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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落(中)
夜幕再度降临,恰逢浓云遮蔽月光。雪琅一身黑衣,口衔芦苇茎趁夜泅水过河。
上岸后,雪琅在野外沿路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希望寻个法子能混进陀城。他盘桓一阵,在临近城墙的某处发现一个大坑,走近一看,里面居然对着许多尸体,已经占了大坑的一半。
雪琅屏住呼吸,强自镇定,跳下坑中摸索。坑中的尸体多数着兵甲,确实像是罹难的士兵。就在雪琅顶着浓重尸臭摸索时,一阵清风吹开了浓云,明亮的月光直直地照在坑中,最上面一层的尸体的脸清清楚楚地暴露在雪琅眼前。
雪琅直起腰,已经不必再费力摸索,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满是血污,神色停留在死前最痛苦的一瞬。雪琅是认识他的,此人是章守理极为看重的一位心腹,常年护卫在他身边寸步不离,这次陀城之行,他也依旧负责保护章守理。
雪琅险些在尸堆里跪下,又强撑着爬出坑,却没法立即返回。他的大腿在不停地发抖,只能躲到一旁的草垛里,大口呼吸着新鲜空气,一面努力让自己平复心情。
就这这时,远处传来车轮滚动声,离雪琅越来越近。伴随着车轮声,还有两个陌生男子懒散的交谈。
雪琅自干草堆中扒了个缝往外努力观察,虽有了月光但毕竟是夜里,他只看到了两个佩刀的士兵正赶着一辆驴车在尸坑边停下。二人跳下车,开始从车上搬运尸体,丢入坑中,二人一边干活一边闲聊:
“累死人了,还得运几趟?”
“谁知道呢?上面派活咱就干吧,还敢问什么?”
“我记得连章守理在内,他那边的人都死了,得有五十来俱尸体吧,我算算....”
一片寂静,然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
“咱们出来运了五六趟,只怕连三十俱都没运上吧。”
“不说还好,越说越累,快攒着力气干活吧。”
“嗐,忙忙碌碌半响,这些死鬼身上也没什么值钱的。可惜章守理的尸首在黄大人那里,也就他值点钱了。”
“嘿,你还想要章守理的尸体?黄大人还等着拿他的尸首逼降对面呢,能让些小喽啰摸到边?”
二人说说笑笑,干完活驾车离去。待他们走远,雪琅从草堆里出来,头也不回的跑到河边,一猛子扎进去。他虽年轻,但这次返程也耗尽了他大半力气。
好不容易翻上岸边,雪琅挣扎着往前跑了几步,又扑倒在岸边茂盛的野草地里。
雪琅趴在地上,满脸是水,分不清是河水还是泪水。锐利的野草将他的脸颊划出道道伤痕,可雪琅毫无反应。他心中又痛又恨又怕,这一年来小心翼翼积攒的一点点成果就在今夜已在他眼前彻底崩塌,而章大人也不在了!
雪琅握紧拳头,恨恨地锤击地面,然后把脸埋在泥土中,让苦涩的气息掩盖他狼狈的哭泣。
他就这样在黑暗中痛哭了一阵,又爬起来抹抹脸,继续赶路,他要抓紧时间回槌县。
一切都完了,雪琅只能尽力让损失能少一点是一点。
雪琅进了弥城,集结了自己的部队,颜大人留下的小队得知了陀城叛乱一事,多数也愿跟着雪琅返程。
连夜带人赶回槌县,雪琅将自己刺探所得全部告知驻扎在槌县的同僚。他本以为对方定会与他同仇敌忾,二人合力返回本县搬救兵,再一同联手对抗河对岸已经叛乱的陀城。
但事情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待他说完后,同僚的态度居然十分暧昧。
雪琅疑惑不已,低头静思一会才领悟:对方并不信任他。
雪琅自认为连夜奔波、刺探敌情,一颗忠心向着章大人,可在对方看来,一切变故都过于古怪迅捷,一切故事都只存在于雪琅口中。若是真的,那代表章大人这杆义旗已经轰然倒塌,一年多的努力终成空。若雪琅说得是假的,则代表雪琅投敌,他自己的小命也危在旦夕。
对方应该是想到了这一层,才表现得游移不定。
痛苦又疲倦的雪琅忍不住发了火,他愤怒地指责对方识人不清,毫无决断之力,在生死存亡的关头怀疑自己人,无异于拿这几百人的小命开玩笑。
可发完火,对方依旧是半信半疑、有所保留的状态。雪琅失望至极,觉得自己方才生气的样子傻透了。
“好,你既然不信,我自己回去搬救兵,你就在这待着吧。”雪琅扭头就要走。
同僚赶忙上前好言相劝,让雪琅无论如何稍事休息,天亮二人便一起动身。雪琅寄希望于对方还有回心转意的余地,勉强答应下来。
已是后半夜,雪琅躺在木板床上,哪里还睡得着?还没躺多久,便听到外面有人砰砰敲他的房门。
“老大,出事了!”
听声音是自己手下的一个亲信小兵,雪琅翻身跳起,随手抓起武器开了门。
小兵一脸惊慌:“老大,驻守槌县的旅帅带着自己的人离开了!门口几个守将根本劝不住!”
雪琅骂了句难听,二话不说冲出去直奔城墙。上了城墙后,值守的卫兵向他指明了那人逃跑的方向。
这时一夜已经过去,天边泛起鱼肚白。雪琅眼力好,借着白昼初始的光亮看到一队人马正飞奔着跑向远处。
小兵也跟了上来,急得快哭了:“老大,怎么办?”
雪琅回头,一把揪起小兵的领子:“把你的猫尿憋回去!”
小兵赶紧擦擦眼睛,平复情绪。
雪琅反身往楼下走,一面大声道:“集结槌县剩下的所有军士,随我返程!”
临出发前,雪琅清点了一下。他自己的二百人是齐整的,再算上弥城、槌县两地剩下的零散士兵,也就三百人来。
雪琅上马,回首看着槌县土黄色的城墙。他知道几十里外的陀城,章守理的尸身正在某处逐渐冰冷。
可是他没办法!
三百人临时凑齐的兵丁对装备齐整的五千正规军,就是在送死。
此外,雪琅心头还悬着另一团乌云:他的同僚经带着章守理已死的消息逃走,那他们本县还能维持多久的安定呢?
谁能保证章守理的死讯会不会也迅速传回去?谁能保证周围虎视眈眈的势力在得知章守理已死之后不会对他们县趁火打劫?
章大人已罹难,现在只能折返回去,尽可能保全他们的大本营。
想到这里,雪琅干裂的嘴唇抿了抿,手一挥,带领三百人的小队匆忙返程。
从日头未出到正午,雪琅一行人快马加鞭。但随着离他们县越来越近,章守理一行看到了许多百姓正从他们县城的方向出逃,里面有许多熟面孔,是他们县的居民。
糟了,看来县里也出事了。
这时,雪琅队伍里有人发出了惊呼,有士兵从出逃的人里面认出了他们的亲朋好友,两拨人就这样意外地汇合至一处。
这些人里自然有许多也认识雪琅,都将他围了起来,哭诉发生的一切。
今日一大早,不知是谁与外人里应外合,竟然开了城门中的一个小偏门,放进来许多陌生的士兵。这些人进了城便见人杀人,并且一路上都在寻找县衙,像是要捉人的样子。
县衙...县衙里会有谁?章大人已离世,他们是冲着其他小吏去的,还是说...是要捉孟夫人?
“你们离开前城中如何?”雪琅忙问。
众人哭道:“全乱了套,那些士兵到处杀人抢掠,我们这些什么都顾不得,只是拼命往外逃。运气好,跑了出来,若运气不好撞上那批人,只怕难逃一死。”
“他们大约有多少人?”雪琅又问。
这次大伙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雪琅从他们简短的话语中粗略一算,只怕在一千五到两千人之间。
雪琅急了:“城中不还有近千名驻军吗?他们无所行动?”
众人道:“他们大多都在,但是也只能勉力抵抗,让我们这些人有时间逃出去,目下只怕还陷在城中。”
有个打更的道:“大人,我想只怕不够一千人。昨夜我在城中行走,看到有一群士兵在街上走得很快,一转眼便不见了。当时我只以为他们是有差事在身,现在想来,倒像是趁夜偷偷出了城。现在想想,昨夜离开那批绝对不止一百人。”
雪琅握紧拳头,当机立断,让这些百姓不要再往槌县逃跑,那样只会自寻死路。他令老弱妇孺们往附近的安全村落撤离,然后对自己手下众人及逃出来的壮年男子道:“诸位同袍、乡亲,咱们县再遭大难,我们军中还有数百名弟兄困在城中。若放任他们与敌人死斗,那我们只怕也难寻活路。我现下便要入城,好歹要将那批同袍和困在县里的百姓们带出来。诸位军士听令,随我同行。各位乡亲,咱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时,若你们肯伸出援手,也算为咱们求得一线生机。”
男子当中倒有不少响应的,只恨无兵甲在身。雪琅重新排列阵型,让这些充当义兵的百姓暂以树枝石块为武器位于阵中,有装备的士兵围绕在外,加紧赶回县城。
一路上,他仍能不断看到出逃的百姓。他一面安抚他们,向他们指路,一面不断召集义兵,就这样沿路下来,他们的队伍壮大了不少。
来到他们县,城门大开,仍有零星百姓呼嚎着出逃。雪琅带领众人入城,他们紧紧抱团,寻找落单的敌军,杀死后将他们的盔甲武器换给追随雪琅返回的百姓。毕竟他们对县城地形十分熟悉,一路走来,不但缴获了不少武器,也与城中驻军逐渐汇合,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队伍。
正当雪琅带人在街巷中穿行时,忽然一户民居的门大开,门后出现的是章守理夫人孟晴的脸。
雪琅又惊又喜:“孟夫人!”
孟晴像是见了救命稻草,一步跨出门:“仲兄弟,我方才在窗口看时便觉得是你。县衙已经被他们占了,幸亏有好心人通风报信,我才提前跑了出来,躲在民家。仲兄弟,章大人呢?”
雪琅一时语塞,目光闪躲起来,孟晴何等机敏,一见雪琅神情不对,她的脸也登时黯淡下来。
孟晴刚要开口,民居中跑出两个娃娃,围在孟晴身旁抓着她的裙裾直喊娘,孟晴忙俯身安慰自己的一双儿女。
这也提醒了雪琅,忙对孟晴道:“孟夫人,此地危险,不可久留。请先随末将一同撤出城外再细说。”
孟晴的眼神有些无措,她嘴唇张合了几下,低声道:“稍等,容我带上行李。”
说着,她便带着孩子跑回民居中,又很快跑出来,不但带着包裹,身后还跟着七八个男女。
“仲兄弟,这些是我能带出来的所有人,我不能眼见着他们死在这里。”孟晴诚恳地道。
雪琅知道这些人有的是孟晴和章守理身边常年伺候的,也有他们来到此地后结交的相识,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众人护送着孟晴等人一面往城中继续寻找受困的士兵,解救被围困的百姓,一面与敌军作战。
雪琅在打斗中仔细观察对方的兵甲军服,都是正经装备,却又绝非朝廷军。看服色倒极有可能是传闻中觊觎江、茂二州的北方割据势力。
就这样,这支队伍边打边撤边壮大,等撤到城门口时,他们不但杀了不少敌军,俘虏了一个小头领,雪琅还跟留守城中的几个旅帅、校尉和副将们碰了头。他们一合计,城中绝不能久留,于是一同领着这一千人出头的军队和获救的百姓往周边村落赶去。
苦萍村自从经历了去年的大火之后几近衰败,却也因祸得福,在这次入侵中躲了过去。雪琅和他的同僚们便将军队暂时驻扎在苦萍村,好在这里已经聚集了一些逃出来的百姓,且村中有溪水经过,也能就地取材,找些东西生火造饭。
雪琅也终于能找个僻静的地方将章守理的死讯告知那几位上级和同僚,众人听到皆面面相觑。几个男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告知孟夫人这件事,也没法立即个主意出来,决定是要反扑县城还是暂时驻扎在城外村庄寻找机会。
雪琅想起他们方才俘虏了一名敌方士兵,连忙令人将他带过来,严加审问下来总算得到一些有用消息。
天下大乱后,西凉将军打着反大司马的旗号割据自立,势力颇为壮大。这次入侵他们县的正是西凉将军手下叛逃出来的一伙势力,他们自陇西出逃,一路南下,盘踞于金州。这股势力战斗力颇强,地盘一直扩张,很快便扩张到了茂州北部,这次入侵就是打着吞下茂州和江州的算盘。
此外,俘虏还吐出一个重要消息。这次金州叛军敢直接纵兵南下,就是因为章颜二人手下皆有内鬼与他们响应。很明显,颜大人那边的内鬼是他的女婿黄义,那章大人这边呢?
众人沉默,不是想不出,而是有嫌疑的人实在太多。
雪琅忽然问那俘虏:“颜大人的女婿是个什么来历?”
对方答道:“据说出身茂州当地豪强,家资万金...对了,他跟贵县的黄大老爷还是同一支的亲戚。”
雪琅登时捏紧了佩刀,这几日一直压在他心头的乌云越来越膨胀。雪琅本能地感受到,或许还有更糟糕、更危险的事情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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