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狗

　　今日夕阳与虞祯衣裳一样，都是血红，沉默坐在屋前檐下，他只觉身体和心无比疲惫。

　　每日的伤药和补品流水似的送到他眼前，但他什么都不吃，短短半月便将自己熬得面颊凹陷，不人不鬼。

　　而此时，他穿戴整齐端正坐在院中，无神盯着前来探望他的人。

　　傅知麟带了把伞，今夜很可能要下雨。

　　他坐着，她站着，这个角度，他的视线既是仰视，也是审视。

　　“面具摘了。”

　　“王爷要我来只是要我做这件事？”

　　虞祯长长呼出一口气：“你到底是谁的人？”

　　傅知麟轻笑一声：“我就一定要替谁卖命吗？我的命，就不能是我自己的命？”

　　虞祯用力闭眼又睁眼，他扫过她的伞，扫过她的手，又扫过她笔直不阿的身躯，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翻出曾经在王府的一日。

　　那一日，她用可笑的姿势爬出马厩，伸出被铁器包裹的手，用力，奋力，不放弃地爬向天上落下的一缕光。

　　他还是掌控不了她的命，心底忽生刺痛，他又闭上眼紧紧蹙眉。

　　“将你带在身边是一件有风险的事，可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想，我对你好一点，你就可以对我慢慢放下芥蒂......”

　　“你明明有很多可疑之处，明明我只要关着你，让你真的像条狗一样牢牢拴在我身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我还是好好的王爷，你还是好好的王妃......可为什么？为什么我就是忍不住信任你？为什么你就是看不见我对你的好？为什么......我要因为你走到这一步？”

　　他每问一个为什么便喘一口气停歇，紧拧着的眉间是化不开的疑问，他似乎真的在疑问真的在不解。

　　“王爷，是在向我抱怨？”

　　她笑了一声：“恕我直言，王爷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你虞祯从出生便是皇室，你父亲一句话你便可直接位从将领，统领数万兵马。这样高的出生和心性让你接受不了失败，所以，你一句话我便给你当了两年的狗。”

　　他偏开脸，闭上了眼，克制而痛苦：“为何现在还要提......”

　　她微微挑眉：“提与不提，能改变什么吗？王爷问我为什么，我倒是也想问问王爷，奴役我的时候，王爷不欢喜吗？”

　　“不......别问了......”

　　“确实不必再问，王爷若是不欢喜，也不会将我送给堂弟共享......”

　　“不！”

　　他猛得站起来，身后的椅子应声倒下。

　　“过去的事我都已经放下了忘记了，为什么你还不肯忘！我为了替你出气，将所有苛待过你的下人全部送罚，我让天下人声讨虞恭，我逼朝廷杀他，我还特意将傅知靖接在身边，照顾她保护她，还让你们姐妹团聚，甚至还有我这只眼......这一切的一切，难道都不能打动你分毫吗！”

　　“不能。”

　　她注视虞祯的眼，敛了笑意，答得果断。

　　开始起风了，已经入秋了，比起前几日，今夜这一阵的风有些凉意，是快要下雨了。

　　“王爷是忘记了，可我这个在你手上受辱，被你奴役又苟且偷生的人还没说忘，你怎配说忘？我告诉你我不计较过去的一切了吗？我说过我是圣人吗？我留在你身边就是原谅了你吗？若伤害和屈辱这么容易就能被原谅，这世上还哪来的仇恨呢？”

　　天开始飘雨了，她打开伞：“我不喜欢控诉，但我会让你知道，我的报复。”

　　她转身准备离去。

　　身后箭步化出劲风，一道巨大的阻力按住了她的肩膀。

　　偏头，虞祯单眼猩红，以手作爪按住她的肩，要抢夺她的伞。

　　傅知麟收伞低头，原地旋转钻过他臂下，同时旋转伞身躲过抢夺，一掌打出震退了虞祯，但她低估了他绝望时的力道，即便击退了人那爪还牢牢攀住她的肩。

　　身体随之前进，虞祯夺伞不成又要夺她的面具，她一步定住身形后撤对抗，奈何肩膀被他死死扣住，她后退不成，干脆按住他的手以身为托将他过肩甩出。

　　虞祯凌空翻身，甫一落地又朝她攻来，瞬息间，云层翻涌，地面开始出现深色圆点。

　　三指抓住面具，胸口被伞打中，虞祯后撤两步稳住身形，低头，那半张面具已入他手。

　　傅知麟侧着身，抬手摸了摸脸，转头，面具已碎。

　　他捏碎了面具，看见了完完整整的傅知麟，她还是她，脸色不再苍白，面容不再凹陷，目光不再无神，她完完整整站在了他面前，露出了她自己。

　　比梦里清晰，近在咫尺。

　　心底忽然有什么在跳动，他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动心，好像他每次看见这张脸，心总会突然乱跳，但他同样憎恨，恨她更恨他自己，恨自己被她背叛却还有爱意。

　　张开手指甩掉面具碎片，他嘶吼着咆哮着宛若一头饿兽再次攻去，而傅知麟，就是他的猎物。

　　云雾汇聚又散开，雨势变大。

　　虞祯抓住她的伞强行将人拉来自己身边，但傅知麟转身便扫腿而来直冲面门，他不得不松手后翻。

　　有一股劲冲上大脑，他一定要在这会打败她，他不再退让，也不再包容，他是那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永安王，他就是林中郡的王。

　　凌厉一脚扫出，他打断傅知麟的攻势同时抓住她的手腕将手臂扭在身后，但傅知麟反应极快，一臂被锢她立马顺着虞祯的方向旋去，挣脱他的束缚并以伞骨作剑，直刺眉心。

　　此时他们二人几乎前后贴在一起，虞祯嘴角一抿，他一手抓住伞尖，一手朝前企图抓住傅知麟的脖颈，但她偏头一躲，他只抓住了她的左肩。

　　隔着几层薄薄的衣料，他摸到了一处不平整。

　　心中忽然一动，他不顾此时的争锋，一把拉开傅知麟衣领，露出了左肩。

　　崎岖不平，如丘壑，如干涸的河道，如枯死的蛇，这里本该有一个字，祯。

　　他瞪大了眼，双唇翕张却发不出声，只死死盯着这道丑陋的伤疤。

　　字没有了，他亲手刻下的，象征傅知麟归属的字已经没有了，有的，只是狼狈的肌肤。

　　“字......我的字......”

　　他忍不住抚摸伤疤，突然，云层传出一道雷鸣，指端忽地颤抖，他好似被雷声惊吓，连带着声音和视线也在微微颤抖。

　　很快，雨打在脸上，视线也开始模糊。

　　雨水顺着发丝顺着面庞，似线般滑落，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虞祯怔愣盯着崎岖之处，久久不能回神：“南疆人......这是蛊虫啃食的痕迹......你宁受啃食之痛也要去掉这个字吗......”

　　傅知麟收回伞，猛抖了肩抖开他的手，背对着他整理好衣襟，撑伞，转身。

　　“我有留下这个字的理由吗？”

　　模糊视线的雨水离开眼眶，他看见了她眼中的漠然，不完全是漠然，大概还有讥讽，这目光像箭，直直刺进他的胸膛。

　　他想不到她会保存这个字的理由，她从一开始对他就没有情意。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想起自己亲手刻字那一夜，她的身体绷得紧，还在微微发颤，她大概在屈辱在痛苦，可彼时的他只把她当作一个供自己取乐的玩物。

　　是他亲手刻下的。

　　心脏仿佛被锥刺钉在地面，他仿佛在被雨水鞭挞，记忆如网，将他笼罩得窒息难受。

　　抬手捂住脸，虞祯仿佛被抽走了力气，跪坐在地大口喘气：“知麟......知麟......”

　　傅知麟撑着伞，静静看着虞祯用力喘气。

　　他的肩上仿佛落下千斤，整个人摇摇欲坠，掩面哭泣，看起来痛苦极了。

　　到这时，她是真的不解。

　　“虞祯，你位高权重，连你们皇帝都忌惮你，你到底在苦什么？你的一句话囚禁了我两年，那两年你无时无刻不在折磨我侮辱我，你锁住我的手锁住我的脚，逼我吻你的鞋舔你的手，让我眼不能视物口不能言，让我睡马厩躺狗笼，让府里上下所有人都有欺凌我的权力，让我白日被鞭挞夜里再送给你服侍，甚至，你还让你的好堂弟来侮辱我，你做下种种，为何还会爱上我，还要苦给我看？我真的不明白。”

　　不是控诉，不是怨恨，她的声音平静沉稳，好似真的在讨教疑问，可她越是平静虞祯心中越是苦痛。

　　他根本不敢回想自己在她身上做过的事，那些记忆宛如滚烫的铁水岩浆，稍稍触碰便融化了他的血肉。

　　可他又不得不回想，他心中的傅知麟，他爱上的傅知麟，对阳光对自由的执着，即便俯首也不肯真正屈服的坚韧，他有意消磨却始终不曾消失的本能，强大，机敏，内敛而游刃有余，她的身影是在这些点点滴滴的难堪中清晰，他的爱也是在这些点点滴滴的难堪中开花结果。

　　他笑自己又恨自己竟然如此眼拙，要在犯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后才发现她的好。

　　缓缓抬头，他颤着手摘下眼罩，露出丑陋的伤，他膝行向前抓着她的衣摆，努力维持声音的平稳，开口：“我们能不能......能不能两清？我兄长的性命，我的左眼......还有我的地位我的一切，这些你都摧毁了，我们两清好不好？你原谅我，我们放下过去，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雨幕，伞下，她没回答。

　　他不死心，几乎是哀求：“好不好？我求求你......”

　　放下尊严，放下身份，他分不清自己的独眼是不是在流泪，他觉得只要自己足够卑微，足够诚心悔过，她哪怕不心软也不会那么痛恨，现在的他是一个俘虏，傅知麟不会做残杀俘虏的事，她不是那样的人，她不是。

　　可她依然没有回答。

　　沉默宛若一根刺，扎在心上又逐渐往深处扎去，他从未体会过这般羞愧与绝望共同编织的苦痛。

　　仅仅是心上人的沉默就已经让他难堪至此，他想不到若被拒绝会是怎样的崩溃，他突然害怕她的回答。

　　捂住耳朵，他自欺自人摇头：“不、不要回答......不要回答......”

　　傅知麟看着他痛苦，哭泣，他跪在她面前祈求原谅，卑微得好像做了两年狗的人是他。

　　她忽然觉得他无比恶心，明明他才是拽着狗链的人，难道仅仅因为他爱上自己，又做出这副痛苦后悔的模样，她就要放下屈辱，放下隐忍，放下坚持吗？

　　放不下。

　　她不做仇恨的奴隶，也不做大度的圣人，她只是她自己。

　　“虞祯，我对你恨过，也屈服过，毁你是我的报复，可我也确实感受到了你对我的情意，我不会原谅你，也不会接受你所谓的弥补，但你受我所受，苦我所苦之后，京城的一切，林中郡的一切，我会放下，我会走我自己想走的路，届时，也许我可以心平气和和你说话。”

　　雨声为她的声音避让，她的话让虞祯平复。

　　他缓缓抬头，眼中汇集着复杂的希冀和不安，他颤抖着嘴唇，问：“你想怎么样？”

　　傅知麟抬起头，没有回答，回答他的，是入府而来的圣旨，和一个半死不活的人。

　　人，是红鲤，他被挑断手筋脚筋，换上属于虞祯的王爷服饰，而后被按在了虞祯的位置上。

　　圣旨，是终身囚禁永安王，但被囚禁的人却是红鲤。

　　虞祯怔愣看着一切，他看看红鲤，又看看圣旨，最后恐惧的视线回到了傅知麟脸上。

　　“我......那我是谁......”

　　“你？”

　　傅知麟忽然笑了一声。

　　“赫文舟参见陛下！”

　　“傅将军请起。”

　　“陛下，臣是赫文舟。”

　　“是朕的错，是朕的错，爱卿请起。”

　　虞景登基，“赫文舟”有一份平定叛贼虞祯的功劳，更有一份从龙之功，但她已经不稀罕这些了，政权深似海，没有什么比自在逍遥，和家人团聚更让她欢喜的了。

　　故而，她要用军功换一块地，换一个人。

　　虞景笑了笑：“平定内乱，将军功不可没，既然远如西玄不能让将军发挥才智，何不投效于朕？朕是爱才之人，定不会叫将军寒心。”

　　他仍然以将军相称，这在傅知麟意料之内，但她不想在此时多做推辞，只道：“谢陛下爱惜，可否容臣考虑几日？”

　　“自然。”

　　这一考虑，虞景便收到了西玄大军压境二十里的线报。

　　林中郡大乱那一日，赫银珠将傅知靖送到油坊下密道中，嘱咐：“你躲在这里，食物和被褥都已经准备充足了，除了不大好吃，不会让你饿死。若是水变了味道，就用水囊接着石壁顶部石缝，那会渗水，能喝。”

　　傅知靖乖巧点头，却疑惑：“你要去哪呢？”

　　“我？”

　　她笑笑，从怀里抛了一物出来，道：“当个跑腿，去上跑一趟。”

　　傅知靖看清她手中物，眼睛一亮：“我能一起吗？”

　　赫银珠拍了拍她的脑袋：“路途遥远，你跟着我只会成为我的累赘。”

　　“哎呀，好伤人啊。”

　　数日后，一个风尘仆仆的人晕倒在傅氏大门前，她手中，拿着一块令牌，令牌上有一字，虞。

　　傅知麟是被请进宫的，她的请求，虞景准了。

　　看着虞祯的眼，傅知麟缓缓开口：“赫文舟以军功，换娶东兴永安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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