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从那个充斥着陌生繁华与刺眼和谐的校门口离开，坐了几个小时的高铁返回昭阳，裴长青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
　　窗外的景物飞逝，却丝毫映不入他的眼帘，脑海里反复播放的只有那一声决绝的关门声，和那两人并肩离去、无比登对的画面。
　　心脏像是被掏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浑浑噩噩地走回那个位于老旧巷子的家。
　　还未走近，便看到院子里冒着缕缕青烟，一股东西燃烧的焦糊味弥漫在空气中。

　　母亲李丽娟正背对着他，蹲在院子里那个平时很少用的旧火炉前，正恶狠狠地、一件一件地将什么东西投入熊熊燃烧的火焰中。
　　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发出噼啪的轻响。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骤然缠上了裴长青的心脏。

　　“妈，”他声音沙哑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在烧些什么？”

　　李丽娟头也没回，语气生硬，带着一种泄愤般的狠厉：“烧些没有用的东西！碍眼！”

　　裴长青心头一紧，下意识地就想避开这令人窒息的场景，抬脚欲往屋里走。
　　然而，就在他目光扫过地面时，脚步猛地钉在了原地——
　　在火炉旁不远处的碎砖烂瓦中，一块不起眼的、带着弧度的碎陶片吸引了他的目光。
　　那陶片被熏得有些发黑，但边缘处，几个熟悉的、他曾怀着怎样隐秘而虔诚的心情刻下的字母，如同狰狞的伤疤，刺入了他的眼中——“pcq&syj”。

　　那是……“重生”！
　　那是他和施忆佳在陶瓷馆里，双手交叠，共同创造的那个“生命”。
　　是那个被他视为两人之间最珍贵联系、承载了他所有不敢言说情感的容器。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凝固了。
　　紧接着，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炉子里！

　　裴长青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盯住那跳跃的、贪婪的火焰。

　　就在那炽热的火舌卷噬中，他看到了，看到了他那个锁在抽屉最深处、写满了不能为人知的心事和那个名字的日记本，正在焦黑卷曲，化为灰烬。
　　看到了当初施忆佳拿着画笔，笑着在他那幅悲观的自画像旁边，添上明媚的太阳和彩虹，戏称这是“心里住着太阳的裴长青”的画纸，正在火光中痛苦地蜷缩、消失。
　　更看到了……那张被他小心翼翼珍藏的、在支教时两人唯一的合照——照片上，她笑得没心没肺，挨着他的肩膀，而他僵硬着身体，嘴角却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弧度——此刻，那灿烂的笑容正被火焰一点点吞噬，边缘已经焦黑卷起。

　　“不——！！！”

　　一声绝望的嘶吼从裴长青喉咙里迸发出来。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理智彻底被巨大的恐慌和失去的痛苦碾碎。
　　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冲向火炉，竟直接伸出双手，不顾那灼人的高温，疯了一般想要将那些正在被焚毁的、他仅剩的念想从火海中抢夺出来。

　　“长青！你干什么！疯了吗！！”李丽娟被他的举动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扑过来想要阻止。

　　裴长青恍若未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些在火焰中哀嚎的记忆载体。
　　手指触及滚烫的纸张和边缘炽热的相片，钻心的疼痛传来，但他仿佛感觉不到，只是拼命地、徒劳地用手扑打着火焰，想要挽救那一点点残骸。

　　最终，他只捞出了几页烧毁了大半、字迹模糊焦黑的日记纸片，以及那张合照——只剩下小小的一角，上面只剩下施忆佳半张模糊的笑脸，和他自己一小片僵硬的肩膀。其余的部分，都已化为了黑色的灰烬，在他沾满炉灰和烫伤水泡的手掌中，脆弱得仿佛一碰就会彻底消散。

　　他怔怔地看着手掌里这残缺不全的“遗骸”，看着那半张依旧在微笑的脸，巨大的荒谬感和灭顶的绝望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连这最后一点可怜的、仅供他午夜梦回时偷偷取暖的念想……也要被剥夺了吗？

　　“你干什么傻事啊！你的手！你的手不要了！！”李丽娟冲过来，看着裴长青那双被烫得通红、瞬间起了好几个水泡的手，又气又急又心疼，声音带着哭腔，伸手想去查看他的伤势。

　　“妈！”裴长青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剧烈颤抖，他第一次用如此大的音量截断了李丽娟的话，一字一句，如同泣血，“你凭什么……你凭什么这样做？！”

　　他心痛到快要窒息，仿佛连呼吸都带着灼烧的痛楚。
　　这些……这些是他贫瘠青春里，唯一鲜活、唯一温暖、唯一证明他曾被光照亮过的证据啊！

　　李丽娟被他眼中那深刻的痛苦和质问震了一下，但随即，长久以来的压力、担忧、以及一种扭曲的“为你好”的情绪占据了上风。
　　她也豁出去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郁已久的愤然：
　　“凭我是你妈！”她指着那还在燃烧的火炉，声音尖锐，“你还要瞒我多久？！啊？你说你去灵丘是找老师补课！结果呢？啊！自己都没学好，就有闲空去当人家老师支教？！你要真不想学了，不读了，好啊！跟我去摆摊！好过你现在这样不着调！”

　　她喘着粗气，眼泪也飙了出来，继续吼道：“离高考还有多少天？！你数过没有！你倒是还有闲心早恋上了！你之前为了她连命都不要了！现在是不是连你这双能写字、能做题的手也不要了？！你是不是要彻底毁了自己才甘心！！”

　　“那是我自己的自由！！”裴长青脸涨得通红，积压了太久的委屈、不甘、被侵犯的痛苦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他朝着母亲嘶吼出声。

　　“自由？你还有什么自由！”李丽娟像是被这个词彻底点燃，声音更加凄厉，“你吃的！喝的！住的！哪一样不是我的！我省吃俭用供你读书，是让你去为了个女孩子要死要活、连前程都不要的吗？！你像话吗你裴长青！！”

　　“像话”两个字，像最后两根稻草，压垮了裴长青摇摇欲坠的神经。
　　他再也无法忍受，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一样，跌跌撞撞地冲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冲进了外面昏暗的巷子。

　　熟悉的、破败的巷子，曾经见证过他无数次的孤单和沉默。
　　他跑到巷子深处一个无人的角落，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终于支撑不住，沿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巷子里低低地回荡。
　　肩膀也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他失去了她，永远地失去了。
　　现在，连那些偷偷珍藏的、关于她的记忆的实体，也被残忍地焚毁。
　　李丽娟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将他最后一点尊严和对温暖的渴望都凌迟殆尽。

　　他知道，这一次，他是真的只剩下一个人了。
　　施忆佳……她再也不会像曾经那样，如同身披霞光的勇士，突然出现在他灰暗的世界里，笑着对他伸出手，将他从绝望的泥沼中拉出来了。

　　再也不会了。

　　灰烬在他紧握的、受伤的掌心中，冰冷刺骨。
　　巷子外的世界依旧车水马龙，而他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分崩离析，万籁俱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