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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许个愿吧
他想起来了。
那年冬天很冷,纪书漾刚手脚笨拙,包出来的饺子奇形怪状,一下锅就露馅。纪凯笑着调侃,纪云忙着补救。
只有他,看着少年窘迫又期待的眼神,默默地把那些“小耗子”都夹走了。
馅料混在面汤里,味道其实很糟糕。
但如果是他包的,就可以勉强尝尝。
为什么,不想伤害童心好吗?一天问问问,自己没有脑子吗?嗯?!
“浪费粮食不好。”纪时泽淡淡地说,声音没什么起伏。
纪书漾却像是被这句话点亮了,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纪时泽:“对!哥你当时就这么说的!‘浪费粮食不好’!”他模仿着纪时泽当时的语气,带着点夸张的严肃,随即又笑起来,“其实我知道,你就是怕我难堪。”
纪时泽没接话,只是看着纪书漾把搅成絮状的面倒在案板上,开始笨拙地揉搓。
面团有点硬,他揉得额头冒汗,腮帮子微微鼓起,很用力。
“水少了点。”纪时泽看着那团发硬的面疙瘩,忍不住开口。
“啊?是吗?”纪书漾停下来,沾满面粉的手挠了挠头,又蹭到了额角,留下一点白印。“那……再加点?”他试探地问。
“嗯,一点点加,别急。”纪时泽的声音依旧平稳。
纪书漾依言,小心地用手指沾了点水,滴在面团上,继续揉。这次顺利多了,面团渐渐变得光滑柔软。
纪书漾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点小得意:“好像行了!哥你看!”
纪时泽看着那团揉得还算像样的面,点了点头:“放着醒会儿。馅儿呢?”
“哦对!”纪书漾这才想起肉和菜还在袋子里。他赶紧把醒面盆盖上,又去处理那块猪后腿肉。
肉冻得有点硬,他切得很费劲,菜刀在砧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慢点,别切到手。”纪时泽看着他握刀的姿势,眉头微蹙。
“没事儿哥,我小心着呢!”纪书漾嘴上应着,动作却不敢放慢。
他专注地盯着那块肉,刀刃艰难地切割着。厨房里只剩下单调的切剁声。
纪时泽沉默地看着。
弟弟瘦削的肩胛骨在单薄的毛衣下随着用力而起伏,额角的淤青在灯光下依旧刺目。
他忽然想起纪书漾那年冬天发高烧,自己也是这样,在厨房里笨拙地给他烧水。
那时的纪书漾烧得迷迷糊糊,抓着自己的手腕说“哥别走”……时间好像一个圈,只是这次,病着的是自己,笨拙忙碌的换成了他。
“哥?”纪书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纪时泽抬眼,看见纪书漾正把切好的肉馅放进碗里,又拿起青菜。
“这青菜……有点蔫吧?还能吃不?”他捏着一片发黄的菜叶,有些犹豫地看向纪时泽。
“洗洗干净,切碎了拌进去,能吃。”纪时泽的声音比刚才温和了一丝,“少放点盐就行。”
“好嘞!”得到肯定的纪书漾立刻有了干劲。他把青菜洗净,沥水,也切得碎碎的,和肉馅拌在一起。
又翻箱倒柜找出半瓶快见底的香油和一小撮盐,小心翼翼地加进去搅拌。
“哥,你尝尝咸淡?”纪书漾用筷子尖挑起一点馅料,递到纪时泽面前,眼神带着期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纪时泽顿了一下,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尝了尝。冰凉的肉馅带着青菜的生涩和淡淡的香油味。
“……还行,可以再少点盐。”他客观地评价。
“好!”纪书漾立刻收回筷子,像得了圣旨,又小心翼翼地加了一点点盐,再拌匀。
他的动作很专注,仿佛在完成一件神圣的任务。
面团醒好了。
纪书漾把它重新揉光滑,搓成长条,再揪成一个个大小不均的小剂子。他开始擀皮。
这是他最不擅长的环节。
面皮不是擀得太厚就是太薄,要么就是奇形怪状。
“哥……”纪书漾捏着一张中间厚边缘薄、形状像柿子的面皮,有点沮丧地看向纪时泽,“这个……太难了。”
纪时泽看着案板上那些形态各异的“饺子皮”,又看看纪书漾沾满面粉、微微发红的手,沉默了几秒。
他慢慢走进厨房,挽起自己袖子。
“给我一个剂子。”他说,声音很平静。
纪书漾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瞬间亮了,赶紧递过去一个小面团,又殷勤地把擀面杖递上:“哥你会擀皮?”
纪时泽没说话,接过擀面杖。
他的动作不快,甚至因为身体虚弱而显得有些慢,但异常沉稳。
手腕转动间,一张张圆润、厚薄均匀的面皮像变魔术一样从他手下旋转着飞出来,整齐地叠放在案板上。
“哇……”纪书漾看得有点呆,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哥你真厉害!我擀的那都是什么啊……”
“多练就会了。”纪时泽淡淡地说,手上动作没停。
他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冷峻,但微微低垂的眼睫掩去了疲惫,只留下专注的轮廓。
纪书漾看着哥哥修长的手指熟练地操控着小小的面团和擀面杖,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拿起一张纪时泽擀好的完美面皮,笨拙地挖了一勺馅放上去,开始尝试包。
这次他更小心了,努力想把边捏紧、捏出褶子,结果还是捏得歪歪扭扭,馅儿还漏了一点出来。
“笨死了……”他小声嘟囔,有点气馁。
纪时泽擀完最后一张皮,放下擀面杖,洗了洗手。
他走到纪书漾身边,拿起一张皮,放馅,然后手指灵活地一捏一折,一个圆鼓鼓、肚皮饱满、褶子匀称的漂亮饺子就立在了案板上。
“看,”他把那个完美的饺子推到纪书漾面前,“这样。手指用力要均匀,捏合的时候快一点。”
纪书漾看看哥哥包的“样板”,又看看自己手里那个“残次品”,脸有点红:“我再试试!”他模仿着纪时泽的动作,这次更用心了。虽然还是不够好看,但至少没再露馅。
“嗯,这个好多了。”纪时泽看着纪书漾新包的那个虽然歪但好歹合拢了的饺子,低声说了一句。
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肯定,让纪书漾嘴角的弧度瞬间扬得更高。
他像是找到了乐趣,开始埋头苦包。纪时泽也没离开厨房,他靠在料理台边,静静地看着弟弟忙碌。
偶尔纪书漾捏得实在太难看,他会伸手调整一下饺子的形状,或者提醒一句:“馅多了/少了。”
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纪书漾同样沾满面粉、冻得微凉的手背。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像带着细小的电流。
纪书漾的心跳会漏掉半拍,动作也会僵一下,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
厨房里弥漫着面粉的微尘、生肉的腥气和淡淡的香油味道,还有一种奇异的、无声流淌的暖意。
纪书漾包着包着,忽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是一枚洗得发亮的一元硬币。
他神秘兮兮地对纪时泽说:“哥,我们包个硬币进去吧?谁吃到谁明年有好运!”
纪时泽看着那枚硬币,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他向来不信这些,只觉得不卫生。
但看着纪书漾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那句“别胡闹”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了一个无声的默许。
纪书漾开心地把硬币仔细洗了好几遍,然后小心翼翼地包进了一个自己包的饺子里,还特意把它捏得和其他饺子有点不一样,做了个小小的记号。
“哥,这个你可得仔细看,别硌着牙!”纪书漾笑着把那个特殊的饺子放到一边。
纪时泽看着弟弟孩子气的举动和脸上的笑容,胃部那持续不断的隐痛似乎也减轻了些许。
他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下来,邻居家的灯火透过窗户,在冰冷的玻璃上投下暖黄的光晕。
远处似乎有零星的烟花升空,短暂地照亮一小片夜空。
“哥,水开了!”纪书漾的声音带着雀跃。他把包好的饺子小心地下进翻滚的开水里。
白色的饺子在沸水中沉沉浮浮,厨房里弥漫起温暖的水汽。
纪时泽看着那些在沸水中翻滚的、形状各异的饺子,看着其中那个带着小小记号的、承载着弟弟笨拙祝福的饺子。
他看着纪书漾拿着勺子,专注地守着锅,防止饺子粘底,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镜片上也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一刻,屋外是岁城的寒冬腊月,屋内是热气腾腾的厨房,锅里是饺子。
没有张灯结彩,没有欢声笑语,只有两个伤痕累累、疲惫不堪的灵魂,在冰冷的现实里笨拙地、小心翼翼地靠近,试图从这锅沸腾的烟火气里,汲取一点点活下去的温度和甜意。
饺子煮好了,一个个胖乎乎地浮在水面上。
纪书漾把饺子捞进两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特意把那个做了记号的饺子盛进了纪时泽的碗里。
“哥,快尝尝!”纪书漾把碗端到纪时泽面前,自己才端着自己的那碗坐下。他迫不及待地夹起一个饺子吹了吹,塞进嘴里,烫得直哈气,眼睛却满足地眯了起来:“嗯!好吃!哥你快吃!”
纪时泽拿起筷子,看着自己碗里那个混在其中的、带着记号的饺子。
他没有刻意去找它,只是夹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饺子,慢慢地送入口中。
面皮柔软,馅料寡淡,带着青菜的生涩和一点点肉味。谈不上好吃,只是温热的食物。
他安静地吃着,动作很慢。纪书漾则吃得很快,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着话,讲学校里老王又发了多少卷子,讲林筝问他借笔记,讲菜市场卖肉的大叔多给了他……琐碎而充满生气。
纪时泽默默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胃里被温热的食物填充,驱散了些许寒意。
他吃着吃着,牙齿忽然轻轻磕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他动作顿住。
纪书漾也停下了筷子,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纪时泽用筷子从咬了一半的饺子里,拨出了那枚洗得发亮的一元硬币。
它在灯光下反射着微光。
“哥!”纪书漾惊喜地叫出声,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无比灿烂、毫无阴霾的笑容,像终于驱散了多日阴云的阳光,“你吃到了!是硬币!哥你明年一定有好运!一定顺顺利利,健健康康!”
纪时泽看着掌心那枚带着食物余温的硬币,又抬起头,看着弟弟脸上那纯粹得晃眼的喜悦。
那笑容仿佛有温度,穿透了他周身的疲惫和沉重,直直地暖到了心口那片荒芜。
他捏紧了那枚硬币,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却也像一种奇异的锚点。
“嗯。”他看着纪书漾亮得惊人的眼睛,终于也极轻、极缓地牵动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疲惫却真实的微小弧度。
“好。”
纪书漾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带着点傻气,又无比满足。
他飞快地把自己碗里剩下的几个饺子扒拉完,目光却一直黏在纪时泽捏着硬币的手指上。
“哥,你许愿了没?”纪书漾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亮晶晶地问。
纪时泽愣了一下,看着手里的硬币:“……许愿?”
“对啊!吃到硬币的人,都要在心里许个愿!”纪书漾说得理所当然,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特别灵的!快许一个!就现在!”
纪时泽看着弟弟殷切的模样,那副“你必须按我说的做”的小表情,让他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刚搬进纪家、总是怯生生跟在他身后,却又固执地想把自己认为好的东西塞给他的小男孩。
他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硬币冰凉的边缘。
许愿?
他早已过了相信一枚硬币能带来好运的年纪。
生活的重担教会他,每一步都只能靠咬牙硬撑。
但此刻,在弟弟纯粹期待的目光下,他似乎……不忍心戳破。
他不是那种会陪着别人闹的幼稚小孩儿,但要陪的人也不一样,是他的弟弟。
他轻轻合拢手指,将硬币攥紧,闭上了眼睛。
厨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几秒钟后,他重新睁开眼。
“许好了?”纪书漾立刻追问,好奇得像只小猫。
“嗯。”纪时泽应了一声,声音依旧低沉,却少了几分紧绷。
“许的什么?”纪书漾不依不饶,凑得更近了些。
许愿弟弟纪书漾身体健康,平安喜乐。
不然呢,毕竟弟弟是他的亲人,他的家人,他们还要一起走很远很远。
纪时泽瞥了他一眼,没回答,只是把碗里最后一个饺子夹起来,慢条斯理地吃掉。
“小气!”纪书漾撇撇嘴,但脸上却没有真的不高兴,反而因为哥哥这难得的反应而偷偷乐着。
他站起身,动作麻利地开始收拾碗筷。
“哥你坐着别动,我来!”他抢在纪时泽动作之前端起了两人的碗,“医生说了你要多休息,不能累着。”
纪时泽看着他在小小的厨房里转来转去,瘦削的身影被灯光拉长投在墙上。
洗碗槽的水哗哗作响,纪书漾挽起袖子,露出同样瘦削的手腕,认真地冲洗着碗筷上的油渍。
这个背影,让他想起更久远的时候,寒假回家。
纪书漾也是这么高,放了寒假就爱往厨房钻,美其名曰要跟纪云学做饭。
有一次他熬夜看书到凌晨,胃有点不舒服,下楼找水喝。
厨房灯还亮着,纪书漾正笨拙地站在小板凳上,对着锅搅着什么,小脸被热气熏得通红。
看到他进来,吓了一跳,差点从小凳子上摔下来。
“哥……你怎么下来了?”纪书漾手忙脚乱地关火,有些慌乱地挡住锅,“我……我就是饿了,煮点面……”
纪时泽皱着眉走过去,揭开锅盖。里面是一锅黏糊糊、颜色可疑的面疙瘩汤。
“这能喝?”他语气带着点嫌弃。
纪书漾的脸瞬间垮了下来,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我……我看妈是这么做的……可能水放少了……”
纪时泽没说话,沉默地拿过碗,盛了小半碗。
面疙瘩硬的硬,糊的糊,盐还放多了,齁咸。
他面无表情地吃着,纪书漾在一旁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
“……还行。”他吃到一半,才吐出两个字。
纪书漾的眼睛瞬间亮了,像两颗小星星:“真的?哥你觉得还行?”
“嗯。”纪时泽把碗里最后一点糊糊扒拉进嘴里,放下碗,“下次水多放点,盐少放点。”
他顿了顿,看着少年瞬间又变得紧张兮兮的小脸,鬼使神差地加了一句,“……别站那么高,摔了麻烦。”
纪书漾立刻用力点头,脸上重新绽开笑容:“嗯!我知道了哥!”
那碗齁咸的面疙瘩汤,和此刻碗里寡淡的饺子馅,味道似乎隔着时空重叠在了一起。
纪时泽看着水槽边那个已经长高、却依旧带着点笨拙执拗的背影,心底某个角落,悄然松动了一下。
“哥,”纪书漾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他擦干手走过来,拿起那个被纪时泽放在桌角的硬币,“这个,你可得收好了!这是你的好运符!”他不由分说地把硬币塞进纪时泽病号服的口袋里,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放在贴身的兜里,灵验!”
纪时泽下意识地隔着布料按了按口袋里的硬币,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封建迷信。”
他低声说了一句,语气里却没有多少责备。
“管用就行!”纪书漾毫不在意,嘿嘿一笑,转身又去擦桌子。
他动作利索,很快就把小小的餐桌收拾干净,厨房也恢复了整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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