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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肠始娇
垂丝海棠不畏寒冬,自白雪中窜出嫣红的花朵,红雪酥似的,娇艳欲滴。
朱煦的心有一块被挖空了。
冬日的雪夜,澄空格外如洗,漫天的晶灿,千窝的星斗,往日朱煦与殷榯在一起赏星时,总被浩瀚星子迷了眼,连一眼都舍不得眨。
她赖在殷榯身上,仰望苍穹,然而到头来她最喜欢看的,仍是六哥哥深邃漆黑的眼睛。
他素日清冷威严,不苟言笑,可望着她时,唇角微弯,墨黑的眼中有星芒。
白日里她去无难营,等了殷榯很久,最终没等到人,只等到义征前去句璋城修筑城墙的消息。
天师道的海盗近日于沿海作乱,专找城防脆弱的县城下手,靠海维生的百姓们苦不堪言。
句璋县城穷苦,县令连一千兵卒都生不出来,向徐州刺史孙琨求援。在布满盐硷的海滩上筑城墙是件苦差事,酷寒的海风比刀刃还坚利,下半身泡在潮湿带盐的海水里,做上一日保管皮蚀痛难言。
殷榯身为没任何军阶的义征,便很倒楣地被派去干苦差事。有不少良家子出身的兵卒干脆贿络上级,免去苦役。
朱煦知道以殷榯的个性,绝对不会退却。
他要是退却的性子,早做了南安王的贴身侍卫。
哥哥总说,纸上谈兵是军人的大忌,若情况许可,一定要实地走访战场,取得对地形,水路,关隘,粮草补给的通盘了解。
哥哥言行一致,朱煦很尊敬他。
可她心疼他。
只要想到他孑然一身兀立于茫茫海雾,风吹雨淋,她的心就揪成一团。
无数夜里,朱煦数着天上的星,任性地想,哥哥能不能不要如此刚正不阿?
一个月后,殷榯总算回来府邸,与殷家人团圆过正旦。赵辉到底还是体恤下属的长官,让思乡的少年兵卒短暂与家人团聚,过完正旦再返回县城,继续筑墙。
朱煦紧紧挨着殷榯的手臂,夹了山高的菜肴推到他面前。
"哥哥瘦了好多,多补补。"
殷榯看着她海棠般的笑靥,澄亮的杏眸,心都软了,暖了。
"煦煦也瘦了很多,为什么?可是生病吗?"
殷榯不明白,问。
"嗯,生病了。"朱煦顺着他的话。
殷榯轻轻罢了筷,盯着她看,口气严肃。
"煦煦,我知道你怕吃药,可良药总是苦口,生了病不吃药身体难以好全,乖,哥哥不在,要乖乖吃药好吗?"
朱煦看他认真的模样,忍俊不住,笑了出来,笑颜天真娇美,连隔壁的殷稹也忍不住多看一眼。
殷榯略略拧起眉,似是不高兴小娘子轻忽吃药的重要性,正待要板起脸孔晓之以理,她突然亲昵搂住他的脖子。
殷榯不免一愣。
猝不及防间,小娘子软软的脸颊,小巧圆润的鼻头,近在眼前。
"哥哥,我的病只有你能医,因为我得的是想念你的病。"
小娘子撒娇,大方表示思念哥哥的情绪,一点都不扭捏。
殷榯又一愣。
半晌,他很难得红了耳根。
三爷与四爷两对夫妇被朱煦顽皮淘气的样子逗笑了,仆妇们也笑,笑向来生人勿近一板一眼的六公子对小娘子没辙。
炭炉温暖,满室烛光,烘的众人颊光幸福,富贵满堂。
烛火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二夫人冷哼"矫情"。
翌日正旦一早,众人喝屠苏酒,吃五辛盘,祈求新的一年无病无灾。屠苏酒酒劲不大,可对小孩来说仍是烈。
朱煦喝了屠苏酒后,脸颊泛着两圈红,看上去傻傻憨憨的,将淑女规矩都醉得一干二净,撩起裙子在雪地里奔跑。
偶尔她目光随便溜了几圈,总能看见殷榯就守在她身边。
他站在结满冰柱的松树底下,冰晶莹光在他脸上闪烁光泽,身形高大挺拔,气度凝于一身。
哥哥是如雪如松一般高洁的人物,她不能再任性以儿女之情困住他。
朱煦想着,朝他一笑。
等朱煦发了汗后酒劲退去,殷榯与她道别。朱煦将新打的长剑交到少年的手中,剑柄沉甸甸的,他轻而易举地以单手握住。
剑光似冰晶,少年鲜衣怒马。
朱煦觉得胸口被什么堵住,有一股苦涩在心上浓得化不开,她抱着他,抱了很久很久。
殷榯没有言语。
他伸出手,想触碰她的脸颊,在看见手指上的厚茧后,终是作罢。
沉默之间,朱煦都知道,她知道哥哥想尽办法将时间留给她,虽然他一句话都没说。
明明要去前线的人是他,流露脆弱的人却是她。
他坚毅沉着,坚忍不拔,想定的事必然做到,以光明正大的方式做到。
将来无论是哪个亲王坐上王位,必定都会需要像六哥哥这样的纯臣。
这一趟,殷榯半载未归。
几方人马养精蓄锐,战火爆发。
句璋城兵力不足,天师道终是冲破海防,疯狂的信徒涌去太湖南岸,从都城南迁来最显赫的世家都聚集在此处,王谢大族更是几乎将根基都扎在最富庶的太湖边。
孙琨身为都督三州的军事长官,自当派兵,然而他有更具野心的盘算。
他要藉派兵讨伐天师道的名义,将声望最高的长沙王世子一举端掉。反正乱兵捅杀间,不小心失手杀去王,不是什么稀奇事。
于是孙琨与桓宣在太湖南岸两兵交接。
去年殷榯的预言一语成谶。
无独有偶,另一名皇族宗亲北遥王竟然加入这场混战。他声称是摄政王与裴王妃从前收的义子,要为因受摄政王叛逃连累被赶出宫的裴王妃讨回公道。
北遥王言之凿凿,摄政王是被陷害的,他没有领三万精兵叛逃,而是在出征半路上误陷燕浑的兵阵,被拓跋虎杀害。
裴王妃在世家间的声望本就很高,因为当年是她力劝世族与皇族们迁居江东,有一群人照做了,彻底避开战火。
可以说,若不是裴王妃当年的远见,为大魏留下中原的火苗与血脉,大魏只怕已经亡国。
这群人听见摄政王是无辜后,群起沸腾,拥戴北遥王。
一时之间,长沙王世子,南安王,北遥王三王鼎立,兵火相接。
不少世家避居镇口,殷家顿时多了不少高大上的邻居。
这日,朱煦在无难营那得到殷榯被派去太湖征战的消息。
哥哥终于得偿夙愿,高举她送给他的剑,正面迎敌。
说不上有多失落,毕竟她早就告诫自己,这一日总会到来。
她在屋里发呆良久。
哑婆婆看着她。
朱煦叹气。
妇人嘴巴不能言语,可一双睿智的眼睛却很能泄漏心声,朱煦知道她在担心自己。
于是朱煦将在无难营打听到的消息交代给妇人听。
朱煦本以为妇人听不大懂。
可在听见摄政王被陷害时,妇人突然激动了起来。
她眼眶止不住流出珍珠般的泪水,肩膀颤抖,喉咙拼命发出阿阿的声音,却语不成声,神情痛苦。
朱煦从未见过妇人这般失态。
正要向前安慰她时,地上发出咚的清脆一声,朱煦朝声音来源看过去。
是一块玉佩。
哪来的玉佩?
朱煦视线往妇人手里看去,惊讶的下巴都要掉了!
她的左手掌竟然打开了……
原来,妇人左手掌始终不能展开,是因为她手中握着一块玉佩。她心绪起伏太大,松开手掌,结果玉佩滚了出来。
朱煦战战兢兢地捡起玉佩,椭圆状的凤形玦,剔透无暇,通身碧绿,一看就是皇家人才能拥有的上等好玉。
上头刻着几个字,朱煦久以字雕认字,下意识地以手指抚摸过去
……非衣王女已?
什么意思?
朱煦茫然看着妇人,察觉她也正在看着她,眼里有恳求的意味。
朱煦瞬时明白过来。
妇人牢牢握在手里从未放开的,必定是跟她身家有关,甚至是攸关性命的。南逃的路上,盗匪横行,她将玉佩藏在手掌之中,假装身残,免得被抢走。
从玉佩形制上来看妇人应是皇族人士,从年纪来判断,极可能是哪一位诸侯王的妻妾。
听闻羯胡人围城时,百姓将愤恨迁怒在腐败的皇族人,不少亲王的妻妾被拖出宫,在大街上公然被凌辱,剥光衣服。
也许妇人曾经受此遭遇。
难怪她不愿玉佩被看见。
朱煦自己是因为一块玉玦才保住性命,她深知一块玉能彻底改变一个人的命运。
她将玉佩放回妇人手中。
"非衣姨,我能这么叫你吗?这应当是你的名字还是姓氏?"
妇人点头。
朱煦还是不能肯定,这串字的意义是什么,但她不能问别人,否则妇人的身世可能会被泄漏。
等六哥哥回来再请教他。
她只信六哥哥。
在确认之前,朱煦打算就这么喊。
从今而后,妇人有名字了。
"非衣姨,我不会跟告诉任何人这个秘密,你不必担心。"
朱煦慎重承诺。
妇人瞧她这模样似乎是觉得老成的可爱,又觉得心安,原本僵硬的脸庞软化了下来,唇角也流露出感激的微笑。
今日的惊吓真是太多了。
朱煦闭上眼。
-
三王之战,陆陆续续打了五年。
这五年里,殷榯每隔半年回殷家一趟。
每次回来,他给她五篇功课,要她背诵认文。
偶尔朱煦经过邻近太湖的铺面时,也会去军营探望殷榯,给他带好吃的好喝的。
每一次见到殷榯,朱煦都觉得他又长高了,长壮了,手脚上的伤疤逐年增加,有深有浅,从前瘦削单薄的身子骨,在刻苦的操练下,益发健实。
朱煦说不上来这是什么感觉,但总觉殷榯与过去很不一样,也与其他少年很不一样。殷稹与进宝白白净净的,受不了一点日晒,孙家几个郎君风流潇洒,轻裘缓带,举手投足都散发着一种公子哥的气息,纤细细致。
唯有殷榯不一样。
他人高腿长,走起路来疾速如风,每一个动作都充满力量,目如利剑,准备做坏事的人,若被哥哥的眼神一扫,都要哆嗦的什么都干不了。
朱煦每一日都对上天祈祷战事结束。
所幸三名皇室宗亲没有杂胡人那样凶狠,都是辛辛苦苦才在江东站稳脚根,不走屠城□□妇人的狠路,更多时候打仗是为了拉拢世族,树立威望。
最后,桓宣以强大水军力压几条水路,水路是江东世族的命脉,谁能控制水路,谁就能大声。
长沙王世子总算风光登基。
战后清算才是最血腥黑暗。
桓宣倾全力追杀,北遥王率余部逃去北凉,越过淮江的败兵,从未有能活着回来的。
南安王亲卫死的一个不剩,他自己更是下落不明,孙琨还是徐州刺史,都督三州的军权被收回,声势大减。
消息传来镇口时,殷家人胆战心惊。
幸好他们与孙琨关系不深,殷东山虽在他幕府底下做事,但手中并无大权,干系不大。
朱煦像被雷劈到,冷汗涔涔。
倘若殷榯当初允了南安王的邀请,真做了他的贴身侍卫,那么五年后她等到的便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
哥哥当年说得很对。
若做了南安王的贴身侍卫,生死便只系于他一身。哥哥不是不走捷径,而是不走险途。
这一日,朱煦去县城送布,顺道看看新到的提花机。草萤与四名部曲在在外头马车旁候着。
前些年,县城到殷府的这段路,曾发生世家小姐被贼匪掳走失蹤的悲剧,从那之后,殷榯便向府里要了几名部曲让朱煦差遣。
殷榯千万叮嘱朱煦出门时必要带上护卫。朱煦还记得他那时的眼神,冷峻严厉,一字一字,没有半分妥协的余地。
冬日雪大,朱煦一从店铺出来,草萤便替她盖上披风:"小娘子,快穿着,可别着凉了。"
朱煦觉得草萤这般紧张很好笑。
"都要上马车了,不差这几步路。"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说这话时,感觉到身后有股劲风吹过,眼角还扫到一抹熟悉的青影,可转瞬又消逝。
"草萤,你刚刚可有看到什么?"
草萤摇头。
朱煦垂下颈子,视线落在车轮边。厚雪之上,染了数滴红滟滟的鲜血。
朱煦轻声问,嗓音很抖。
"六哥哥,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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