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国王和他的深渊狐狸

作者:锂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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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尾声


      “王拙到哪儿了?”

      “回陛下,反贼王拙带着十万人马,一月前穿过了乌榆平原,此刻恐怕已经渡过了雅水,往严玄城赶来。”

      “冯将军呢?”

      “冯将军率十五万精锐之师,昨日来报,已经到了马萍山。”

      兵部尚书邓航顿了会儿,又道,“陛下不必过于担忧,王拙再会打仗,终究也只有十几万人马,就算他的雨顺军一个顶三个,算他有五十万人,面对陛下的大军,他的胜算也寥寥无几。何况陛下一手栽培他,十来年,他从一无所有,一跃成酒越国的第一将军,他不念恩情倒罢了,却反咬一口,此等卑鄙之人,上天也定会阻拦,还请陛下放宽心,少思少虑,圣体为重啊。”

      龙阔笑了笑,突然问道:“邓卿可知道史宰相近日在做什么?”

      邓航不易察觉的皱了一下眉,微微思索一番,道:“回陛下,臣不知。”

      龙阔道:“朕记得,邓卿和他关系似乎不太好啊。”

      邓航变了神色,忙道:“臣惶恐,臣与史大人或有政见分歧,皆为国事而争,史大人统筹全局,臣执掌兵部,大抵所虑有所不同,绝无私怨。若臣处事有失周全,致朝堂不安,请陛下治臣不协之罪!”

      龙阔道:“急什么。拿上来!”

      邓航看见一侍卫呈上来一个乌木锦盒,龙阔伸手接了,走下来,递到他手上,笑道:“你我知根知底,邓卿用不着在朕面前藏着,朕早知你与他积怨已久。今日邓卿生辰,这是朕送你的生辰礼。”

      龙阔看着邓航,又道:“邓卿不喜欢?”

      邓航白了脸,手哆嗦起来,嘴唇颤抖,强笑道:“喜喜欢……多谢陛下。”

      “怎么不打开看看?”

      邓航的手哆嗦得更厉害了,他抬眼看了一眼龙阔,头上冒出了汗,将锦盒小心放在桌边上,咽了一口唾沫,一咬牙,打开了,看清后,呆滞着,随后呼出一口气,一手撑着椅子的扶手,站出来,扯出一抹笑,朝龙阔谢礼:“多谢陛下赏赐。”

      龙阔笑道:“邓卿喜欢就好,这副金丝软甲虽比不得钢甲,关键时候还是能抵一命的。行,朕也不留你了,家小估计都等着你回去给你庆生。”

      “多谢陛下,臣告退。”

      边上的严公公看着邓航抱着那个锦盒,走得还有点儿晃,严公公不可察觉地叹了口气。

      不吓死才怪,谁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人头还是礼物?

      严公公又悄悄看了一眼伏在案桌上看书的龙阔,眉心狠狠跳了跳。

      他总以为陈书玉狠心些,他自己一手建立的山青会,可以狠心将他们全都葬送在广柏小平原,一个不留。

      现在看来,龙阔又何尝不是,养了十几年的人,说斩竟然真的斩了,平日里陈书玉受一点伤,要死要活,现在人死了,倒是平静得异常。

      帝王不亏是帝王,也只有冷酷如帝王的人才下得去手,才敢跑到行刑场亲自看陈书玉是怎么人头落地的。

      他们俩,只有更狠,没有最狠。

      可是说他平静吧,好像也不能,他似乎是平静的疯了。

      严公公看不懂龙阔。

      他不去管要打上皇宫来、威胁他地位的王拙,反而开始斩杀朝廷大臣,以前有所顾虑的、想杀不敢杀的,现在杀起来毫不手软,无论是文官还是武将,任你根基多深,家底多厚,权势多大。

      龙阔一概不管,宰相也杀,侍郎也杀,朝廷上瞬间卷起腥风血雨,人人自危。

      严公公后来知道了,他们酒越国的天子原来在给反贼王拙铺路。

      日子一天天战战兢兢的过着,九月、十月、十一月,转眼又是十二月了,又是寒冬了。

      “陛下,您龙体气象平稳,五脏调和,并无病症。”

      龙阔摇头道:“朕胸膛里面疼。”

      太医于是又给龙阔把脉,他皱着眉头还是道:“陛下近来恐是劳神过度,未必血肉之疾,臣给陛下开点安神药,煎服七次,辅以尽心修养,可缓不适。”

      太医按照之前的方子,轻车熟路,给龙阔开了药。

      严公公同样轻车熟路去送太医,那老太医道:“严公公,陛下这恐怕是心病啊。”

      严公公点头道:“不瞒您说,病了好久了。”

      老太医道:“如今世道不太平,陛下虽为九五至尊,只是近来杀虐过多,恐阳气不抵阴气,使邪祟入侵,才生了心病……只是老夫诊着,脉象却又不像。”

      严公公叹了口气,摇头道:“唉,一言难尽。您好走,过几天恐怕又要劳烦您跑了。”

      那太医点头道:“应该的。”

      灰蒙蒙的天空,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大雪的天气总是安静的,皇宫是,养神殿也是。

      远远瞧着那棵枫树,不再红似火,洁白的雪花落在它的身上,一片一片,盖了厚厚的一层在它的枝条上,它像一株三月里的流苏树,仍然充满生机。

      通往养神殿的那条青石板路,同样铺了厚厚的一层雪,十分干净的雪,没有一个脚印,龙阔有些不想踩脏了它们。

      他抬头仰望,养神殿高高翘起的檐角在雪下露出一点鲜艳的红,在雪白的背景下,让人移不开眼,像陈书玉白皙后背上的一颗小红痣。

      龙阔打着一把天蓝色的伞,抬起脚,走上了那条小路,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

      积雪在他脚下发出很轻的惊呼声,枝桠上的喜鹊很熟悉他似的,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龙阔走近了,伸手推开冰冷的门,养神殿便矗立在他的视线里了。

      雪花完全覆盖了它,它庞大而安安静静的,似乎在这儿无声地存在了很多很多年。

      龙阔瞥了一眼那棵枫树,那底下长了很多杂草,有的枯了,有的还是黄绿色,有的还绿意盎然,都被雪花压下了腰。

      只不过它们不必担心生命安全,因为没人有会胆大包天不怕死的跑进来扯掉草,拿棍子在泥土里挖了。

      他移开眼,看着养神殿朱红的大门,慢慢走过去,推开了。

      进去后点了许多的灯,整个养神殿金碧辉煌的,在一片白色中,散发着温暖的橘黄色光芒,很温馨热闹似的。

      龙阔走进了陈书玉的书房,鼻尖似乎闻到了陈书玉味道,淡淡的,和雪花一样。

      他觉得他的心脏有又一点儿疼了,一定是蛊虫在作祟,他想。

      他抬眼四下里一看,也没去别处了,径直走到书房的那张木椅子上,坐下来,缓缓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堆积了许久的疲惫感忽然朝他猛烈地袭来,势不可挡,他的脑子一下子被激得发起了昏,顷刻间没了意识。

      他的脑海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像刑部牢房的那条又窄又高的巷子,又像皇宫中的他牵着陈书玉的那条阳光明媚的巷子,高墙在两边挡着他……

      慢慢有了声音,是陈书玉在说话。

      模模糊糊,梦中的他,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他往前面走,远了,后面走,远了,他于是将耳朵贴着墙,他听到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是秋千,伴随着陈书玉少年时青涩的嗓音,他一定边轻轻荡着秋千,边低着头抱着他捡来的小白猫说话。

      龙阔可以想象到,他的神色是一定是柔和又开心的,嘴角边挂着浅吟吟的微笑,风轻吻着他鬓边的头发,他的头发便灵动地飞舞起来。

      这是个美梦,尽管他看不到,也听不很清,可是龙阔不愿醒来,他愿意耽溺于此,躲在墙后面,哪怕只是听他模糊的声音,永远永远。

      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还亮着,只是房间里的灯全都熄灭了,窗外的大雪也停了,他在椅子上睁着眼没有动。

      时间过了,于他而言只是睁眼闭眼,什么也没变,他忘记自己做了什么梦,只是眼角有些湿,莫名滑下一滴眼泪,他拿手擦干,并未在意。

      他呆眼望着熟悉的、一模一样的窗外的风景,熟悉的,一尘不变的房间的布置,知道这是养神殿。

      只是他恍惚着,分不清这是哪一个时间段,是陈书玉在外地当官,他坐在这儿,还是陈书玉去水黎国,他坐在这儿,还是放走陈书玉的那一年,他坐在这儿,白天、黑夜,春天、夏天、秋天、然后是冬天……太阳升起又落下,叶子绿了又黄了,所以这是哪一个陈书玉不在的时间,他又一个人坐在这儿?想他回来,等他回来?

      眼角又滑下一滴泪,他漠然地擦干。

      他想,王拙到了哪儿,怎么还没来,快点儿来吧,他有些受不住了。

      这日子的每一刻,都像是刀一样,狠狠往他心里刮,疼得眼前发黑,难怪,他死前也是这么难熬吧,这么疼,难怪,难怪要疯。

      他慢慢起身,身子的僵硬让他不受控制的摇晃了两下,扶着椅子边才堪堪站稳。

      他顿了会儿,将熄灭的灯重新换了灯芯,添了油,却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可是他得要做点什么,来打法这些难挨的、让人心慌的时间。

      他在房间四处转着,最后找了一块布,打了水,开始擦书桌、擦花瓶、擦椅子……擦了个遍,一直他擦到陈书玉小时候的书柜前,却慕然发起了愣。

      抬头看了看,随手拿出来一本,吹了吹,翻开来,里头干干净净,一点标注也没有,他往高处拿,更是干净得不得了,陈书玉一定没看过。

      他又往低处拿,翻开,看见了陈书玉的字迹,那时候还是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写的。

      龙阔看了很久,将这本书挑了出来,弯着腰又翻又翻,突然书里掉出来一片什么东西,他捡起来,是一片硕大的棕色荷花玉兰花瓣。没什么味道了,黑黑的有墨水的痕迹,在花上晕染开,龙阔凑近眼前看,又拿着转了个向,才发现是一句张牙舞爪的话——龙阔,你去吃屎吧!

      龙阔又愣神了,有些不敢相信似的,盯着看了又看,他合上书,原来是又臭又长又无聊的《时信赋》。

      他呵呵笑了起来,陈书玉这懒鬼!还好意思骂他,书是一点不看的,一篇文章背三年没背下来,先生倒是请一个走一个,本事大着呢!

      龙阔拿着那干枯的花瓣,一时又分了神,八九年的时间沉淀,似乎让它变得沉甸甸的,很有重量。

      他犹豫一会儿,将那花瓣又放了回去,将书也放了回去。

      他直起腰,视线里是那些灯光,温暖的灯光,在房间里自顾闪烁摇摆着。

      他动了动眼珠子,天像是一瞬间黑了,直直压了下来,闪烁的灯光膨胀着,怪异地填满整个空间。

      龙阔突然感觉到喉咙很涩,像是肿大了,他迫切的想要喝酒,可他似乎已经醉了,身体左右摇摆起来,路也走不稳了,身子一下跌撞在桌角上,“砰!”一声响,狼狈的摔在地上。

      他顾不及痛,又挣扎站起来,房间周围转了起来,物什一齐放大压到他的眼前,他不敢再看,低着头,昏着脑袋,踩着扭曲的地板,高一脚低一脚,逃也似的走了。

      他逃出了门,跑进了雪地里,大雪快要末过他的小腿了。

      他在雪地里滑行,踉跄着摔了几跤,又爬起来,大雪湿了衣裳,打湿了他的头发。

      可是他又忍不住回头,站在冰冷的雪里,久久看着,深深看着,不愿意走,他哭了。

      想他,真想他,发了疯的想,无时无刻想。他后悔了,他不该听他的,他怎么就听了他的,陈书玉是个疯子,他怎么能听疯子的话。

      他感觉到有什么落在他的脸上,是雪,又下雪了。

      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炙热的脸上,瞬间就化了。

      他的心脏很疼,一抽一抽,他苦涩地想,陈书玉在地狱中,可能爱他一点儿了,快了快了,他很快就要心衰而亡了。

      一月、二月,三雪下了,又停了,又稀稀落落下起来,四月末的时候,陈书玉院子里的山茶花开了,五月的时候,万年园里的紫藤萝开了,七月的时候,宫中所有的人已经被他遣散了,他把该杀的杀了,该放的放了,不愿意走的,他没有管了。

      八月的时候,他一个人在空荡的皇宫殿堂,高坐在龙椅上。

      他慢慢看见王拙的发冠,王拙的腰身,然后是他整个人,他手里拿着刀,可是他的刀上一点血也没有,因为他不需要杀人,城门大开,所有人在龙阔强硬的指示下,都为他让路。

      这不像谋反,更像一场沉默的、诡异的交接仪式。

      龙阔看见王拙走近他,他的脸是苍白的、干裂的,龙阔心里有些惊讶,不知道王拙为什么变得如此憔悴。

      他的眼里没有喜悦,黯淡无光,这种表情龙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他一定失去了生命中最为宝贵的东西。

      龙阔皱起了眉头,他为数不多的责任心使他隐隐担心起来,眼前这个形同枯槁的男人是否能治理好这个天州最大的国家呢?

      ……可是算了,真没时间闹了,他于是站起来,笑了笑,道:“王将军,朕等你许久了。”

      王拙听言抬起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男人,酒越国在位接近二十年的天子,他并不老,长得很好,才四十出头。

      王拙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伟大的帝王,短短二十年,酒越国的疆土在他的手里不断地扩大,从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国,成了天州最强大国家,他的丰功伟绩或许很难被后辈人超越了。

      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开城门,一点反抗不做,心甘情愿将皇位让给他,他盯着龙阔的眼睛,却只看到了恐怖的平静。

      他的神情甚至是温柔的,出现在一个冷酷的天子脸上,却莫名的不违和。

      那神情王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那是思念人的神情。

      思念?王拙冷笑了一声,思维混沌地慢慢抬起了手里的刀,不再犹豫,猛地挥手,便砍下了这个酒越国最为金贵、最受尊重的人的脑袋。

      他看着那喷洒出来的鲜血,和滚落在一旁的头颅,却颓然地跌倒在地上。

      ……

      “孤独,无边的孤独,这不过是一个帝王延续着一个帝王可怕的孤独罢了。啧啧。”

      许久的沉默,那小孩抬眼问:“讲完了?”

      “讲完了。”

      “可是北武帝真的就这样死了吗?”

      “对啊,就这样死了,为情所困嘛。”

      “那他下辈子有没有和阿陈在一起呢?”

      “嗯,也许……诶!你爹来了,还给你买了糖葫芦呢。”

      他爹走过来,抱起孩子,笑道:“回家喽!”

      那说书的急道:“诶诶,没付钱呢!”

      他爹道:“什么钱不钱,读书人的事,怎么扯到钱上面去了。”

      “你!”

      “下次还来捧场。”

      “……也成。”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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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章 尾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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