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勿谓言之不预也
江月明心下当即暗翻个白眼,“真不愧是光风霁月富参政,连听墙角这等小人勾当,都能粉饰的这般坦荡磊落。”
她眼皮一跳,对身后尚自兴奋的侍女们吩咐道:“今日书场暂且至此,余下回目,下回分解。听琴,展画,你二人且去将小厨房新制的冰镇梅子汤取来,与富大人解暑。余下的人暂且退下罢。”
侍女们闻声,知趣地敛衽行礼。几个小丫鬟还偷偷交换了含着笑意的眼神,这才脚步轻快地退下,沿着曲廊渐渐远去。
庭中顿时安静下来,只余梧桐叶响,蝉鸣聒耳。
两人默然对立片晌,江月明侧首横了他一眼,又在石阶前坐下身来,“富希成,你来了也不出声,存心躲着瞧我笑话啊?”
“臣不敢。”
他轻轻一笑,从浸着冰凉井水的木桶里顺手捞出一截削砍干净的甘蔗,拂了拂阶上微尘,极为自然地挨在她身旁坐下,
“只是平日见惯江大宰辅在朝堂上慷慨执笏,肃立朝堂的威仪,今日突然瞧见手执甘蔗、笑谈风云的模样,倒是别有一番生趣。”
江月明忍不住又睇他一眼,“你定是故意的,拐走我的猫不说,还专程跑来看我笑话。”
“没有。”富闻谦轻咬了口甘蔗,清甜的汁水在口中化开,却似乎未能完全冲散心间的几点滞涩。
他垂眸细细嚼着,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阴影。
“怎就……”江月明揶揄的话刚起头,目光不经意掠过他面容时,却倏然顿住。
他嚼着甘蔗并不做声,唇畔虽依稀有笑,但那抹笑意却像是镜花水月,浅浅浮在面上,瞧不出半分真情。惟眉心处凝着一丝极淡的倦意,被树影筛下的光斑映着,明明灭灭。
她侧首细瞧了一会儿,不自觉放轻了声音,小心问道:“希成,我怎么觉着……你脸色似乎不太好?”
富闻谦闻言,唇角浅笑微滞,半晌却低声反问道:“……有么?”
江月明眨了眨眼,声音里尽是不容敷衍的认真,“我与你多少年的老交情了?旁人瞧不出你笑意款款,是真开朗悠然,还是做做样子撑门面,我还能瞧不出咯?”
她目光灼灼,似要把他脸上那层假笑灼出个洞来,富闻谦被她瞧得心虚,下意识便想扯个由头含糊过去,可未即想出要说什么,这点念头便在他抬眼的一瞬,悄然敛去了。
她的目光太过清澈锐利,沉着无比的关切,仿若能剥去他刻意维持的淡漠表象,直抵心渊。
他沉默了一息,终是无奈摇首,低声叹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方才来时路上……遇见了赵嬷嬷,勾起些旧事,”他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甘蔗,声音平稳,却比平日低沉些许,“无甚要紧,只是骤然想起,有些……唏嘘罢了。”
江月明静静听着,没有立刻接话。她想起自己在明道堂里对赵嬷嬷的那番疾言厉色,再看他此刻眉宇间的落寞,心中便有几分了然。
那不仅仅是唏嘘,更是与她切身相关的、沉甸甸的遗憾与无力。
她忽然有些后悔适才那般“嚣张”地拿着甘蔗说书,兴许无意间又戳到了他的痛处。
那些被她戏称为“功绩”的往事,她从前连半个字都不敢与他提起,甚至有些记忆连她自己回想起来,也像是隔着一层浓雾。
只依稀记得,她从李府拼死逃出,在落山城那座小镇落了脚,辗转得知他高中探花,却被贬出京洛任太平县令……已是清平二十四年春。
她不敢再回秦王府,生怕被自己父亲捉了再送到李府去。亦不敢与他通信来往,去想他不愿迎娶永泰郡主而得罪祁王,是否和自己有关。
彼时的她满身泥污,不配……站在他身旁。
正恍惚间,去取梅子汤的听琴和展画正好端着剔透的琉璃碗盏,沿着曲廊轻盈走来。
盏里的梅子汤泛着诱人的琥珀色,浮着一层剔透冰块,瞧上一眼,连眼睛都是凉的。
江月明摆手教两人退下,用细棉帕子擦了手,端起一碗却没有自己先喝,而是径直递到了富闻谦面前。
“喏,”她的话里又恢复了平日的轻松不羁,“冰镇的,清清心火。瞧你一脸苦大仇深的,不知道的,还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又参了你一本。”
富闻谦微微一怔,看着她递来的碗,沿壁凝结的水珠正缓缓滑落,沾湿她的纤指。一股暖意夹杂着酸涩,悄然涌上心间。
“多谢。”他低声道,抬手便去接,指尖竟无意相触。
微凉与温热一瞬碰撞,两人俱是一颤,几乎同时缩回了手指。递在当间的琉璃碗盏猛然一晃,立时向旁侧倾倒,琥珀色的汤液搅着剔透碎冰,叮叮当当撞在陶瓷碗壁上。
富闻谦眼疾手快,手腕一沉,稳稳将剧烈摇晃的碗盏端在了掌中。不待她多反应,他几乎是抢过那碗梅汤,仰首便就碗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汤汁带着梅子的酸甜骤然涌入肚腹,勉强压下心头那阵慌乱的悸动。
江月明依旧保持着端碗的姿势,纤手僵在原处,心底忽地多了几分微妙。
她的指尖停在夏日炎风里,但似乎还残存着方才一瞬触碰时,从他指掌间蓦然传来的温热力道。
与他那日强行按着自己上药时,触到的感觉…不大一样。
好像……更烫一些?
她悄悄抬眼,瞥见富闻谦掩袖匆匆饮汤的侧影,倏地摇首莞尔。
那日凶的和什么似的,掀了裙角给她膝盖上药,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半点含糊都容不得。这会儿不经意碰个指尖,瞧给他慌的……
她慢吞吞收回手,又拿起了那截甘蔗,轻飘飘岔开话题:“那些陈年旧事,想它作甚?我还只当你是被她那副惨样吓到了,觉着本相心狠手辣呢。”
富闻谦搁下汤碗,垂着的目光落在她沾了晶莹蔗汁的指尖,“那倒不然。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本该不必发生。”
他的声音里沉着一种极力克制的平静,江月明啃甘蔗的动作微不可察地一顿。
半晌,她才笑了一声,极轻极快,听不出是无奈还是讥诮,“可是我的富大参知,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本该’?此间最不缺的便是事与愿违,阴差阳错……”
她抬起甘蔗,碰了碰他手中梅子汤的碗沿,发出清脆一响,“你既寻了公事来找我,莫不是要与我一并坐在这梧桐树底下,伤春悲秋罢?”
“今儿可不下雨。”?
她语罢便笑着瞧他,目光流转间添了几分狡黠,一句话便将所有的唏嘘感慨轻轻推开,将话题拉回到了现实。
旧往已过,当下便是新生。
前头的路还长……
向前走,莫回头。
富闻谦心下澄亮,只垂眸浅笑,低首少饮了口酸甜的梅子汤。
若前尘旧往是天意弄人,如今二人兜兜转转,事隔经年,却能于梧桐下共乘一树阴凉,分食一蔗、共饮一汤,又何尝不是得了上天眷顾?
口中凉意沁人的汤汁缓缓咽下,胸中郁结的愤懑也散了个七八分。再抬眼时,他的目光里又是一贯的沉静温文。
“我此番特意来寻你……是因那惑心草的蹊跷,似乎有些眉目了。”
江月明眼中闲适顷刻敛去,将蔗渣利落丢入一旁的竹篓,“细说。”
富闻谦将他在膳房的发现和想法简单讲了,江月明听了却久久沉默不语,只是微眯着眼,兀自嚼着甘蔗,目光投向斑驳的梧桐树影深处,明灭不定。
她不说话,富闻谦便也不扰,两人便这样安安静静地坐在堂前,惟闻一院蝉鸣。
良久,她猛然一眯眼,眸间立时迸发处一道锐利光芒,倏地一抖袖子站起身来,拎着那截甘蔗便径直向院外走。
步伐果断,没有丝毫犹豫,像下定某种决心似的。
富闻谦倏地一惊,当即回神,忙起身相问:“安隐,你去何处?”
江月明顿住脚步,回首看向富闻谦,下颌微扬,在阳光里勾起一抹轻笑,只清晰地吐出了两个字——
“砸碗。”
“砸碗?!”
富闻谦立时瞳孔一缩,脸上满是愕然,他快步上前走至她身旁,询道:“此刻……砸什么碗?”
不是应当暗中调查摸排,放长线钓大鱼,摸清那作乱之人么?
见他难得露出不解,江月明反而笑出声来,笑声清越却透着冷:“不仅要砸,我还要砸得响亮,砸得人尽皆知,砸得他广陵江氏从今夜起,夜夜难寐!”
他方一开口说那陶罐的神奇之处,她几乎瞬间便想到那日在车中失手打碎的药罐。
那个……外表朴拙粗陋,烙满火焰焦痕,仿若毒蛇缠绕的老药罐子。
怪不得在她要丢掉它换新药罐时,她会突然在散值回府时受控,命春桃连夜去找回来,将其留在府中继续熬药。
她身上的另一个“她”,抚着那老药罐子,根本不是在夸赞老物件亲切好用,而是——“她”没了它,便无法在她身上现身,掌控她的思维和言行,代替她,成为她!
那群人恨不得她永远消失在世上,只留下那个对广陵江氏言听计从,跟狗一样巴结讨好他们的——“她”!
江月明登时浑身冒起一阵寒意,她不懂为何自己已退让一步,这帮人却还是要对她赶尽杀绝……
秦王府的万顷良田喂不饱贪得无厌的豺狼,若此时再退……怕是被啃的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于是她向前踏了一步,离富闻谦更近一步,声音含了低沉笑意,字字如锤:“他们既喜欢躲在阴沟里,用这些瓶罐伎俩算计,玩些上不得台面的把戏,江某便奉陪到底,玩个大的。”
“敲敲山,震震虎……往后,勿谓言之不预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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略写个tips作补充吧
1.此处说的“今儿可不下雨”与梧桐相连形成“梧桐雨”这一经典文学意象,是孤寂、哀愁与爱情悲剧的象征。它源于白居易《长恨歌》“秋雨梧桐叶落时”,用以刻画唐玄宗失去杨贵妃后的凄凉心境。后经元代白朴杂剧《唐明皇秋夜梧桐雨》强化,成为表达刻骨相思与人生无常的典范。
又或李清照《声声慢》一词中曾写“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2.“勿谓言之不预也”:
最早可追溯于清康熙年间敕令编纂的 《钦定礼记义疏》 ,其中表述为 “毋谓言之不预也。”
清代中后期在官方文书和小说中流行开来,成为官场上级对下级的严厉告诫。如李宝嘉的《官场现形记》第十九回:“凡所属官吏,有仍蹈故辙,以及有意逢迎,希图尝试者,一经察觉,白简无情,勿谓言之不预也。”
后在建国初期,此句开始从内部警告转向对外部敌人的终极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