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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生谬
顿时,那流淌的赤金灌向暗道底端,在宝螣身后映出一片浓郁的光采,为她黯淡的鳞片罩上一层不真切的金光。
青白石祭坛顷刻便被潭水吞去一半,光洁的一角因水波荡漾而明明灭灭。
墨练将她的神识默默地攀缘出去,轻微地触了一触宝螣的躯体,似乎是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于是又把血练向身后揽了揽,缓步向前走去。
习于受她看护的血练亦不作声,只迈出稍小一些的步子轻轻跟上。
忽而,方才平复的潭面又剧烈地弹动了一下,随后沉重粘滞的鎏金延伸至坛边,破茧一般地吐出了一个人影——是尚且神志不清的吕擒龙。
血练见状便惊呼了一声,她手抵在墨练的腰后,轻戳一戳墨练,要让她向前走一走。
吕擒龙的衣物与头发仍然干燥,只一双手与面上是有水渍的,墨练心下暗暗称奇,却未从口中说出,而吕擒龙亦很快便眼皮一转,再次醒了。
随后血练探头探脑地凑了上去,滑到他身旁,蹲在一旁缩作一个团,小心伸手去抽吕擒龙手中握住的那珷玞。她喜笑颜开地问起:“小龙,你怎的忽然掉下去啦?要把我吓死!”
吕擒龙松开了紧握假泯玉的手,任凭血练拿走无关紧要的东西,她细细打量起那石料段,不解地追问:“你便是因这个跳了下去?”
话音未落,又捉住了他手腕,急忙惊奇道:“小龙,你闻起来有些像蛇!”
他听来好气又好笑,只甩开血练拉扯的一双手,起了身,慢慢同二人将那邪乎的潭内洞天讲了来。
吕擒龙讲得并不如他所见得的那般迷幻,反倒是特意提起了那个青绿的泡影,他说,绀棠也在。
他自述,“像蛇”的那一部分应当来源于宝螣。绀棠或许曾留有了微渺的部分真气于那往生潭当中,因此传向了他体内。
往生潭——即镜、即心、即本真。
祂以吞噬魂灵的心愿,即本真为食,行“镜”之命。
可惜往生潭是一面并不平直的琉璃透镜,人的本真得以放大,同时亦要遭受反噬之苦。
反噬之苦,一苦于形,再苦于心。
曾落水的绀棠,她给予祂怜悯与慈悲,往生潭便返还她□□的苦痛,以及恩将仇报的背叛。
如今的吕擒龙,他给予祂强烈的欲望,往生潭便磨灭了他的强欲,返还他背道而驰的澄明心思。
此为往生潭引以为傲的交易手段——往生税。
祂是精明的商人,这点不假——租赁潭水因势象形的妙力,亦要一并收取交易人的本真……
而祂也并非无理取闹——那“欲救其人,必先灭己”与“欲知其道,必先为之”,远远不止故弄玄虚的无病呻吟,称作为一种超然的指点也不为过。
祂也曾更为具体地在二人身上揭露过的:潭水在绀棠的脊背处破开,吕擒龙的却开在心口处。似乎是特意隐晦地暗示了什么,可惜失魂落魄并不好受,对比之下,这些玩笑般的细节实在太小太小了。
于是七年之间,吕擒龙便日复一日地缴纳起状似微不足道的税收,从而获取一片赤金的天地,进而获取他那梦寐以求的力量。
四月廿五,吕擒龙在大会前最后一次踏入往生潭。
熔金一般潭水将他火热地吞没,弹指一瞬便天翻地覆地回转至他的宝殿。
吕擒龙见到绀棠的泡影似乎在等待他,眼中有一点绀色的微光,于是他抬起头望向潭顶——果然是一缕浅淡的琉璃丝,穿梭于赤金当中,连结起沉眠的宝螣与她的一片青绿。
“你醒的真是时候。”他对这虚幻的造物不咸不淡地说。
绀棠并未正眼看他,只做样子理了理她披风领头,这是她从前尚处人形时有的习惯。
很快那泡影罩上了一层淡淡色彩,并非青绿,而是绀棠本应有的千百般颜色。
她不再是一件易碎的大型琉璃仿品,反而再次依靠着那千分之一苏醒的神识,短暂地借助往生潭重获新生了。
然而这幅身躯十年一日地孱弱,神识只够维持外表的光鲜,内核依然四分五裂。喉头与胸口的刺痛连心般弹跳着,绀棠按捺住咳嗽的冲动,有些吃力地站的笔挺——她总是这样站的。
绀棠踌躇着,她想开口说一些什么,而想法却早早顺着赤金的潭波延伸过来,传到吕擒龙心间,他咧了嘴角:
“要我走。你想往后都在这池子里过活?”
他又故意地想了一想白练,那沉郁的图景忽明忽暗地流转至她脑海中,绀棠当真不愿谈起他,垂眸道:“无所谓”。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吐息一般地传出三个字音来。
吕擒龙却问:“那两个小的,也一并无所谓了?”
——话甫一出了口,他面上才挂有了一瞬的诧异:我这是何意?我为何要去在乎这两个无关紧要的人?
绀棠冷眼看他,却是也笑了:
“难道你还未发觉,如今的你自己,同从前不大一样了么?”绀棠伸手去托起一团凝滞的金,“祂把你变得强大了,你难道不愿意再索取?”
吕擒龙摇头:“七年了,我好像累了。”
“你才不累,你曾求索了二十余年也未尝厌倦。是往生潭,祂窃走了你曾经满溢的欲望。如今你的心里空了,自然不想了……”
她伸出长而尖利的指甲来,指在吕擒龙心头处,就好像从前直入眉心的那琉璃簪一般。
绀棠说的一点不假,正因为如此,吕擒龙一样失掉了驳斥的傲气,只是瓮声瓮气问:“那我该如何走,我走去哪?”
“你死了,往生潭就不要你了。死人的慈悲无用。”绀棠讲的是她自己,“现下我不是那泡影,和往生潭没有关系了……”
她讲到这样一句时,反而犹疑了短小的一瞬,却又很快地接续上来,道:
“站在夺魄宫,站在她们二人的角度,我劝你……”
“别再来这了,就当这是最后一次吧。”
吕擒龙面无表情地听去了她的一言,他猜测,绀棠才是真正明白往生潭究竟为何物的一个人,因此并不作答。
最终,他同往常一样,暂且告别了往生潭,循着血练呼喊的声音离开了暗道。
“不过小龙,你为什么又跑到往生潭里了?”
血练如此关切地问来,吕擒龙没有讲话。
她当作是他闹着傲气,便又小声地问了一遍,吕擒龙却转而说,他见到了绀棠。
随后他的双瞳极速地如蛇一般收束起来,脸侧与额角亦浮现出金色的蛇鳞——他已然是半妖了。
血练看后有点发怵,耸肩疑惑道:“……小龙,你这是在示威?”
“往生潭给了我这些,可也把我毁了。”吕擒龙的一颗头偏向她,讲得低且慢,正如同蛇与蛇之间亲昵地交谈一般,双目又望回血练,“我不明白。”
“是么……”面对吕擒龙鲜有的示弱,血练并不躲,抓住他一只还泛着潮气的手,翻来覆去看,“我觉着还行,以前你脾气很坏很坏,现在好多了?”
从前血练饶是要握住他手,吕擒龙定然是要立刻甩开的,如今待她却柔顺许多,甚至要主动地贴上前去了。
“你莫要想太多了,往后几天,吕肆海一定要现身的,到时候……”她好似哄小辈一般的,笑着捏捏他的宽阔掌心。
“到时候又如何?”吕擒龙看向她那一双环握住自己的细而白的手,指甲尖又长,心下似乎有些波澜,于是反而抓握回去,将她两只手一并包在宽厚的手心当中。
“……到时候便是到时候了。”
血练难得地同他打了个哑谜,她心里没有底的,忽而觉得头很痛,被反握住的地方有些闷,她不想要讲。
她于是吞了口口水,眼神斜斜向下看去,不大欢喜地抽出手来,转身跳开,要去寻墨练,打理试剑大会的名单了。
吕擒龙望着她跳走的一个身影,竟有一些落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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