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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入临江
师徒俩到底还是按时抵达了目的地。
山里山道崎岖,马再快也快不起来,可一旦出了山,情况就不同了。商道平整,车马每日往来不断,沿途还有驿站供人和马歇脚。谢聊一路带着他跑马,沈济也算是慢慢适应了,至少不再死死扒着马背大叫要掉下去了。
只是代价惨烈——屁股颠得麻木不仁,腰疼得绵延了两个时辰,几乎就此散架。
好容易撑到天色彻底暗下来,估摸着也有戌时了,他们才终于在小镇落了脚。
这座小镇并无名讳,依岷江而建,镇民只含糊唤作“临江镇”。谢聊不知是不是为了突显几分为人师长的风范,走着走着,竟自顾自讲起了此地的知识。
“这地方虽小,却是蜀中来往松州的一处要道。风景清雅,人气也旺,倒真算得上散心的好去处。”
他话锋一转,手向后指着一处刚经过的地:
“此地多以水为生,灵力也大多属水。我方才还见到个‘听雨阁’,好生有趣。偏要控水化雨,噼里啪啦下一整夜,美其名曰助眠,实则是同老天爷抢生意。一宿下来,不知要你多少灵石灵玉。”
“那我们要住那里吗?”沈济向后看去,不由得放缓了声音。
“自然不是。下马吧,到地了。”谢聊调转马头,示意他跟上。
沈济转过脑袋,掉了下巴。
眼前的客栈果然气象不同。门楼高耸,朱漆的匾额上悬着鎏金的“临江”二字。青砖砌成的台阶一路铺到堂前,两侧石狮昂首,门前的柱子一看就是价格不菲的木匠雕刻,透着一股静默的威仪。与其说是客栈,倒更像某位大户的宅邸。
“哎哟……我的腰啊……”
谢聊回头望他一眼,眉头微蹙,随即下马,去接他手里的缰绳。
“进去歇着吧。”他扶了一把沈济,“我去安置马匹,你进去顺便问问有没有空房。”
沈济听话地一脚踏进门,热闹扑面而来。大堂里人声鼎沸,却不显喧闹。陈设想必是高端的,他都没来得及看,两侧的迎宾使女早已候在阶下,恭敬地递上温热的手巾与清茶。他手忙脚乱地接过,连对方的容貌都没看清,就被引到了会客处的软榻上。
不多时,一名相貌端正的侍从上前,俯身询问:“仙君可是要投宿?店中只余两间单人雅室,一间临江,一间对市,仙君意欲何取?”
沈济心头一紧,门面又气派,服务也算周到,心想这地方的价钱必定不菲。可谢聊竟敢来,兜里应该是有几个子儿的。他斟酌了一瞬,还是硬着头皮开口:“我这边两个人,两间全定下吧。”
“—一间,临江的。”
冷淡的嗓音蓦地响起。谢聊不知何时已立在侍从身后,影子森森压下,令沈济一怔。
侍从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微微颔首:“不知小仙君的意下如何?”
沈济抬眼,正对上谢聊坚决目光,顿时语塞,神情茫然。
“不必问他。”谢聊淡声道,从袖中取出一袋灵石递去,“我是他师父。就要临江的那间。”说着,又顺手塞了几块碎银到侍从掌心。
“遵命,仙君放心。”侍从笑意更深,“单人雅室的榻足够宽敞,二位尽可安心歇息。这边请。”
他们跟随侍从,踏入自动升降的云梯。还是同电梯一样,不多时便稳稳停在了四楼。
所订下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侍从打开铜锁,吱呀一声,门扇缓缓拉开。屋内陈设雅致,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门的阔气栏台,栏外涛声轰然,江水拍击石岸,白浪翻卷,有些吵闹。
“二位仙君若有事,只需摇铃,小的自会赶来。”侍从把一口鎏银小铃放在案几上,躬身告退。
“摇铃……”沈济怔怔望着那只小铃,伸手拿起,轻轻晃了晃,铃声清脆如碎玉。
又是摇铃传唤。沈济心想,隔着十里八里的,这玩意儿真能听见?
“先别动。”谢聊本在解外袍,眼角余光瞥见他举铃,喝止道。
“诶?”沈济手一顿,愣愣望过去。
谢聊将外袍放妥,才不紧不慢地走近,伸手将铃自他掌心拿过:“这是枷音铃,连接着方才那人耳脉,切莫胡乱扰动。”
“所以……真能随叫随到啊?”沈济瞪大了眼,“怎么宗门里从没见过?明明这么方便的传讯方式。”
“不可以。”谢聊截断他,语气依旧平淡,“早些年奴隶遍地时,主子会以枷音咒强行施于其身。若奴隶唤而不应,耳膜立裂,重则当场暴毙。”
“这……”沈济噎住了,“可那人,怎会有这咒?”
“他只是个侍从。”谢聊神色未变,“凡是主仆,便无平等。铃在我们手,他自然便是我们随叫随到的奴仆。”
“师尊……会此术吗?”沈济试探着问。
谢聊点了点头,却随即接了一句:“但我不喜这种关系。”他望着沈济,眼神缓和不少,“你不是累了?别杵着,过来歇下。”
沈济脱了鞋,走过去。再一次与谢聊共处一室,心里竟隐隐生出几分不自在。木地板细密铺陈,脚步落下不生声响。谢聊正在炉边煮茶水,蒸气氤氲上浮,他似乎并未注意到沈济已走近。
“师尊……”沈济轻轻开口。
“嗯?”
沈济本是想问他,为什么不订两间房,却觉不妥,话到嘴边临时转了个弯:“师尊怎么会挑这里落脚?”
谢聊未抬眼,语声淡淡:“这里有一位旧识,想看看他过得怎样。”旋即瞥了他一眼,“你怎么还僵在那,坐下。”
沈济依言坐下,却还是忍不住望着窗外。江水浩荡,夜色渐深,涛声似在心口翻涌。谢聊察觉他的神思,轻声问:“喜欢么?你本就五行中多水,以水养神,倒合适。”
“若是嫌吵,我可开个隔音屏障。”
“没有了声音,江水势再大又有何意义……”沈济低声道。
谢聊把茶盏推到他手边,轻笑:“可以不动声色地冲垮堤岸,把你淹了。”
沈济还在愣神呢,谢聊却不再解释,只慢条斯理拿起菜单寻思:“我点些菜上来,你想吃什么?”
“依师尊来。”沈济乖乖答。
“你能吃辣么?”
“能的。”
于是,这位师尊竟神色淡淡地把菜单里所有辣菜都点上了,毫不心虚。
他摇铃唤来侍从。
“好嘞仙君,还有别的吩咐吗?”侍从俯身恭敬。
“没了。”谢聊顿了顿,又从怀里取出信简,捣鼓一番,指尖轻轻敲了敲,递过去,“不过我想找个人,你们店里该有人认得。”
侍从低头看了几眼,立刻陪笑:“这位现在正在别处的馆子里,小的这就去传他过来。”
师徒二人沉默良久,直到门外传来轻轻的敲声。银发侍从推着餐车进来。
“月……月华!”沈济瞳孔猛地一缩,整个人几乎从椅子上弹起来,吓得差点栽地上。
谢聊抬手按住他,将人拽回正坐,目光在惊慌的徒弟与那侍从之间缓缓扫过。
“你如今改名叫月华了?”
侍从低下头,声音压得极轻:“很早以前的事了……主子替我起的名,说这样才像个人。”
“胡说八道!”沈济指着他,话音发颤,“你不是该在建木之中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又想害我和师尊?!”
记忆里的惊悸翻涌上来,他差点没把“妖狐”两个字喊出口。
谢聊伸手覆住徒弟的手腕,示意他安静,目光却始终不曾移开那银发侍从。
月华似乎被钉在原地,动作生硬地将菜一道道端上桌,随后拢袖欲退。
“诶。”谢聊唤住他,语气仍是温和,却不容抗拒,“我来此,正是为了见你。怎么才打个照面就急着走了?”
“仙君……”月华神色慌乱,眼中有说不尽的避让,“小的身份卑微,不敢……”
“坐下,吃些东西。”谢聊淡声道,“我想和你叙叙旧。”
“这……不妥……”月华还想推辞,却见几块碎银子被推到案上。
他的手微微发抖,揽过那些银子,终于在桌旁坐下。
“我竟不知,你还与我徒儿有旧识。”谢聊缓缓开口。
“师尊……”沈济吞吞吐吐,怯怯道,“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只银狐妖啊,你前些日见过的。”而且看起来狡诈得很。
“哦?原来你是银狐妖。”谢聊神色淡然,似乎并无多少惊讶,“狐狸素来机敏,混到今日,也算本事。”
他并非健忘,而是多年相识,却从未在意对方究竟是何种出身。
“若非谢仙师当年,我们怎会有光明正大的今日。”月华怯怯抬眼,看了沈济一眼,语气更是放低,“真是冒犯了……惊扰仙师徒弟。上次在建木的事,不过是个梦,请忘记吧。”
沈济心里堵得慌,又不知该如何反驳。见谢聊心情还算平和,他干脆埋头吃饭,只是这菜……辣得呛人,不得不用白菜汤去冲淡。
见沈济不再如临大敌,月华也渐渐放松些。一人一妖聊的热火朝天,全然没有了妖人间的隔阂。
聊的差不多了,才想起来旁边坐着个小孩。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月华弯着眼道:“仙师还是一样喜辣。一会夜市开张,妖族们也会出来,他们自制的辣子特有劲儿,若带小徒弟去尝尝,必能开开眼界。”
“啊?不……不用了。”沈济警惕地连喝几口汤,这回不是冲着月华,而是真的怀疑谢聊的口味感知。
“罢了,就不必了。”谢聊收了话头,吃下最后一口饭放下筷子,拈了帕子拭了拭手指,“我徒儿眼下困乏,你将这些菜都收下去吧。你过得安稳,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月华应声收了餐具,欠身告辞。
谢聊在炉中添了香料,袅袅烟雾弥散开来。沈济伏在桌上看着他,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凑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
“师尊……不是说要请徒儿……小、酌、一、杯?”
谢聊转过头来,正对上他那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不住失笑:“我何时答应过?你又不累了?”
“唉,徒儿嘴里发干,就想喝点甜滋滋的。”沈济声音越说越小,眼神也飘忽。毕竟吃的喝的全是谢聊掏钱,自己真是白占了师父的便宜。
“那也未必所有酒都是甜的。”谢聊收好香炉,随手披上外裳,“不过夜市里该有醴。走吧。”
沈济得了允许,高兴的跟在后头。
所谓“醴”,是以蒸熟的糯米拌上酒曲发酵而成的甜酒水。几乎没有酒味,也不上头,温润清凉,入口甘甜,常常为孩童所喜。沈济毕竟还是个孩子,自然会对这种甜物心心念念。
夜市果然热闹非常,彩灯高挂,香烟缭绕,叫卖声此起彼伏。人群与妖物混杂往来,形貌各异,甚至有人戴着奇怪的面具,不肯露出真容。
两人原本是为了一碗甜醴而来。不知沈济哪里招惹了他,谢聊忽然伸手将他一把扯近,细细端详。
“师尊!?”
“你多久没换衣服了?”
“唔……一、二、三——”沈济正要掰着手指数天数,却被打断。
“那就是很久了。邋遢,走,先去买一身新的。”
“啊……好的。”沈济茫然应下。等等,不是说来买小甜水的吗?怎么突然说去买衣服了?沈济开始怀疑是不是太久没洗澡导致身上有味自己闻不到,倒是先污染了谢聊的鼻子。
他心思细腻,往往容易多想。谢聊看得出端倪,便拉住他:“为师可没嫌弃你。只是你老穿着宗门常服,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谢聊亏待了徒弟。”
沈济心头一暖,连忙点头应声,感激得恨不得立刻表忠心,甜水的事倒也忘到了脑后。
“你喜欢什么样式,什么颜色?我随便给你挑一件成衣,回去再量身定做,总之先换下这身旧的。”谢聊边说边望向街边的服饰店。
“样式……我不清楚,舒适就好。我喜欢绿的。师尊看着办。”沈济略有些窘迫。上辈子校服都焊死在身上了,从未学过挑衣服。如今重获新生,在异世遇到这样一位待他细致的师父,不管挑出什么样的衣裳,丑的粗的,他都感激涕零。
很快,谢聊便从服饰店出来,手里已拎着一件包裹。沈济甚至没看清他选的是哪一件,更没注意他付了多少钱。
“怎么又愣神。”谢聊轻推了推他的肩,“我已经看到你想喝的醴了,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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