑着，直到有一天，举国欢庆，轰动的人群呼喊着，新的神明诞生了。
　　金钱草一把扯掉腰上的围裙，拼了命地往人群中挤，她迫不及待想看看萝拉的神像。
　　那会是怎么样的神像？她会穿着她那个法兰设计师的衣服吗？她是不是长了天使一样的翅膀和光环？神像上的她也扎着可爱的双马尾吗？
　　青天白日之下，仿佛空气也因之灼烧，风吹来焦灼的思绪，金元苍努力仰头望去。
　　那石像雕刻的面容却不是萝拉。
　　金元苍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失去了浑身的力气，跌坐在地上。
　　在晕倒前她听见人们的欢呼：“托纳蒂乌大人万岁！太阳神万岁！”
　　太阳神托纳蒂乌的诞生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甚至包括三位神选之子。
　　在神之试炼之前，赫菲斯托斯闭关的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且越来越频繁。一直到神之试炼的前三天，赫菲斯托斯才结束闭关。
　　他突发奇想邀请了维克多陪他下华安象棋。
　　三位神选之子早已习惯了赫菲斯托斯的不着调，弗洛里安还打趣道：“师父输了可别哭鼻子哦！”
　　“小花！瞧不起谁呢！”赫菲斯托斯愤愤不平地敲了敲弗洛里安的脑袋，转头对萝拉说，“小公主，帮我收拾他！”
　　“师父！不许喊我‘小公主’！我都多大了！”
　　赫菲斯托斯哈哈大笑，拉着维克多下棋去了。
　　眼看棋局逐渐焦灼，赫菲斯托斯突然问：“你知道当神明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不要想着靠这招使我分心哦，师父。”
　　赫菲斯托斯收起手，慈爱地看着维克多。
　　“三天后你会参加神之试炼，所以我提前提醒你一下。”
　　维克多掩着嘴笑起来：“什么嘛，师父老糊涂啦？三天后是小花参加试炼哦。”
　　“是你。”赫菲斯托斯用毋庸置疑的声音说，“弗洛里安达不到半神水平。”
　　维克多这才意识到赫菲斯托斯没有开玩笑，他有些震惊地抬起头：“怎么可能？”
　　“我知道你和弗洛里安对登神不感兴趣，无论你们俩谁参与神之试炼都打算敷衍了事，等明年让萝拉登神。”
　　赫菲斯托斯用神明的金色眸子看着维克多：“但神之试炼不是什么魔法考试，而是一场场无尽的轮回。参与者在轮回中被磨灭掉全部执念，才得以离开。”
　　“萝拉太偏执，她永远不可能通过神之试炼，这与天赋、努力、魔法通通无关，刻在性格里的东西抹不掉；
　　而弗洛里安傲慢且疯狂，他或许能通过试炼，但他成为不了一个合格的神明，因为他永远也做不到神爱世人。”
　　维克多突然感觉脊背发凉，开始浑身冒冷汗，一些琐碎的线索突然间连成一条明晰的线，他不可置信地看着赫菲斯托斯：“是您下令彻查了史密斯家族，对吗？”
　　赫菲斯托斯的眼里没有丝毫愧疚，只是不冷不热地说：“苍蝇不叮无缝蛋。”
　　“弗洛里安……他……他可是您的族人，您又对他做了什么，让他失去了半神的资格？”
　　“一点无伤大雅的毒，不用担心，一定剂量内不伤身。”
　　维克多被彻骨的寒意包裹，半晌才喃喃道：“我以为您是爱我们的。”
　　赫菲斯托斯轻轻抚上维克多的脸：“我这么做，当然是出于爱啊。”
　　“阻止萝拉参与试炼，拯救了萝拉的命；阻止弗洛里安登神，拯救了苍生。这当然是出于爱。”
　　赫菲斯托斯垂眼，那双眸子里金光散去，露出原本的苍绿色，那眼神比弗洛里安的眼睛更深邃，像深不见底的潭水。
　　“我们的师父——战神莫瑞甘，一位阴晴不定的暴君，人类历史上最残暴的神明。祂血洗药神宫，弑神登神，以铁血手腕控制护法会和整个朝廷，在祂统治期间，战事连绵，民不聊生。”
　　“彼时，千百名神选之子被祂关入药神旧宫，如野兽般相互厮杀，直至角逐出十三位胜者。天地为之变色，就连药神宫上方的云，都只能倾泻淅淅沥沥的血雨。”
　　千百年岁月侵蚀，赫菲斯托斯作为人类的感情已经所剩无几，但那段刻骨铭心的记忆每每提起，鼻腔里还是会涌起他用尽一生也无法忘却的血腥味。他或许这辈子都走不出药神旧宫里那场无休止的战争。
　　“我们不会让同门相残的悲剧重演，而这是牺牲最小的方案。”
　　“我已经太老了……必须得把神座让出去了。”
　　神之试炼当天，弗洛里安如赫菲斯托斯的预言那般，并没达到半神水平。
　　萝拉和弗洛里安都还没意识到自己俨然成为维克多登神之路的垫脚石，还在满心欢喜地送他去伊甸园。
　　直到赫菲斯托斯宣布无法通过神之试炼意味着死亡，萝拉的脸上才显露出一丝不安。她隐约有预感，神位或许与她无缘了。
　　起初，她坐在伊甸园明艳的阳光里，浮躁地祈祷维克多失败，但随着日子在静止的时间里不断奔走，萝拉开始感到恐惧，她担心上天真的回应了她恶毒的愿望，带走了维克多的性命。她为自己过往的期盼感到自责，在矛盾与挣扎中数着丧钟一次次地敲响，她和弗洛里安在静谧的伊甸园里那近乎绝望的孤独中守候着归期未定的神明。
　　第490次丧钟敲响，于圣光之中，金色眸子的维克多从天而降，头顶悬着圣洁的光环。
　　维克多连着发了七天烧，这七天萝拉和弗洛里安轮着番地照顾他，但无论萝拉和弗洛里安说什么或做什么，维克多都不吃不喝不说话，睁着一双金色已然褪去而徒留一片湛蓝的圆眼睛，那双眼睛在流出蓝色的泪时，泛着金色的光。
　　第八日，赫菲斯托斯来了，以执政神明的威压审讯一般逼着维克多开了口。
　　赫菲斯托斯问：“你是谁？”
　　维克多呆愣愣地说：“我忘记了。”
　　他忘记了自己究竟是谁，或许是梅兹特利、是巫彭、是莫瑞甘、是赫菲斯托斯……
　　在490次轮回中，每一次轮回都长达一生，此间，他以各种不同的身份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创世、血洗药神宫、诞神之战……每一次轮回都使他的绝望更深一分。他在循环往复的岁月中逐渐迷失在记忆的迷宫里，他逐渐忘记自己原本的姓名，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哪一次轮回。在迷惘中，唯有孤独与绝望如影随形。他最后彻底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才算了却了全部的执念，通过了试炼。
　　“既然一切都是既定的结局，神明的诞生又有什么意义呢？既然一切都归于虚无，那神明守护的又是什么呢？”
　　“维克多，你都在说些什么呀。”萝拉有些焦急地上前一步抓住维克多的肩膀，使劲儿地晃他，“你到底怎么了？神之试炼里发生了什么？”
　　“师姐，算了。”弗洛里安轻轻拉走萝拉，“他不想说话就让他安静一会儿。”
　　“我带了你之前说想吃的樱桃蛋糕。”弗洛里安把用精致的琉璃小食盒装好的新鲜小蛋糕放到维克多面前的桌子前，拉着萝拉悄声无息地离开了房间，只留下赫菲斯托斯和维克多两人。
　　“对不起，是我太心急了。”赫菲斯托斯轻柔地摸着维克多有些毛糙的头发。虽然三位神选之子都是千百年不遇的天才，但毕竟都还是孩子，无法一下子承受这么沉重的苦难和绝望。
　　“你已然是神明，我无法抹除这段记忆，但可以暂时封印它，这样你或许会好受点。”赫菲斯托斯轻轻点了点维克多的额头，维克多饱经沧桑的浑浊的双眼一下子清明过来，恢复孩童才会有的天真。
　　“师父？”维克多有些惊诧地看了看周围，“这是哪儿？神之试炼是不是要开始了？”
　　“已经结束了。”赫菲斯托斯慈爱地笑着，“你已经是神明了。”
　　“我已经是神明了？！”维克多一下子蹦起来，变出个镜子照了照，看见自己头上有一个光环，他伸手去摸，却什么也没摸到。
　　“回去和你的家人们告别吧，加冕礼之后，你就不再是维克多了。”
　　“不是维克多？那我是谁？”
　　赫菲斯托斯笑了笑，用穿越千年的沉静的声音缓缓道：“太阳神——托纳蒂乌。”
　　维克多回李府邀请永宁侯夫妇以及李岁、巴普洛娃参加他的加冕礼。他回到圣城再次见到萝拉和弗洛里安，心中有些忐忑。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萝拉，明明萝拉比他更需要这个冠冕。
　　维克多有些不安地低着头，支支吾吾地喊了声：“师姐……”
　　萝拉弯下腰抱住了维克多：“你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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