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唇

　　红酒丝绸长尾A字裙随着动作晃动，驾驶位上男人走下，将身上的黑色皮大衣披在女人身上。

　　女人摆了摆手“你们是小孑的朋友吗，多谢你们对他的照顾，我姓纪，纪墅。”

　　说着，她拍了拍身后男人的臂弯“这位是小孑的爸爸。”

　　男人像是这才回过神，目光从纪墅身上挪开，看了看秦沨孑和沈簇点了点头“秦壑。”

　　鹿佑回歪着嘴瞪着眼睛，胳膊肘怼了怼傅天“天儿，这是限量款豪车吗？”

　　傅天瞠目结舌“何止，上面都是亮闪闪的大钻石啊。”

　　两人肃然起敬，响亮异常“叔叔阿姨好！”

　　沈簇被他俩喊得一震，而后咽下水，直起背，扣了扣袖口的扣子道“阿姨、叔叔，你们好。”

　　纪墅莞然一笑，靠近，古龙香水的味道随着头发垂下来“你就是沈簇吧？”

　　沈簇看着纪墅与秦沨孑如出一辙的浅色瞳孔。紧张感捋着脊骨节节而上。

　　“真是个好孩子。”纪墅刚抬起手，秦沨孑就走了过来，和秦壑一起插在了中间。

　　“文艺汇演马上就要开始了，妈妈爸爸，辛苦一趟，我们快进去吧。”秦沨孑说着将沈簇护卫在身后的架势。

　　？三人看得疑惑，这是个什么架势？

　　纪墅却习以为常，从车上拿下一个红色的大盒子，错开秦壑伸过来的手，递给了沈簇“这是准备的礼物，本来我备了10个，担心会不够，看来绰绰有余呀。”

　　鹿佑回对着漂亮阿姨甜蜜蜜地笑“阿姨~秦沨孑能有我们三个朋友就很不错了~”

　　纪墅爽朗一笑“嘴真甜。”而后又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个包装精致的盒子，放在沈簇的手心上“这是单独给你的，宝贝，记得要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拆开。”

　　沈簇看着面前女人棕色的眼睛愣了愣“嗯，好，我知道了，谢谢您。”

　　秦沨孑默不作声地抓起沈簇的衣角，秦壑看了看腕表伸出了右手“夫人，时间很紧。”

　　纪墅挽上“那要快些了。”

　　校园开放日，高一高二校区的学生家长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四个人在前面走着，沈簇忍住想和鹿佑回一起频频回头的冲动，想着纪墅对他说的话。

　　他一个人的时候，意思是，秦沨孑不在的时候吗。

　　“天儿，你爸妈来了吗？”鹿佑回拿出盒子里的进口巧克力放进嘴里“不愧是外国货！”

　　“啊？”傅天拿出一个星球钥匙挂件“没有啊。”

　　鹿佑回点了点头“我们四个中间，出现了一双父母。”

　　三人齐刷刷看向秦沨孑。

　　秦沨孑微笑“过奖。”

　　走进大礼堂，几人望了望找到了高二十一班的班级牌子。

　　沈簇数了数，找好位子回过头，就见纪墅秦壑二人已经走开，在不远处和坐着轮椅的男生谈笑起来。

　　沈簇脸上的微笑一凝，是照片上的那个男生，温宁，桑城一中的优秀毕业生，竹马，门当户对，匹配得上的Omega。

　　他立刻想到，原来赶时间是在赶节目开场前。

　　沈簇捏着手里的包装盒，下意识地抬起了头，去看秦沨孑的脸和反应。

　　或许秦沨孑也微笑地看着旧相识，或许腺体匹配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感染的小概率事件，或许失败后和秦沨孑相知的就是温宁......

　　他撞进了一双倒映着他脸庞的眼睛。

　　沈簇的心又一紧，抑制住了想要闪躲目光的举动。

　　“看我干什么。”

　　秦沨孑低下头，勾上沈簇的小拇指“在看我追来的男朋友。”

　　拇指收了收，沈簇顶着沁光的眼睛“哪里追了。乱叫。”

　　秦沨孑先是肉眼可见的一愣，很快便凑近“那现在我是什么？拐你早恋的情人，还是黑老大的压寨夫人？”

　　沈簇鼻子嗤下气，拿着盒子就规矩站那，仰头却调皮调气道“你是男生。压寨先生差不多。”

　　秦沨孑一瞬间像大坝坍塌，洪水般的情慕冲击他的心脏，他从未觉得先生这两个字从沈簇的嘴里过一遍这样动听。

　　什么身份，地位，早恋统统被他抛在了脑后，管也管不得，拉着沈簇的手就奔着后台的更衣室跑去。

　　沈簇被拉得猝不及防，脚步匆忙，他一边托着盒子，一边回头向鹿佑回傅天打招呼“我先离开一下。”而后又看了眼正在攀谈的纪墅秦壑，才转过头。

　　人声喧闹，一路急匆匆走过。更衣室内，脚步错着脚步，门被秦沨孑反锁。

　　沈簇还来不及问要干什么，就被秦沨孑抵在墙上狠狠抱住。

　　他没有心脏的另一边胸膛也感受着剧烈的振动，秦沨孑的信息素卷着体温呼吸，将他包围，浸透。

　　沈簇伸着胳膊，从秦沨孑的肩膀掠过，回应给他一个拥抱。

　　“沈簇。”秦沨孑歪着脑袋，高挺的鼻梁一遍遍摩擦沈簇脖颈的皮肤，而后秦沨孑道“压寨先生也好，早恋的错误也好，是什么都好，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好吗？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逛街，一起上学，一起毕业，还有一起工作，一起旅行。一直到死的时候好不好？”

　　沈簇本浑浊的眼睛蓦然清醒了。

　　......

　　半晌没有听到回答的秦沨孑不敢抬头，最后还是早有预料认命又不敢触碰般，轻吻沈簇的耳垂。

　　“好，短暂片刻也好。我不问了。”

　　“好。”

　　秦沨孑惊诧地抬起头，看着沈簇认真的眼。

　　“什么？是同意哪一个？”

　　沈簇垂下眼，又再度抬起，指尖轻微颤抖着在秦沨孑身后缩了缩“一直到死吧。”

　　沈簇重新正回眼，看着秦沨孑的脸，像阅尽千帆的水手，被浪一次次拍下后，仍然支起破烂的船帆，昂首挺胸向着未知的大海前进。

　　“秦沨孑，你一直跟我到死吧。”

　　话音刚落，看着秦沨孑，沈簇第一次知道，泪水不用眨眼也会掉下来。

　　秦沨孑滚烫的泪一滴滴，多么熟悉的话。

　　他的太阳依然愿意照耀他，即便是现在的他。这一瞬间，秦沨孑的心终于和九年前冲出湖面时相连。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沈簇用手背抚去秦沨孑下巴上的眼泪。青涩的语气、脸庞，连手指尖都还微微发抖，像劫后余生，又大获全胜。

　　门外脚步声杂乱，演出正式开始了。

　　沈簇动了动胳膊“汇演开始了，阿姨他们还在.....！”

　　视线陡然飘忽旋转，沈簇忽然双脚腾空。他惊呼着抓紧秦沨孑双臂的衣服，慌乱中低头，看着秦沨孑呲着牙把他抱起转圈。

　　嗤出口气，沈簇无奈笑了起来。

　　转了四圈，沈簇就捂住了脸“停下，我好晕。”

　　秦沨孑这才将他四平八稳放在地上，一边扇风一边看着沈簇手里不曾松开的礼盒“妈妈倒是很喜欢你呢。”

　　沈簇睁开眼“是吗？”

　　秦沨孑对着沈簇的脸又杵了一嘴“她是很喜欢四处留情。”

　　？沈簇来不及捂脸“对我留情？”在想什么，太夸张了吧。

　　秦沨孑勾了勾沈簇的衣领“爸爸解决的人，上到80岁，下到7岁就会嚷嚷着【我要嫁给纪墅】的小孩，可是太多了。”

　　......是这样的吗？

　　大厅昏暗，主持人刚刚好报完了幕。

　　两人摸着黑弯着腰坐到了座位，然而好巧不巧，沈簇的右边就是温宁。

　　相顾无言，沈簇目视前方，看着学校同学排的无脑小话剧，没看多久，就感觉秦沨孑的手从旁边伸过来去摸他的手。

　　沈簇就这样任由秦沨孑在黑暗下明目张胆地摆弄他的手指。

　　“你喜欢他吗？”右耳边温宁的声音响起。

　　不大不小，正好只两人听到。

　　沈簇没想到温宁会跟自己搭话，短暂的沉默下，温宁接着道“我喜欢他。”

　　沈簇瞳孔一缩，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温宁。

　　温宁只看着舞台，灯光在他的眼里流动“我是花滑运动员。是他把我从车祸现场救出来的。没有他，我会和我瘫痪的双腿一起死去。”

　　沈簇沉默着转回了头。

　　“我喜欢他。”

　　温宁继续道“你了解他吗。”

　　“我不了解。即便我一直喜欢着他。”

　　“可是被他注视着的你，却从未真正看到过他。不是吗。”

　　到了温宁预备的时间，沈簇来不及再问，温宁的轮椅就从他面前推过，只留给他一个似是而非的质问。

　　沈簇忍不住侧头看着秦沨孑的侧脸。

　　温宁说的每句话其实都在他的预料内。喜欢上一个救了自己生命的人无可厚非，更何况是秦沨孑这样一个人。

　　沈簇知道，自己从未了解秦沨孑。

　　他在怕。他似乎有一种预感，一旦知道，事情便会改变，像他的家庭，像他的外公外婆，像他死去的奶奶和Ancy。

　　握住他手掌的手宽厚，继而细细摩挲“怎么这么凉？”秦沨孑甚至抓着他的手轻轻哈气，像在大冬天。

　　沈簇低了低头“你的很热。”

　　“幸好很热。”秦沨孑还是傻憨憨地对他笑。

　　舞台上，温宁坐在白色钢琴前，灯光在他头顶如瀑布泄下，修长的脖颈微垂，婉转的琴音流淌，他像一只哀伤的鹤。

　　沈簇默默听着，没有错过一个音节。曲毕后，他轻轻将脑袋垂在了秦沨孑肩上。

　　于是他便感觉秦沨孑在他的头顶吻了一下。

　　汇演结束时天已经微微黑下。

　　学校门口，鹿佑回摸了摸吃得圆滚滚的肚子“行吧，小花我们明天见。叔叔阿姨再见。”

　　傅天转着钥匙圈打开车摆了摆手。

　　纪墅从不远处走过来“宝贝，阿姨就不跟你们两个挤了，明天记得来家里玩啊~”说着纪墅轻轻点了下沈簇装着礼物的口袋“记得拆开。”

　　沈簇乖巧地点头“好，谢谢阿姨。阿姨叔叔再见。”

　　秦沨孑挡开纪墅再度伸起的手“妈妈，很晚了，爸爸在等你。”

　　纪墅瘪了瘪嘴“一个两个真是没趣。”

　　随后挥着手在秦壑的搀扶下进了劳斯莱斯。

　　秦沨孑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自行车爱马仕后座“亲爱的我们回家吧！”

　　沈簇坐上去，抓着秦沨孑腰间的衣服，看着前进的天边树影。

　　而后他拍了拍秦沨孑的肩膀，在秦沨孑停下后，站在了后座上。吓得秦沨孑一抖。

　　而后秦沨孑就变得站着骑车，沈簇站在他后，两人迎着夜风，掀开额头上的碎发，像所有的青春电影一样。

　　到家后，沈簇冲了个热水澡，并把卫生间的门反锁，在贴了磨砂纸的玻璃上看着门外鬼鬼祟祟的身影。

　　冲好打开门是还抓了个包。

　　秦沨孑拿着个浴球“我正要来给你送浴球。”

　　沈簇：......“正好自己用。”

　　说着沈簇走出了卫生间。

　　秦沨孑看着沈簇的背影，就着沈簇洗过的卫生间，闻着里面的湿气，一边毛孔舒展一边冲了个滚烫的热水澡。

　　而后像刚洗完澡的狗，一路甩着头上身上的水珠钻进了卧室。

　　沈簇却早就准备好，坐在床边，用脚踏了踏刚打好的地铺。

　　秦沨孑动作一滞，一边失魂落魄地往地铺上躺，一边顺手捞了沈簇的脚踝一把。

　　被秦沨孑摸了一把，沈簇才快速收回了，盖好空调被子“好好睡觉。”

　　而后伸手关掉了床头灯。

　　“晚安老公。”秦沨孑的声音传过来，仿佛近在耳边。

　　...“晚安。”

　　沈簇不知道等了多久，直到听见秦沨孑均匀的呼吸声，他才从枕头下面掏出礼盒。

　　正是纪墅送给他的礼物。

　　他摸着黑，解开缠着的丝线，打开了拉绒的盒子。

　　一块紫色的菱形宝石在夜光下熠熠生辉出现在他的眼前。

　　沈簇左右观摩，摸了摸。很快发现盒子的重量不对。

　　果不其然，他伸出手指探了探，下面有一个夹层。

　　他掀开海绵，看到了下面两个半个指节黑色条状的东西。

　　沈簇拿出来，摸了摸，硬硬的，而后又摸了摸，拿出一个小纸片儿。

　　他掏出手机，借着手机界面的光，看清了纸片上的字。

　　【725信号检测环II型阻断芯片】

　　这是脚镣的信号阻断器。

　　沈簇立刻关掉了手机。他将看不见的芯片放在眼前，一遍遍按压。

　　纪墅阿姨给他这个是为什么?

　　像是印证他的想法，手机嗡嗡振动。

　　沈簇过了半秒才拿出来打开，是一个陌生号码。

　　【这就是我的理由】

　　【图片加载中......】

　　这是谁？沈簇忍不住去猜测。

　　看着加载的圆圈消失那一瞬间，沈簇眼疾手快的点开了图片。

　　【收养证明 收养人：纪墅、秦壑】

　　【被收养人：秦沨孑】

　　【骄阳孤儿院斑驳的铁门下，男孩穿着身宽大破旧的条纹衬衫，冷漠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可沈簇再熟悉不过。

　　一瞬间，看见那脸的一瞬间，比惊愕更先的是他已经模糊不堪的记忆。

　　沈簇静静的坐起，就这样在黑暗中看着床边他根本看不清的秦沨孑。

　　是他。

　　是他。

　　怪不得。那个雨夜蓦然出现的那把，亲手被他送出去的伞。所有的突兀全部穿针引线，成为了一张网。

　　为什么没认出来他？

　　为什么一点都没认出来他？

　　记忆兜头而上，将所有他曾经刻意忘掉的细节重新塞在他眼前。

　　沈簇再没有泪了。

　　他走到如今一定很苦吧？

　　他找了多久？

　　真是不容易。

　　沈簇浑身力气泄了一般坐在那里，望着黑暗眼神一片空洞。他静静接受着记忆的重新涌现，接受着秦沨孑的身世，接受着自己的世界又变得苍白。

　　他甚至无法喘气，耳鸣声像一个休止符，划分着他被这张网压得不断下坠，动弹不得。

　　是啊，喜欢上一个救了自己生命的人无可厚非。

　　救了自己生命的人。

　　有什么错。

　　沈簇没想到，这份“背叛”来得如此迅猛。

　　他掉不眼泪，勾不起嘴角。

　　他只是枯坐着，回忆与秦沨孑亲热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因秦沨孑悸动的心脏。而后又一个个亲手打上标签。

　　【报答】【偿还】【执念】【完美匹配】..............

　　就是没了【沈簇】

　　他找不到在哪里。

　　秦沨孑没有错。沈簇内心深深知道。

　　可现实却像个响亮火辣的耳光，打在他脸上。

　　看啊，你的父母因为家庭短暂爱你，你的外公外婆因为你的价值施舍你温暖，秦沨孑因为你的恩情和腺体喜欢上你。他们都是爱你的，这毋庸置疑，你到底在矫情什么？

　　对，他就是矫情。
　　他只是渴望有一个人穿透他的灵魂，撕开他的的眉眼，筛掉所有瓜葛，看到完全的他。

　　他从未感觉如此难堪，如此被践踏，如此毫无意义。

　　他的尊严，他的自尊，毫无意义。

　　一如当年。

　　一直到天边微凉，沈簇干涩猩红的双眼才看到了秦沨孑的轮廓。

　　他喜欢秦沨孑。沈簇再次确定了。

　　越发确定，他的决心越发笃定。

　　叮叮..咔哒。

　　随着芯片的嵌入，脚镣打开了。

　　沈簇下了床，跪坐着，在秦沨孑鼻梁上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秦沨孑，你喜欢的是当年那个救命恩人，还是现在的我？你想拴住的，是曾经寻找的执念，还是你眼前的我？

　　我喜欢你，秦沨孑。

　　沈簇没有行李。他从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不属于任何一个人。或许，一切都在他的身后，只要他回头就什么都拥有。

　　可是他想，他只选择了他自己，一身伤病一身狼藉的自己，错误的自己。

　　以及一封被烟头烫了一个洞的情书。

　　【这是海茶航空HU751航班的最后一次登记广播，所有尚未登记的旅客请立即前往2号登机口。】

　　2018年4月30日。

　　桑城，患有贫穷，拥有暴富；民风和善，罪恶满地；从未停止追赶时代的脚步，却始终落后地尚有余地；沈簇一直认为自己和这座曾经辉煌，最后矛盾着奄奄一息的城市一样。

　　他能离开多久。他能逃多久。他能捡起自己所谓的脸面多久。

　　飞机起飞，果然，桑城头顶的云层那样平静饱满。

　　他一瞬间便想回头，或者给秦沨孑发个信息，忽然觉得一切是不是没有必要。

　　但飞机只会向前。

　　那滴眼泪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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