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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相
四眼死了。
被人在小后山发现尸体时他才死没多久,生命的余温还残留在他躯壳表面。凌乱地横在草地,半青的草擦出鲜亮的红颜色,脸颊被他自己摸花,表情静,平白有几分安宁的意涵。
自然开膛破肚也可代换为牵肠挂肚之意蕴来。
凶刀横在他腿边,数个警察来到这片及小腿的草地瞧见他均有种误入欧洲画展厅的错觉。
几乎没有什么特别调查的余地,警察到学校找五厘米和小后山问了一圈后就有人说出当时的情景。
毛毛和四眼在小后山起了争执,原本只是在推搡和吵架,结果四眼说了句:“你算什么东西和我充大佬,难道你真以为你还能做回白皮佬?!”
毛毛就发疯似的拿出刀捅杀四眼,在场的人全看见了,小柳见着四眼落气就叫他快跑,又跟小弟们说嘴巴闭严别说出去。
实际上嘴巴严的又有几个呢?
白光往脸上一打,在外头的气性皆收敛了,单单小柳咬死不知道没看见,昂着头鼓着眼睛,谁来他也不指认。
平日里,他和毛毛总吵架,偶尔也动手,谁能想到在这种事情面前居然拿出此等姿态。
小柳被警察放走的第二天就被家里送到国外,妈妈的手永恒地推搡他的肩膀,就像当年在海边推那一盏花灯,远去吧,远去吧,我的孩子,去更汹涌的海洋浮水,翻滚,经历风雨。
希望你永远有保护他人的勇气,能找到智慧的眼睛。
警察把小镇搜了一遍,重建中的十姑娘庙被翻转再放回,仍未找见毛毛。这个小岛开发出来的部分就只有这么大,剩余的地方怪石乱林,拉了警戒,封了路,没有人能穿过巡逻进去。
如果他没有顺利离开,那就一定是谁把他藏起来了。
首先被怀疑的是毛毛的父母,无论孩子犯下多么大的过错,父母的爱护是不会轻易变少的。他们到毛家造访多次,始终没能得到有用的信息。
毛峰见到穿警服的人便止不住地冷笑,脸颊上那道斜斜的凹痕宛若雕刻,讲的话大差不差,可以总结为不知道,不清楚,没见过,去问小后山那些兔崽子吧。
案件推进就卡在这里,小后山也不再频繁地出入小后山,改到其他地方活动,和五厘米一天内起了三四次冲突。
到现在为止,还会到小后山的除了为生存的居民,查案的警察,就是对杀人事件好奇的人。
银宝暄算好奇的那部分,独自去往小后山。
小后山是半自然半社会的环境,有人造的小道,数年的树木,未推平的土坡,以及早年建立而今已不再住人的几间木房。
要抵达四眼被杀的草地还需要走过一条下坡路和由树干搭成的简易小桥,跳过极小的溪流便是小片较为平坦的平地,两边是极密的树木,阳光梭入即被染成浅绿。
他泊在陈尸地四步远的位置,草叶闪烁着遮住油光的土地,小虫或飞或跳,多足的孩子拿他做跳板。绿色的日光忽长忽短,他的颜色太浅,日光落在他脸旁,遥遥望去好似没有头颅的另一具尸体。
这时候有一声清脆的鸟叫,像是翠鸟又像是别的任何一种鸟的悲鸣。银宝暄回头,霎时间,密林山景化作极其过现代化的真实世界。
通道狭长,两侧是浅色带窗的方门,他站在最尽头的那扇门前,阳光攀援着他的后背跟他一起凝视门内的所有学生。
这是青树四年,国家剧院有一个新的舞剧要在学院内选拔主演,通过系考进来的学生全部被临时叫来考试。
许猷汉在身体条件同样优秀的男男女女里照样醒目出挑,斜在横杆上开功也比别人要优美要挺拔似的。他一直觉得,主演不会是别人,谁人来都会选许猷汉的。
短短的四十分钟里,每个人以群舞的形式展示了基本功和两个简单的身韵组合,临到结束点了一男一女出来做剧目展示。男生是许猷汉,女生是段百川。
在场的所有人在此刻明白,只要他们不出太大错,基本就是这两人的主演了。说不忮忌是假的,被选中做主演的深层含义是收到国家剧院的录取通知,谁会不想要呢?这几乎可以说是想要继续发展古典舞的最好去处。
然而然而。
同样的剧目,这两个人跳和他们跳就是不一样,差一点,就差很多。
老师们宣布许猷汉、段百川担任舞剧主演。所有人站成一排,衷心地鼓掌,有人哭了,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哭。还未毕业,就什么都结束了。
教室门敞开,老师们先离开,然后是学生。许猷汉走在最后,瞧见他立刻笑着抱住他,喜悦难以言表,因此亲吻他的脸颊,在他耳边说:“我是主演哦,梦想终于降落在我手心里了,KIKI。”
他忘记他那时候到底是什么心情,开心?怨恨?还是别的什么?真的忘记了。
一周后他又去看许猷汉舞剧排练,和平常训练几乎没多少区别。教室三边或坐或站着一些作配的舞蹈演员,定定地瞧着站在中间的两名主演。目光就是追光。
段百川高挑,美丽,站在许猷汉身边稍矮一些,刚刚好那么像一对有情人。他们扮演一对年轻人,相识,相爱,相别。
她在练功服外穿了一件白长裙,和浅绿的吊带上衣搭配适宜,清新可人。
难得在课上扎起低马尾,轻灵可爱地和许猷汉跳同样的动作,小鹿似的被许猷汉搂进怀里,表情娇柔羞怯又明亮调皮。她翻甩裙摆,让人想到花朵,想到蝴蝶,想到春风。
银宝暄不得不承认她的美丽,承认她的灵动,承认他们之间看起来如此般配,如此合适,承认艺术生命是一种再造的力量,承认摧毁她等于摧毁美学。
所以,他什么也没做。他忍耐下来了,选择将那间教室永远地隔离出去,永远地假定没有人与许猷汉共同构建着什么。
可是,那天,他和许猷汉去参加一场活动,有些距离但没有离开区内,因此选择搭地上电车。
周围一个他人也没有,只有他们两个,肩并肩站在一起说话等车。具体在说什么,他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心里很烦很郁闷,那些被他忍耐下来的关在身体里的负面情绪蜂拥不止,使他对许猷汉的任何表达充满抗拒。
他在那一刻或许因为恨不能勾销许猷汉的人生而恨许猷汉。他知道不能够勾销人生,知道自己想要的也不是单纯的勾销,但他真的无法克制,所以他闭上了眼睛,所以不知道距离车辆进站只剩下不到一分钟,所以他不知道那赌气式的一推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吗?
他真的完全不知道吗?真的没有听见电车进站时叮叮的声音吗?真的不知道后果会如何吗?真的闭上眼睛了吗?
银宝暄力气很大,许猷汉很轻。
他看见许猷汉茫然的表情,看见电车从眼前行过,听见什么被碾碎的声音。
许猷汉在这场人为的车祸中捡回生命,但将艺术生命永远地留在那个站点了。他不知道银宝暄为什么会推他,也不想知道。他们的第二次绝交从那一秒钟开始,一直到许猷汉康复,银宝暄都没能见到他一面。
云桥一百四十四号是许猷汉的临时住所,许自秋丢掉自己的生活过来照顾他。她一直问许猷汉为什么会这样?许猷汉什么也没能说出口,静静地一滴眼泪没有,单单是拒绝了和银宝暄的所有来往,既不告诉银宝暄自己在哪儿,怎么样,也不回复银宝暄的短讯。
半年后,他回到学院,背着斜挎包在空无一人的舞蹈教室试图重拾艺术生命,阳光从窗户跳进教室观看他的舞蹈,看起来和从前好像一样,但他跳完以后缓缓扶着把杆跪坐下来,伛偻着,无比专注地凝视木板之间的缝隙,难以克制地泪如雨下。
他背着包去办公室递交了换方向的申请才离开学院,那时候天已快黑尽了。银宝暄刚下学,碰见他,马上靠近他。
他无法面对银宝暄,于是奔跑。
他们一前一后跑回云桥,在桥下布满沙硕的昏暗角落捉住并扑倒许猷汉。许猷汉紧闭双眼在他怀里喘息,手紧捉着他的手肘。
他立刻哭了,终于见到你,终于,你能够理解我被你剔除时的心情吗?他真心地道歉,没有想过会这样,不是故意那样做的,没想到你会那么轻,对不起,我会承担所有的责任的,不要离开我,不要把我整体地删除。我什么都愿意做。
许猷汉泪湿脸颊,睁眼凝视某处,不看银宝暄。
“所以,你是想怪我太轻吗?”
“没有没有,我从来没有怪你,没有想要伤害你,我不知道会这样。都是我的错,我做错了,不要放弃我,不要离开我,求你了,许猷汉。求你了——”
许猷汉从他怀里挣出些,借着微弱的灯光,月光看清他的脸。他瘦了很多,脸色蜡黄,看得出来这半年没有过得很好,比从前要痛苦得多。
是了,我们长大了,能做出的无可挽回的事情也变得更为庞大。
许猷汉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本他不打算见银宝暄,不打算听解释,不打算和好,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矛盾心理。
他既认为是银宝暄的原因,又认为不完全是。他清楚银宝暄不是故意的,清楚一定要说的话也不能完全怪他。
他看着他的脸,一时之间忘记自己的痛苦,忘记发现自己没办法像从前那样跳舞的悲哀,忘记半年前的恐惧,忘记复健时的疼痛,就那么看着他,看见银宝暄的痛苦。
可是,受到伤害的是我啊,人生覆灭的人是我啊。
他出离地愤怒,哀伤。
“我为那一刻付出了多少,牺牲了多少,我有多痛,经历多少才走到今天,现在什么都不会再有了,什么都。你我一直在一起,我有多在意,我有多想要,我有多努力你比谁都清楚!你为什么偏偏要对我这么残忍啊?为什么要对我这么残忍啊!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
几乎是同时,他们想到的无数个画面是如此的一致——小时候因为听不明白老师的指挥而埋在银宝暄的肩膀上抽泣;再大一点又因为体能训练和两头起弄得髂前上棘附近的皮肤乌青,走路时只能挪动,一边抹眼泪一边捏着银宝暄的手说痛;普育时日复一日地走到教室里练习,对逐渐增加的伤痛产生某种微妙的漠视,对银宝暄说,要走这条路的谁身上没有伤呀;参加小艺考,为了面对残酷的镜头和人眼,把自己裁剪成合适的胖瘦高矮,抱膝坐下时瘦棱棱的腿后是看起来从容的脸;新芽杯决赛,拿到奖杯后以劫后余生的心情环抱住银宝暄,在他耳边说我应该算有天分吧;系考时,背着那个旧败败的圆筒状斜挎包,脸孔被老师擦了一遍又一遍,仍然保持微笑,银宝暄看出那微笑中的颤动和紧张;青树时期,面对同样优秀的同学和越来越难的课程,在赛前忽然崩溃大哭,手掌居然盛不住眼泪,他说我可能不是真的有天分,银宝暄说你真的很有天分,一定会是赢家。然而然而。
他从银宝暄怀里挣出来,银宝暄无法阻挡他,却又无法真的接受这个结果,所以追上去,追到狭窄的楼道。他只能长久地等待,弥补,忏悔,做能做的一切事情。
那段时间太长,也太折磨了,以至于他完全想不起来具体是哪一天,许猷汉因为“丢不开手”而松口,拉他到房间里面对面地说话,发誓永远不会再伤害许猷汉。
他们和好了,没有原谅,只有和好。
许猷汉对他的底线一退再退,他明白,是因为爱,因为爱他所以看他痛苦如同自己痛苦,所以才会愿意以和好来暂停痛苦。
许猷汉可以让他不痛苦,他却没办法把属于许猷汉的人生还给许猷汉,分离的痛苦结束了,爱的痛苦才刚刚开始,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什么时候……才会结束呢?
银宝暄无意识地向前走,踏过陈尸地,穿过密林,从斜坡往下滑,阳光时长时短地闪烁。一条细线荡过,银宝暄的头颅向后飞去,血液如喷泉。
他倒下了,头颅落入草地,眼睛直直地望着某处,眼泪是痛苦的小路,一路飞跑,飞跑。
坐在廊桥的许猷汉忽然抬头望向小后山,气象如春,光亮非常。阿天跪坐在他旁边吃点心,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了?那边有什么吗?”
许猷汉抿抿唇,忍不住咬着唇边皱眉,心里慌得厉害。深呼吸几下仍未平息,不可控地站起身拿拇指扳门牙。
阿天又问了一遍。
许猷汉说:“心里莫名烦躁,不太舒服。”
“可能是因为茶吧,这个茶泡得浓,就会有点心悸口干舌燥的感觉。”阿天摩挲着杯口,茶汤倒映出他的脸,“我让他们撤掉茶,换果汁好吗?”
许猷汉坐回廊桥,看着他,想了想,摇头:“不了,我这就走,本来就是来这里看看你和你们的新家环境如何的,下次再来看你。”
阿天没有强留,招呼佣人拿了件披肩来亲自送许猷汉出门,看着他迅速往小后山跑去,笑了笑,一面关门一面说“心灵感应吗?还是其他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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