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染区·病毒风暴

作者:霁雨齐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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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荒野


      整整七天,天空如同一块被反复漂洗、揉搓得灰白发硬的旧麻布,低低压在荒原尽头。
      风,像无数把锈蚀的小刀,刮过裸露的岩石和两人褴褛的衣衫,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天敬贞倚靠着一块冰冷粗粝的巨岩喘息,每一次吸气,稀薄、锐利的空气都像冰锥扎进肺腑深处,每一次呼气,便在眼前凝成一团转瞬即逝的白雾,瞬间被风撕碎卷走。
      高原的严酷和病化异物的利爪,在他们身上刻下了触目惊心的印记。
      嘴唇早已干裂翻卷,凝固的血痂像丑陋的烙印,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在薄薄的、蒙着灰土的皮肤下如险峰般突兀地耸立,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眸子,虽布满血丝,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某种不肯熄灭的火焰。
      柳开江就在他身侧几步之外,背靠另一块风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正用一块边缘磨损得如同锯齿的碎石,缓慢地、近乎虔诚地刮着迷彩裤膝盖处早已干涸板结的泥块和深褐色的血污。
      那动作细微得几乎没有声音,却牵动着全身每一块紧绷的肌肉纤维,透出一种濒临极限的、令人心悸的疲惫。
      他垂着头,额前几缕汗湿后又冻结的碎发遮挡了眼睛,只有刮削时那细微的、带着痉挛般颤抖的骨节摩擦声,在这死寂的荒原上清晰得刺耳。
      他的肩膀塌陷下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可那份沉重早已融入骨髓,压弯了脊梁。
      天敬贞的目光艰难地从柳开江佝偻的背上移开,落在自己那只沾满黑褐色污垢、指关节处冻裂翻卷着皮肉的手上。他费力地动了动几乎失去知觉的手指,摸索着探进迷彩服胸前唯一一个尚算完好的内袋深处。
      指尖触到一小块坚硬、粗糙、带着体温的凸起。他屏住呼吸,用指甲抠挖了好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捻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碎屑——那是压缩饼干最后残留的痕迹,小得可怜,混杂着衣袋里的纤维和尘土,颜色灰暗,却带着生命最后一丝微弱的甜香。
      他拢起掌心,像捧着一枚稀世的珍宝,又像捧着一簇随时会被风吹熄的火苗。身体积蓄起最后一点力量,他扶着冰冷的岩石,试图站直,膝盖却猛地一软,一阵剧烈的眩晕伴随着眼前炸开的无数黑点瞬间攫住了他,胃里翻搅着令人作呕的空洞灼痛。
      他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干裂的下唇,尖锐的刺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他踉跄着,几乎是拖着身体蹭到柳开江身边。
      柳开江似乎被那轻微的摩擦声惊动,抬起了头。他的脸在天光下呈现出一种可怕的青灰色,嘴唇裂开的口子渗着细细的血丝,眼神因长久的饥饿和脱水而显得异常空茫,像蒙着一层磨砂玻璃。直到天敬贞的影子落在他身上,那空茫才剧烈地波动了一下,艰难地凝聚起一点微弱的光亮。
      “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刮着喉咙里的血肉。他摊开手掌,将那点混杂着尘土的饼干碎屑递到柳开江眼前,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固执,“来...吃了...”
      柳开江的目光落在那点可怜的碎屑上,又缓缓移到天敬贞同样干裂出血、因极度虚弱而微微颤抖的嘴唇上。他眼中那点凝聚的光骤然碎裂,化作深不见底的痛楚和决绝的抗拒。
      他猛地偏过头,动作牵扯到颈侧的伤,引起一阵压抑的呛咳,整个削瘦的脊背都弓了起来,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你...”他喘息着,勉强挤出一个字,声音破碎不堪,“...吃...你的...” 天敬贞没说话,只是固执地将摊开的手掌又向前递了半分。
      那点碎屑在高原凛冽的风中,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卷走。他眼中的火焰跳跃着,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燃烧生命本源的力量,死死盯着柳开江。
      柳开江剧烈地喘息了几声,胸膛起伏得像破旧的风箱。他不再看天敬贞,也不再看那点食物,只是重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用石头刮着裤腿,仿佛要将所有的拒绝和痛苦都发泄在那些顽固的污渍上。刮削的声音变得急促而刺耳,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劲。
      时间在无声的对峙中凝固,只有风在耳边尖利地呼啸。天敬贞的手固执地悬在半空,像一尊冰冷的雕塑。
      终于,柳开江刮削的动作慢了下来,直至停止。
      他握着石头的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发出轻微的“嗒”一声。他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在胸腔里发出空洞的回响。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重新看向天敬贞。
      那眼神复杂得让天敬贞心脏骤然缩紧。
      有痛,有怒,有无法言说的悲哀,最终都沉淀为一种深重的、近乎自毁的疲惫和妥协。柳开江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天敬贞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那股支撑着他的力量仿佛也随之散去,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稳住,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将那点珍贵的碎屑全部倒进柳开江微微张开的手心里。
      柳开江的手冰冷粗糙,布满裂口和冻疮,天敬贞的指尖触碰到时,那冰冷激得他微微一颤。
      柳开江没有再拒绝。他低下头,看着掌心那点混着灰尘的碎屑,眼神空洞得可怕。然后,他伸出同样干裂、带着血痂的舌头,极其缓慢地、一点点舔舐着掌心。
      他此时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显得无比艰难而沉重,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酷刑。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那点微不足道的食物终于滑入食道。
      他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在青灰色的眼睑下投下一片阴影,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
      天敬贞一直死死盯着他,直到确认那点食物被他咽了下去,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身体顺着岩石滑坐下来,重重地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
      胃里空荡荡的灼烧感并未因此缓解,反而因为那点食物的香气被唤醒而变得更加尖锐、更加贪婪,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啃噬。他闭上眼,冷汗瞬间浸透了额角。
      然而,就在他闭眼的刹那,柳开江动了。他撑着身后的岩石,同样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细微声响,挪到了天敬贞身边。
      一只冰冷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微弱力道,轻轻碰了碰天敬贞紧握着的另一只手的手腕。
      天敬贞猛地睁开眼。
      柳开江摊开自己的掌心。那里,赫然也躺着一点同样灰暗、同样混杂着尘土、同样微不足道的压缩饼干碎屑!甚至比他刚才给柳开江的,还要更少一些!碎屑的边缘沾着一点点新鲜的、暗红色的血迹——显然,在刚才天敬贞闭目喘息时,柳开江同样忍着剧痛,从自己某个隐秘的角落,抠出了这最后一点私藏。
      柳开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天敬贞,那双因脱水而深陷的眼眸里,所有的痛楚、抗拒、疲惫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到极致的平静和坚持。
      那目光像一根无形的针,瞬间刺穿了天敬贞所有强撑起来的盔甲,直抵心脏最柔软、最痛楚的地方。
      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天敬贞的鼻腔,呛得他几乎窒息。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尝到了比之前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汹涌的情绪压下去。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的不仅是那点救命的碎屑,更是柳开江掌心冰冷的温度和那一点刺目的鲜红。
      他同样低下头,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同样颤抖的舌头,极其缓慢地、珍重无比地将那点碎屑舔舐干净。
      尘土粗糙的颗粒感摩擦着舌头和喉咙,那点可怜的甜味被血腥和土腥味彻底覆盖。咽下去时,仿佛吞下了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痛感从喉咙一直蔓延到空荡荡的胃囊。
      两人靠在同一块冰冷坚硬的岩石上,肩并着肩,再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也没有多余的力气移动。
      沉重的喘息声在呼啸的风中交织,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走了体内残存不多的热量。
      那点食物带来的微弱暖意转瞬即逝,更深的寒冷和虚弱如同附骨之蛆,从四肢百骸深处,一点一点、坚定地渗透上来,蚕食着他们仅存的意识。
      天敬贞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柳开江低垂的侧脸上。那青灰色的、布满细微裂口的皮肤紧紧贴着高耸的颧骨,透出一种玉石般的脆弱和冰冷。
      他的眼睫安静地覆盖着,在眼睑下投出深重的阴影,仿佛已经沉沉睡去。只有那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鼻息,证明着生命还在这个躯壳里顽强地坚持。
      他小心翼翼地、用尽全身力气控制着自己颤抖的指尖,极其缓慢地探进柳开江那件同样破烂的迷彩上衣口袋。指尖触到一个熟悉的、冰冷坚硬的小小圆柱体——那是最后一支密封完好的肾上腺素针剂!透明的针管里,那点琥珀色的液体,在灰白天光下折射出微弱却致命的诱惑光芒。
      心脏在干涸的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每一次搏动都带来一阵眩晕。他屏住呼吸,用指腹反复确认着那冰冷的玻璃管壁和金属针帽的触感,像在确认一个虚幻的梦。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如同进行一个神圣而隐秘的仪式,将这支承载着最后一线生机的针剂,轻轻推入了柳开江口袋的最深处。动作完成时,他几乎脱力,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粗糙的岩石上,冷汗涔涔而下。
      “等我...” 一个无声的誓言在心底最深处燃烧,烫得灵魂都在颤栗,“...等我找到路,开江,这最后一针,一定能把我们从这里推出去”。
      正午的太阳悬在头顶,像一枚巨大而冰冷的银色硬币,毫无温度地照耀着这片死寂的高原。
      光线锐利刺眼,将嶙峋的怪石、起伏的冻土荒原切割出无数浓黑僵硬的影子,如同大地裸露的狰狞伤疤。
      空气干燥得没有一丝水分,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沙砾,灼烧着脆弱的鼻腔和气管。
      天敬贞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每一步都踏在松软的碎石和深褐色的冻土上,发出沉闷而虚浮的声响。脚下的地面在视野里微微晃动、扭曲,仿佛醉酒后的幻境。
      强烈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伴随着尖锐的耳鸣,如同无数根细针在脑中反复穿刺。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驱散眼前的黑雾和耳中的嗡鸣,汗水混合着脸上的尘土,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视线更加模糊。
      他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抓住走在前方几步的那个同样踉跄的身影——柳开江的背影在扭曲的光线中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指尖刚刚触碰到柳开江破烂的衣角,前方那个摇晃的身影却猛地顿住,紧接着剧烈地佝偻下去!
      “呃——!”
      柳开江双手死死抠住自己的膝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死白色,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痉挛着。
      他痛苦地干呕着,喉咙里发出令人心悸的、仿佛要将内脏都撕裂掏空的声响。然而吐出来的,只有几口混着暗绿色胆汁的、极其粘稠的黄色泡沫。
      那些泡沫溅落在深褐色的冻土上,瞬间就□□燥的空气吸去了水分,留下几片刺目的污迹。
      天敬贞的心骤然沉到冰冷的谷底,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他踉跄着扑到柳开江身边,伸手想要扶住他剧烈颤抖的肩膀,“开江!”声音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柳开江的刹那,一股极其阴冷、带着浓烈腐败腥甜气息的恶风,毫无征兆地从侧面一块巨大的风蚀蘑菇岩后面猛地扑来!快得只留下一道扭曲蠕动的残影!
      天敬贞瞳孔骤缩!七天来无数次生死搏杀刻入骨髓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眩晕和虚弱!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像一张拉满的弓,猛地向侧前方扑倒!同时,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撞在柳开江佝偻的腰侧!
      “躲开!”
      砰!
      两人重重地摔倒在坚硬冰冷的碎石地上,激起一片呛人的尘土。几乎就在他们倒地的同时,一道带着粘稠湿滑液体的、布满灰白色角质倒刺的触手状肢体,裹挟着腥风,狠狠抽打在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碎石和冻土块被砸得四散飞溅,地面上留下一条清晰的、带着腐蚀性粘液的凹痕!
      柳开江被撞得闷哼一声,身体蜷缩着滚出去半米多远,剧烈的呕吐感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强行打断,只剩下胸腔里火烧火燎的剧痛和窒息。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而锐利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袭击者。
      那东西从巨岩的阴影里完全“流淌”了出来。它像是由无数条灰白色的、肿胀腐烂的巨蟒胡乱纠缠、融合而成的一团蠕动肉块,整体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半凝固油脂般的质感。没有明确的头部,只在肉团顶端裂开几道不规则的缝隙,里面布满层层叠叠、沾满粘液的细碎利齿。
      刚刚发动袭击的触手只是它身体上无数条类似肢体中的一条,此刻正缓缓收回,其他几条同样布满倒刺的触手在空气中不安分地扭动着,尖端裂开的口器滴落着腐蚀性的涎液,发出轻微的“嗤嗤”声。
      一股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混合着尸体腐败和化学药剂甜腻的恶臭弥漫开来。
      “嗬...嗬...”肉团顶端裂开的缝隙里,发出低沉而充满饥渴的嘶鸣,如同无数只虫子在朽木中啃噬。
      “病化体...‘百足巢’!”柳开江嘶声低吼,声音因剧痛和虚弱而扭曲,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锋。他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疼痛和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冲散了眼前的眩晕。
      求生的本能如同岩浆般在濒临崩溃的身体里轰然爆发!他在地上狼狈地一滚,避开了另一条悄无声息卷向他脚踝的、沾满粘液的灰白触手,同时右手闪电般探向背后——那里,牢牢绑着他那把磨得锋利无比的长刀!
      刀柄冰冷坚硬的触感瞬间传递到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却至关重要的支撑。天敬贞在撞开柳开江的瞬间,身体也因巨大的反冲力失去了平衡。
      他重重摔倒在地,尖锐的碎石硌得骨头生疼。但袭击者那浓烈的腥风和柳开江的示警如同冰水浇头,让他瞬间清醒。他听到了背后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粘液摩擦岩石的“咕叽”声和触手破空的锐响!
      根本来不及起身!天敬贞在倒地翻滚的惯性中,凭借着无数次在生死边缘锤炼出的直觉,猛地蜷缩身体!
      同时,他唯一能动的左手,狠狠地向身后上方捅去!他握着的不是刀,而是一块刚才摔倒时随手抓起的、边缘异常尖锐的黑色燧石!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厚皮革的声响! 那块尖锐的燧石,带着天敬贞身体翻滚的全部力量和拼死的狠劲,深深地扎入了从上方扑咬下来的、一条布满倒刺的触手口器之中!
      粘稠冰冷、带着强烈腐蚀性的腥臭液体猛地喷溅出来,溅了天敬贞满头满脸!皮肤瞬间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灼痛!
      “嘶——嘎!”
      被刺中的触手发出尖锐刺耳的、非人的痛嚎,疯狂地扭曲甩动起来,巨大的力量将天敬贞连带着那块嵌在它口器里的燧石一起甩飞出去!
      砰!
      天敬贞的身体重重撞在一块突起的岩石上,眼前金星乱冒,喉头一甜,一股血腥味涌了上来。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咽了回去。
      顾不得后背传来的剧痛和脸上火烧火燎的腐蚀感,他的目光死死锁定了那因剧痛而暂时失去攻击力的触手,以及它后面那团因核心部位受创而变得更加狂暴、所有触手都在疯狂舞动的巨大肉团!
      柳开江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在天敬贞被甩飞、那“百足巢”的注意力被剧痛吸引的刹那,他如同蓄势已久的猎豹,猛地从地上弹起!动作迅猛得完全不像一个濒临极限的人,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
      他避开一条横扫过来的触手,身体压低到极限,几乎是贴着地面,朝着那肉团中心那几道不断开合、发出嘶鸣的裂缝猛冲过去!
      手中的长刀,在灰白的天光下划出一道冰冷决绝的弧线!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而粘滞。
      柳开江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甚至借着前冲的惯性,将整把长刀,连带着他紧握刀柄的手臂,狠狠地捅进了那肉团顶端最大的一条裂缝深处!直没至柄!刀刃上涂抹的、仅存的一点净化素瞬间注入!
      “嗷——!!!”
      一声凄厉到无法形容的、混合着无数痛苦嘶鸣的尖啸猛然炸响!整个巨大的肉团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物,疯狂地、毫无规律地剧烈抽搐、膨胀、收缩!
      所有扭动的触手瞬间僵直,然后如同失去控制的鞭子般狂乱地抽打着周围的一切!碎石飞溅,尘土弥漫!
      柳开江死死握着刀柄,整个人都挂在了那疯狂挣扎的肉团上!巨大的甩动力量几乎要将他撕裂!刀刃在肉块深处搅动,粘稠恶臭的液体如同喷泉般涌出,将他彻底淋透!
      强烈的腐蚀性带来钻心的剧痛,但他咬碎了牙关也不肯松手!眼中只剩下野兽般的凶悍和不顾一切的疯狂!
      “敬贞!”柳开江嘶吼着,声音在怪物的尖啸中几乎不可闻。
      天敬贞挣扎着从地上爬起,脸上被腐蚀的皮肤火辣辣地疼,视线都有些模糊。他看到了柳开江挂在怪物身上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扑向旁边散落着碎石的地面,双手疯狂地扒拉着!指甲瞬间翻卷破裂,鲜血淋漓!他抓起一块又一块沉重的、棱角尖锐的石头,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团疯狂舞动的肉山!
      “给我死!”天敬贞咆哮着,带着满身的血污和灼伤,如同从地狱爬出的复仇者。他高高举起手中沉重的石块,用尽全身残存的力量,狠狠砸向柳开江长刀捅入的裂缝旁边!
      砰!砰!砰!
      沉闷而恐怖的撞击声接连不断地响起!石块砸在坚韧腐烂的肉块上,发出令人作呕的钝响,每一次都带起一片粘稠的碎肉和喷溅的□□!
      天敬贞机械地重复着举起、砸下的动作,眼神空洞而狂乱,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绝望、所有支撑他走到现在的力量,都通过这原始的暴力倾泻出去!他砸的是那怪物,也像是在砸这无情的高原,砸这令人窒息的绝境!
      柳开江死死握着刀柄,长刀在怪物体内搅动,为天敬贞的每一次重击制造着更大的创伤。净化素在怪物体内疯狂蔓延,加上天敬贞那不顾一切的疯狂砸击,这头可怖的“百足巢”终于发出了濒死的哀鸣。
      它庞大的身躯剧烈地痉挛着,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般迅速萎缩、塌陷,狂舞的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在地上抽搐着。那令人窒息的恶臭更加浓郁了。
      最后一下重击!天敬贞手中的石块狠狠砸在已经变成一滩烂泥的肉团中心!
      噗嗤...
      粘稠的汁液和破碎的组织四溅。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死寂的荒原上显得格外刺耳。
      柳开江终于松开了紧握刀柄的手。他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从那一滩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粘稠污物中滑落下来,重重地摔倒在冰冷的地上,溅起一片污秽。
      他仰面躺着,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痛苦的抽气声,脸上、身上布满了被腐蚀液灼伤的可怕红斑,有些地方甚至开始渗出黄水。他的一只手臂怪异地扭曲着,在刚才剧烈的搏斗中脱臼了。
      天敬贞也好不到哪里去。他拄着膝盖,弯着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要把整个肺都吐出来。
      刚才疯狂的砸击耗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脸上被腐蚀的地方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灼痛,刺激得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汗水混合着血水、灰尘和腥臭的粘液,在他脸上冲刷出几道狼狈的沟壑。
      他踉跄着走到柳开江身边,看着战友兼爱人身上那可怕的灼伤和扭曲的手臂,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他跪坐下来,颤抖的手想要去触碰柳开江脱臼的手臂,却又怕弄疼他,停在半空。
      柳开江费力地睁开被粘液糊住的眼睛,看向天敬贞。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串破碎的气音。
      他艰难地抬起还能动的那只手,指了指天敬贞脸上被腐蚀得最严重的地方,眼中是无法掩饰的痛楚和担忧。
      天敬贞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他目光扫过柳开江破烂的口袋,那里,他偷偷塞进去的最后一支肾上腺素针剂,轮廓依旧清晰。
      他咬咬牙,强迫自己忽略全身叫嚣的剧痛和疲惫,开始检查柳开江的伤势。
      他撕下自己内衣相对还算干净的布条,用最后一点水囊里仅存的、混着泥沙的浑浊液体浸湿,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柳开江脸上和手臂上那些可怕的灼伤。
      每一次轻微的触碰,都引得柳开江身体一阵抑制不住的颤抖。当清理到手臂脱臼处时,柳开江猛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鲜血瞬间涌出,却硬是没有发出一丝痛哼。
      “忍着点...”天敬贞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轮摩擦。他深吸一口气,双手稳稳地托住柳开江脱臼的手臂,额头青筋暴起。他知道,必须立刻复位,否则在这绝境下,这条手臂就废了!
      他猛地发力!一个干净利落的牵引、旋转、推送!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轻响。
      “呃啊——!”柳开江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而压抑的痛吼,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冷汗如同溪流般从额角滚落。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几乎晕厥过去。
      天敬贞迅速用撕开的布条和几根捡来的坚韧草茎,为他做了个简单的固定。做完这一切,天敬贞也几乎虚脱,瘫坐在柳开江身边,两人靠着彼此的身体,在怪物残骸散发的恶臭和死亡气息中,沉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伤痛,每一次心跳都像敲打着濒临破碎的鼓面。
      短暂的、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喘息,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高原的残酷,在于它从不给人真正的喘息。
      铅灰色的天幕不知何时低垂下来,沉甸甸地压在头顶,如同巨大的、冰冷的裹尸布。风势骤然加剧,不再是刮骨的小刀,而变成了咆哮的巨兽,卷起地面冻硬的砂砾和碎石,劈头盖脸地砸来,发出密集而恐怖的噼啪声,如同无数冰雹落下。
      温度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急剧下降,寒气穿透了早已失去保暖功能的破烂衣衫,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直接刺入骨髓深处。裸露在外的皮肤瞬间失去知觉,紧接着便是尖锐的、仿佛被无数蚂蚁啃噬的刺痛。
      暴风雪的前兆!比任何病化异物都更令人绝望的自然之威!
      柳开江的身体在天敬贞身侧剧烈地颤抖起来,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脱臼复位带来的剧痛还未平息,深入骨髓的寒冷又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试图撑起身体,手臂却因寒冷和疼痛而完全不听使唤,只是徒劳地在地上抓挠了几下。他的呼吸变得异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脸色由青灰迅速转为一种死气沉沉的蜡白。
      “开江!”天敬贞心中警铃大作!他猛地抓住柳开江的肩膀摇晃,入手处一片冰寒,仿佛抓着一块冻硬的石头。“看着我!柳开江!”
      柳开江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终于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那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却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眼神涣散、空茫,毫无焦点地落在天敬贞脸上,仿佛隔着一层磨砂的厚玻璃,认不出他是谁。
      他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气流声,却拼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失温!还有高原反应引发的严重肺水肿!天敬贞的心瞬间沉入冰窟。在这缺医少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绝地,任何一种情况都足以致命!更何况是两者叠加!
      “不能睡!听见没有!柳开江!看着我!”天敬贞嘶吼着,声音在狂风中显得如此微弱无力。他发疯似的撕扯着自己身上本就破烂不堪的衣物,试图找到哪怕多一点点的布料来裹住柳开江。
      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所有的衣物都像浸透了冰水的纸片,贴在身上,不仅无法保暖,反而在疯狂地汲取着他们体内残存的热量。
      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只有冰冷的岩石和呼啸的、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脖颈,越收越紧。
      他脱下自己相对还算完整的外套,不顾一切地裹在柳开江身上,将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胸膛紧贴着柳开江冰冷僵硬的后背,试图传递一点微不足道的体温。
      然而柳开江的身体像一个无底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天敬贞的热量,却依旧在不可逆转地迅速变冷、变硬。
      柳开江的喘息越来越微弱,间隔越来越长。那层覆盖在眼珠上的灰翳越来越浓重,仿佛正在被无形的黑暗吞噬。他蜷缩在天敬贞怀里,像个迷途的、冰冷的孩子。
      意识在严寒和窒息的边缘沉浮,无数破碎的、光怪陆离的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他看见了连绵的雪山在夕阳下燃烧,看见硝烟弥漫的战场,看见倒下的战友凝固在脸上的惊愕...
      天敬贞紧紧抱着他,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那微弱的挣扎和呓语。那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像刀子一样剜着他的心,“开江!醒醒!是我!天敬贞!”他用力拍打着柳开江冰冷的脸颊,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
      没有回应。
      柳开江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了,眼皮沉重地合拢,仿佛再也不会睁开。
      他的生命,正在这肆虐的寒风和初降的雪粒中,飞速流逝。
      看着柳开江那迅速褪去最后一丝生气的脸,看着他那双紧闭的、仿佛永远不会再睁开的眼睛,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理智的冰冷恐惧瞬间攫住了天敬贞的整个灵魂!
      比高原的寒风更冷,比死亡的阴影更重!
      七天七夜的挣扎、搏杀、相互扶持,每一次偷偷塞进口袋的食物,每一次在对方昏迷时注射的药剂...那些用生命互相托付的瞬间,那些在绝境中彼此凝望的温暖...难道就要终结于此?终结在这片被神遗忘的、只有寒风和怪物的荒原?
      “不——!”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天敬贞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灵魂被撕裂的剧痛!他猛地低下头,额头重重地抵在柳开江冰冷刺骨的额头上,滚烫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汹涌而出,瞬间被寒风吹得冰凉,滴落在柳开江毫无知觉的脸上。
      不行!绝对不行!他不能让柳开江死!不能让他这样冰冷地、无声无息地死在自己怀里!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熊熊燃烧的火焰,瞬间焚毁了所有的绝望、恐惧和犹豫!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被抽离身体,坠入无边黑暗的刹那...
      他紧贴着柳开江额头的地方,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天敬贞猛地一颤,如同被电流击中!他强行凝聚起涣散的目光,死死盯住柳开江的脸庞。
      不是错觉!
      柳开江那覆盖着一层寒霜的、浓密而湿冷的眼睫,如同被无形的风拂过,极其微弱地、却无比真实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那动作细微得如同濒死蝴蝶的振翅,却带着撼动天敬贞整个世界的磅礴力量!
      “开江!”天敬贞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更深重的恐惧,生怕这只是自己产生的幻觉。
      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柳开江那冰冷僵硬的喉咙深处,传来一声极其微弱、极其艰难的吞咽声!如同干涸的河床终于渗入了一滴甘泉!紧接着,那紧闭的眼睑下,眼珠似乎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终于,在漫长到令人窒息的几秒钟后,柳开江的眼睫,如同推开千钧重闸般,极其、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曾经空茫如死灰的眸子,此刻虽然依旧黯淡无光,布满了血丝,却重新有了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生命之火在摇曳!
      那目光艰难地移动着,带着初醒的茫然和深重的疲惫,最终,落在了天敬贞那近在咫尺、同样布满血丝、被泪水、血污和绝望扭曲的脸上。
      巨大的痛苦如同沉重的磨盘,碾压着他刚刚被肾上腺素强行唤醒的意识。身体在狂暴的药力支撑下,感官被无限放大,但内心却被无边的黑暗和冰冷吞噬。
      他抱着柳开江冰冷的身体,在越来越密集的雪粒子中,如同荒野中一座孤绝的、绝望的雕像。风雪卷过,天地一片苍茫混沌。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中,天敬贞那因虚弱而变得异常模糊的视线,穿透模糊的泪光和呼啸的雪幕,死死锁定了远处——在风雪弥漫的、起伏的荒原尽头,铅灰色天幕与深褐色冻土模糊的交界线上,一个极其微小、极其突兀的、棱角分明的暗色轮廓,如同沉船露出的桅杆尖,顽强地刺破了这片单调死寂的荒原!
      那绝不是自然的造物!那僵硬、规整的线条,只属于人类文明的冰冷遗迹!
      废弃气象站!
      绝望再次笼罩心头,更加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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