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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雨脚步不停。
汤屋的门被恭敬地拉开,温暖湿润、带着硫磺与淡淡花香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
宽敞的浴池里清澈的泉水正汩汩注入,水面漾起细密的波纹,热气蒸腾而上。池中已撒满新摘的晚桂,香气馥郁。
几名侍女垂手侍立,捧着香胰、浴巾等物,姿态恭谨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梅雨径直走到池边,目光快速扫过雾气氤氲的水面。
“都去休息吧,这里有雍也纯就够了。”她挥挥手,说话都带着欢愉的尾音。
珩王妃大婚当日遭尚功局派遣司衣投毒震动宫闱,圣人龙颜震怒,一时间株连蔓引,牵连甚广。吏部、六尚内大小官员,或受笞刑杖责,或遭贬谪免官,更有甚者被判徒刑、流放千里。
经此一劫,朝廷上下早已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而这些离珩王妃最近的侍女们更是噤若寒蝉,对她的日常侍奉,早已不约而同地降到了礼法所允许的最低限度,唯恐不慎沾染上半分是非丢了性命。
此刻听到王妃亲口遣退,只留那个脸上没有表情、说话总是支支吾吾的贴身侍女,她们心中同时松了口气,将手上的东西放在汤池边的案上,无声地行了礼便迅捷利落地鱼贯而出。
厚重的木门在她们身后轻轻合拢,彻底隔绝了门外的寒意。
“好耶!泡澡——!”梅雨欢呼着朝屏风后冲去。许是太过兴奋,她步子迈得又急又大,丝履在光洁如镜的墨玉上一滑,整个人顿时失去了平衡。
“当心!”雍也纯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本能地一个大跨步上前,伸手就要去扶。
可梅雨已经手忙脚乱地在空中划拉了几下,险险地稳住了摇晃的身形。她速度丝毫未减,只匆匆回头对雍也纯粲然一笑,随手挥了挥:“我没问题的。纯纯你还是老样子,背过去哦!我叫你之前,绝对、绝对不准回头!”
雍也纯依言转过身,背对着那绘着淡墨山水的屏风。视线被隔绝,听觉便变得格外敏锐。
身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忙乱声响,间或夹杂着梅雨的抱怨:“唉这带子怎么缠住了……”“嘶——这结打得也太死了……”“可恶!这破衣服怎么这么难脱!设计它的人肯定没自己穿过!”“算了算了,不管了,用力扯开好了!”
听得雍也纯唇角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又很快抿住,恢复成惯常的平静。
过了一会儿,屏风边缘先是探出几根纤细的手指,紧接着,梅雨小心翼翼地探出半个脑袋,机警地窥探着外面的动静。
确认雍也纯依旧背对着她,没有丝毫回头的迹象后,她才放心地蹿出来,赤着脚快跑三两步到池边,随手扔下一个东西,再纵身一跃——
巨大的落水声轰然响起,水面被砸开,溅起无数晶莹的水花,裹挟着漂浮的桂花瓣,香气四溢。
“爽——”梅雨从水里冒出头,畅快地长呼一声,她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朝着雍也纯的背影喊道,“纯纯,你可以自由活动了。”
雍也纯这才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将侍女们离去前摆放整齐物品一一归置进托盘里,端着走到池边,在梅雨身后自然地跪坐下来。刚挽起袖子拿起水瓢,准备如往常般伺候沐浴——
然而,她的手还没碰到梅雨散发着三色光芒的脑袋,梅雨已转过头来,打断了她的动作:“你也一起吧,我每天都洗澡,超——干净的。”
不是商量,也不是命令,而是理所当然的邀请。
水珠正顺着她贴在脸颊的发丝滑落,细密的水珠挂在睫毛上。她亮汪汪的眼睛望着雍也纯。
雍也纯的心跳莫名地漏了一拍。
她深吸了一口气,试图驱散胸腔里那抹陌生的悸动,连带着声音也裹上了一层疏离而恭敬的外壳:“娘子厚爱妾心领。只是妾虽蒙娘子垂怜,得居近侍之位,可身份终究是仆役。”
她微微垂下眼帘,避开那过于直接的目光,盯着自己放在膝上微微蜷起的手指:“妾自幼耳濡目染皆是‘尊卑有序’、‘主仆有别’的规矩。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分寸,实在不敢忘,亦不敢有半分僭越。”
梅雨像是完全没听见她那套严谨的“规矩”,话题跳跃得猝不及防:“你怕水吗?”
雍也纯被问得一怔,顺着说了实话:“不怕的。”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水中探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地攥住了她的一只手腕。那力道并不算大,只是带着一种孩子气的执拗和兴奋,猛地将她向前一拽。
下一秒天旋地转——
雍也纯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整个人便沉入了池中,泉水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包围了她。柔软的衣料吸水后变得沉甸甸,紧紧贴附在她的肌肤上。
她猛地从水里冒出头、抹开脸上的水珠时,映入眼帘的是梅雨带着恶作剧得逞般灿烂笑容的脸庞。
两人的距离前所未有得近,近到雍也纯能数清梅雨睫毛上挂着的小水珠,能感受到她带着暖湿水汽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脸颊。
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似乎有些微微发烫,不知是水汽蒸的,还是别的什么缘故。
梅雨笑嘻嘻地看着她湿透后略显狼狈的样子:“总不能穿着湿衣服泡澡吧?快脱快脱,我保证不会偷看的!”她甚至像模像样地举起一只手做保证状,迅速背过身去,只留给雍也纯一个后脑勺。
湿透的衣物紧贴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无所遁形的感觉。梅雨刚才那纯粹坦荡的目光却像无形的丝线,缠得她心慌意乱,无所适从,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雍也纯只得依言解开湿透的衣衫。她将脱下来的衣裳拎起、拧干,准备放到干燥的池边——那个做工精巧、封着独特火漆的铜筒,就那样毫不设防地躺在那里,金属光泽在水汽中显得格外刺眼。
她迅速收回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令人不安的物件,将湿衣放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用力压下翻涌的思绪:“……娘子,您可以转过来了。
梅雨立刻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瞬间就贴上了雍也纯的耳朵。温热的呼吸夹杂着湿润的水汽拂过耳廓,带来细微的痒意。
“嘘——”梅雨将声音压缩成气流,“我们得凑这么近小声说话,才能不被外面可能经过的人偷听到。”
她顿了顿,转入正题:“那几个姓杨的这几天也没有发现矿货的踪迹吧?”
骤然拉近的距离让雍也纯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她勉力维持着镇定,同样低声回应:“未曾,舒管家的策略很是高明,他们的人一直在外围打转,未能触及核心。”
“只是……”
“只是什么?”梅雨追问,鼻尖几乎要碰到她的鼻尖。
雍也纯微微侧头,避开那过于贴近的呼吸:“三位国夫人在云鬓阁订制了数量不小的饰品,钱帛给得极其爽快。但她们每日都会派遣心腹之人到工坊里‘监督制作’,四处走动,东摸西碰。舒管家实在有些照管不过来,颇为头疼。”
“手怎么那么欠呢?”梅雨猛地坐直了,温泉水哗啦一声顺着她的锁骨滑落,“我得想个办法好好收拾她们一顿!”
她重新把自己沉进水中,只留鼻子以上露在水面上,陷入沉思。
水面漂浮的桂花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荡漾。
她似乎在思忖着更深远的事情。
忽然,她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又猛地坐直了。
“啊,差点忘了!”她轻呼一声,倾身探出水面,带起哗啦一片水响,水珠顺着发丝和肌肤簌簌滚落,手臂径直伸向池边——目标正是那个铜筒。
不要碰它。
雍也纯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
别拿,别打开,别看。
可她整个人却僵在水中,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只手握住了铜筒。
梅雨迅速缩回水中。尽管理智上清楚这汤屋之内绝无第三双眼睛,她还是极其警惕地快速扫视了一圈四周,身体微微侧转,用肩背挡住了汤屋最开阔的方向,将自己与那卷密函圈进一方更为隐秘的空间。
她低头摆弄着铜筒,或许是因为指尖沾水湿滑,那开启的动作竟显得有些笨拙,拧了两下才听到“咔”的一声轻响。她从筒中抽出一卷桑皮纸,纸卷被湿气浸润得边缘微软,但展开后,其上墨迹如刀刻斧凿般清晰。
梅雨急速掠过纸面那寥寥数行字。顷刻之间,暖意熏染的松弛从她眉眼间褪得干干净净,眉头骤然锁紧,唇边残余的些许笑意也瞬间冻结。她看得无比专注,连呼吸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唯有微微加速的心跳,透过轻颤的胸膛泄露了她此刻的不平静。
“这有点儿难办啊……”她指尖不自觉地收紧,柔韧的桑皮纸边缘被捏出一道折痕。
她将密函微微倾斜,朝雍也纯的方向递去几分:“纯纯,你觉得呢?”
雍也纯原本安静地待在几步之外的水中,目光失焦地落在随波荡漾的花瓣上,实则全身的感官都系于那卷密函之上。
听见呼唤,她立刻靠近,就着梅雨的手仔细地阅读起来。
几乎是看完的瞬间,雍也纯强硬地从梅雨指间取走了那小小的卷轴,反手便重重按在了池边。
紧接着,她面向还没反应过来的梅雨,语气忽然变得异常“恳切”:“娘子聪慧,有些事或许看得通透,但正因如此,妾才更要提醒您,眼下最要紧的是早些为大王诞下子嗣。唯有膝下有了依靠,王妃之位方能坚如磐石,那些居心叵测、意图不轨之人,才不敢轻易算计您。”
她试图用这些来覆盖那封密函带来的致命诱惑与风险。
“哈?”这没头没脑的“规劝”,让梅雨瞬间呆滞。她凑到雍也纯耳边,难以置信地小声问道:“你……是突然穿越了还是被什么奇怪的东西夺舍了?我们刚刚看的明明是……”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雍也纯迅速抬手轻轻捂住了梅雨的嘴,深深看进她困惑的眼睛里:“大王是喜欢您的,娘子莫要错过得宠的时机。”
手刚一松开,梅雨喘了口气,执着地还想把话题拉回正轨:“不是……纯纯,你听我说,刚才那件事非常要紧,我们必须……”
“梅娘子!”雍也纯终于放弃了所有迂回的暗示和小心翼翼的遮掩,像是要将走火入魔的梅雨从歧路上厉声喝醒般提高了音量,在空旷的汤屋里带起些许回音,“主母的地位终究是要靠嫡子来稳固的!旁的事情,再大、再急,也比不过您自身的安危与根基!请您务必以自身为重!”
梅雨“认命”地点点头,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提了你也别念了。”
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水面,眼波流转间闪过一丝狡黠——嘴上虽应承着不再提,心思却早已转到了别处。
“纯纯,一会儿麻烦你帮我找元夕要近期的库房清单。佛堂门口原先摆的那两盆据说很名贵的花不见有快一个月了,底下人怕李聿问起来解释不清楚,谁都不敢进去打扫。他今早发现积了灰,又催我赶紧派人打理。”
“是,”雍也纯微微颔首,唇角轻轻一扬,“正巧要禀报娘子,方才在新宅时,所有账册清单都整理妥当交给妾带了回来请您过目。是照例由妾代为审阅,还是……?”
“我要和你一起看!”梅雨抬手拂开颊边湿发,声音在汤屋里格外响亮,“我决定了,从今天起端正生活态度。这是资源整合的一小步,却是我人生的一大步!我对新宅有些新安排,一会儿回去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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