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冬日有阳光

　　出租车上，程艳南坐在司机背后的座位。

　　她的头发还没干，随意披在肩上，打湿了她的黑半袖，车里的空调一吹，有些凉。

　　她在回想李冠一的电话：血液医院，生病了，很严重。

　　明明前两天傍晚，她还和韩冬河打了电话，分享了考点。

　　昨天早上，他们还互相说了“高考加油”。

　　昨天晚上，他们还一起讨论了《水星记》的歌词。

　　就这么一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了“病得很严重”了呢？

　　血液医院…是血液病吗？

　　程艳南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想起拍毕业照那天，她去水房接水，看到韩冬河正在清洗鼻血，整个水池都是淡淡的红色。

　　那时，韩冬河笑着和她说，妈妈给他吃得太好了，再加上最近天热了，上火导致的。

　　她相信了这个说法。

　　程艳南又想起，妈妈曾经提到过一个远方亲戚家的小孩得了血友病，特意来北江治病，后来治好了，现在生龙活虎。

　　韩冬河那么年轻，也肯定能治好的。

　　待程艳南下车时，她看见李冠一正坐在共享单车上看手机。

　　程艳南走过去，说：“李冠一。”

　　李冠一抬头，看见了程艳南，把手机收了起来。

　　“嗨。”李冠一和她打招呼，“这么晚了把你叫来，麻烦你了。”

　　程艳南看见李冠一肿起来的眼睛，闻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烟味。

　　程艳南是个对烟味很敏感的人，之前她从来没在李冠一身上闻到过这种味道。

　　他抽烟了吗？

　　程艳南摇摇头：“没事儿。韩冬河怎么样？”

　　“他很不好。毫不夸张地说，我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李冠一的双眼又开始泛红，“不然我也不会这么着急叫你来。”

　　程艳南看着李冠一的眼神，心情也骤然坠落谷底。刚刚安慰自己“年轻肯定能治好”的想法，瞬间破碎了。

　　“他…得了什么病？”

　　“白血病复发了，到晚期了，没法治了。”

　　程艳南沉默了。

　　“所以，他说自己去冲刺班，其实是住院治病了？”程艳南的泪慢慢充满眼眶。

　　“嗯，我也是刚知道他生病。他不想耽误我们高考。”

　　程艳南的眼泪滑落，她低头用手抹去泪痕。

　　李冠一给程艳南递了一张手帕纸：“哭吧，整理好情绪，我们再去见他。他不想看见你哭。”

　　“谢谢。我们走吧，先去住院楼。”

　　路上，程艳南和李冠一默默无言，程艳南在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

　　这是程艳南这18年来，第一次进入医院的住院部。

　　白色的墙，白灰色的大理石地砖。护士们戴着口罩，人们都面无表情地走来走去，楼道里充满浓烈的消毒水气息。

　　让人压抑又恐惧。

　　当电梯到达韩冬河所在病房的五楼时，程艳南和李冠一听到了在电梯门口的那间病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

　　那哭声狠狠扎在两人的心上。

　　“李冠一，我去一下洗手间。”还没得到旁边人的回应，程艳南就冲向了那里。

　　李冠一看着程艳南的背影，听着旁边病房的哭声，沉默地看向楼道窗外已经渐渐暗下去的天空。

　　韩妈从病房走廊打热水回来，就看到了在病房门口的李冠一和程艳南。

　　“阿姨。”两个孩子一起向韩妈打招呼。

　　还没等韩妈开口，李冠一先说话了。

　　“阿姨，是我把程艳南叫来的，我不想让冬河有遗憾。”

　　韩妈没说话，默默点了点头，坐在了楼道的椅子上。

　　李冠一带着程艳南进了病房。

　　韩冬河刚吃了药，倚着枕头半靠着墙，戴着耳机听歌。

　　他看见李冠一在病房门口。

　　在李冠一推开病房门的时候，韩冬河问：“牛肉面好吃吗？”

　　话刚问完，他就发现，李冠一的身后跟着一个女生。

　　韩冬河的心跳开始加快，左手握成了拳头。

　　“冬哥，我给你带了个好东西回来。”李冠一向韩冬河笑笑，“牛肉面确实好吃。”

　　李冠一说完，就离开了病房。

　　韩冬河没想到，就在这短短的三个小时，妈妈给他叫来了李冠一，李冠一又给他叫来了程艳南。

　　如果大家都这么着急，那就证明了一件事。

　　他可能命不久矣了。

　　韩冬河心情很平静，因为他善意的谎言已经完美谢幕，没有影响到他们的高考。

　　他也不惧怕死亡了，因为他已经见到了所有想见的人。

　　“你来了。”韩冬河冲程艳南笑笑。

　　程艳南慢慢走向病床，坐在了床旁边的凳子上。

　　即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程艳南看到韩冬河的样子，她的眼泪还是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程艳南见过韩冬河的很多样子，每个都积极又阳光。现在，她见到了他生病的样子。

　　韩冬河，你现在很难受吧？

　　程艳南决定，不和韩冬河提与病痛有关的话题。他们要多聊一些轻松的、快乐的事。

　　程艳南盯着韩冬河，他的眼睛看着依旧如往常一样，干净、清晰、明亮。

　　从卫生间哭完出来后，李冠一和她说，韩冬河的左眼已经看不清了，可以坐得离他近一点。

　　程艳南又起身，把凳子往前面移了移。

　　“离那么远，不好交流。”程艳南双眼含着泪，笑着说。

　　韩冬河也笑笑。

　　可能程艳南已经知道他左眼看不清了，所以这样做。这样也挺好，他真的能看得更清楚些。

　　韩冬河说：“我第一次见你散着头发。”

　　“我刚洗完澡，没梳头发就出门了。”

　　“挺好看的。”

　　程艳南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夸她散头发好看。

　　她强忍着泪意，笑笑：“我也是第一次散着头发出门。”

　　“你考得怎么样？”

　　“我的物理肯定砸了，说不准理综也砸了。都怪张炳辉，说物理占分多，是重点。”借着考试发挥不好，程艳南终于可以把眼泪流出来。

　　“没关系的，你肯定能考上大学。”韩冬河给程艳南递了抽纸。

　　程艳南擦擦眼泪：“嗯，我感觉其他科考得还行。”

　　韩冬河看着抽纸上那个心相印的图标，慢慢开口。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不记得了，小时候的事儿了，这都多少年了。”

　　“我说的是高中时期。”

　　程艳南想了想：“应该是高二第一次开家长会吧，咱们两人的妈妈唠家常的时候？”

　　韩冬河微微笑着摇了摇头。

　　“那是……”

　　“你好像真没记住我。”韩冬河的笑容更明显了，“那天是第一次月考，我在水房冲咖啡，撒在了衣服上。被你看到了，你不动声色地给我留了纸，就是心相印牌儿的。”

　　程艳南脑子里的记忆一下子调出来了。

　　“你穿了个印着哭脸的白半袖？”

　　“没错。原来你对我还有点印象啊。”

　　命运在你不知晓的情况下，已经为你安排好了一切。

　　“我还真没记住你的脸，但是记住了你的衣服。一个很少见的牌子。”

　　程艳南的心情也好一点了。

　　她轻声道：“我对你印象最深的是元旦联欢会上，你在黑暗的舞台上清唱《南山南》。”

　　“我好像通过这首歌，收获了不少迷妹呢。”

　　“什么时候再唱一次完整的？”

　　“现在不太行了。”韩冬河的胸口又开始痛，“但是我们可以一起听一首。”

　　韩冬河给程艳南分享了一只耳机。

　　手机播放音乐。

　　来自马頔的《南山南》。

　　“你在南方的艳阳里大雪纷飞”

　　“我在北方的寒夜里四季如春”

　　“如果天黑之前来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

　　“穷尽一生，做不完一场梦”

　　程艳南低头，看着韩冬河的手。他的手背上缠绕着黄色的留置针，皮肤带着青紫色的瘀血，几个结痂的针眼，还有医用胶布的痕迹。

　　这段时间，韩冬河一个人在默默承受这些。在她看不见的那些地方呢，会不会更难受？

　　程艳南的心很疼。

　　她把目光望向病房的窗外，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会调动人的情绪，会让人想起很多从前的事。

　　手机屏幕的歌词一句一句划过，成为回忆的事一件一件历历在目。

　　还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程艳南看向了韩冬河，她发现韩冬河也在看着她。可能他的目光，一直都没有转移过。

　　在这瞬间，四目对视。

　　两个人在彼此的目光中，都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韩冬河的眼睛慢慢变红。

　　此刻，他真的心满意足了。

　　两个人就这样静静地听完了这首歌。

　　韩冬河问：“北海真的存在吗？”

　　程艳南摘下耳机，还给韩冬河：“不知道，但北戴河肯定存在，也是海。”

　　“我很喜欢海，你呢？”

　　“我想，没有人会不喜欢大海吧。”

　　“马上就暑假了，适合去海边玩玩。”

　　“暑假后，就要开始大学生活了。我听董心瑶说过，大学里有很多社团可以参加的。没准就会有民谣社，或者吉他社？”

　　“那真好。”韩冬河一直保持着微笑，“不知道大学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听说非常自由，不用每天都学习，有很多宽裕的时间，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等你身体好后，就可以去体验了，你肯定是物理最好的学生。”

　　程艳南知道，这不太可能了，但她还是想这样说。

　　梦想也许不会实现，但可以给人提供力量。

　　哪怕就开心一下呢？

　　韩冬河沉默了几秒。

　　“艳艳，替我去体验体验大学生活吧。”

　　程艳南心头微微一震。

　　“好，我先去看看，到底是不是像说得那么好。”

　　“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要太伤心。你以后一定要好好生活，享受人生。”

　　听到这样的话，程艳南的心又开始难受。

　　这是韩冬河对她的嘱托吗？

　　或者是告别。

　　“答应我，好吗？”

　　“好。我们一定好好活着。”

　　现在，程艳南会答应韩冬河的一切要求。

　　“冬哥，别忘了，我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韩冬河又笑了笑，这次他的笑容很明亮。

　　“艳艳，谢谢你来看我，我很开心。”

　　“我也是。谢谢你夸我散着头发好看。”

　　两个人的眼睛都红红的。

　　韩冬河轻轻说：“把冠一叫进来吧，时间不早了，让他送你回家。”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