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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梦四2
秋意是先从账房那扇破败的支摘窗里渗进来的,窗纸是去年冬天的,有了破损,还未来得及换新,风一过,便瑟瑟地抖。重三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条凳上,正对着窗。冷风像小刀子,细细碎碎地刮他的脸。
他握着笔,笔杆冰硬,面前摊开着镖局入冬前新制的衣物登记簿。他悬着腕,蘸饱了墨,缓慢地在写下两个字:重三。墨色浓沉,力透纸背,仿佛要将这两个字印下来。
刚落下最后一笔的横捺,一道身影便兜头罩了下来,投在簿子上,遮住了他刚写下的名字。贺姨不知何时已立在桌旁,她没说话,俯视着簿子上那新鲜的墨迹,目光在那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像在掂量两块沉甸甸的、不开窍的顽石。
她的手伸了过来,一把抓起桌角那方小小的朱砂印泥盒,直接用手指剜起一大块朱砂,在“重三”旁边,重重地划拉过去。细腻的朱砂被她指甲刮开,留下两个同样力透纸背却歪歪扭扭的刺目红字:衔书。
重三握着笔的手指绷紧,笔尖一滴浓墨无声地坠落,砸在纸页空白处,晕开一团墨迹。他垂着眼,盯着那团墨污。贺姨看也没看他,将沾满朱砂的拇指在登记簿的空白处随意擦了擦,留下几道凌乱的红痕,对旁边候着的管事吩咐道:“给这小子,照原样,再多添三身冬衣,要厚实点的料子,钱从我份例里扣。”
管事打着算盘的手停下来,应了一声,让她把手下的趟子手们叫来,那群人有些不会写字,趁着重三在,刚好一块记了。
贺姨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管事目光扫过簿子上那鲜红的“衔书”,又落在重三毫无表情的侧脸上,拍拍他的肩膀说:“贺姨对你好,不会害你,她爱叫你衔书定有她的缘由,不过是个名字,你就应她呗,又能改变什么呢。”
重三不语。
那伙兄弟还没进门声音先传了进来,十几个人鱼贯而入,笑着与屋里的两人打招呼。重三低下头,将他们都名字誊抄在簿子上,翻了几页过去,那红色的朱砂印仍能看见。
几天后的午后,云层低低压着,天色昏沉。大掌柜出现在后院,那张永远挂着和气生财笑容的圆脸,罕见地透出一丝凝重。他径直走向正在指点几个趟子手练拳的贺姨,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贺姨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两道眉毛拧了起来。她朝大掌柜点了点头,丢下那几个面面相觑的趟子手,跟着大掌柜匆匆离去。
“贺姨跟掌柜去济善堂了?”一个趟子手压低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肯定是!大掌柜亲自来请,多半是大生意!”另一个眼睛发亮,搓着手,“乖乖,这趟镖油水肯定厚!”
“不知道贺姨这回会挑哪些人去?”小七挤在人群里,年轻的脸庞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烁着热切的渴望,“要是能轮上我就好了!哪怕跟着打打下手也成啊!”
“你?”旁边一个老成些的镖师嗤笑一声,拍了拍小七瘦削的肩膀,“毛都没长齐,在家练好你的扎马步吧!这种大买卖,贺姨肯定挑老镖师。”
“那重三师哥也去不成了?”小七朝角落里默不作声整理绳索的重三看去。
重三正背对着他们,将粗粝的麻绳一圈圈缠好,动作一丝不苟,对这边的议论充耳不闻。
趟子手们无心练功,聚在廊下,压着嗓子猜测着镖物的贵重、路途的远近、可能的凶险,以及最关键的——贺姨会点谁的名。每一次前院传来的脚步声,都引得他们伸长脖子张望,又失望地缩回来。
终于,那熟悉的、有力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贺姨的身影重新出现在长廊尽头。她的脸色比去时更加沉肃,浓眉紧锁,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的目光沉沉地扫过廊下这群屏息凝神的趟子手,眼神锐利如刀,带着沉重的分量,压得人喘不过气。院子里瞬间鸦雀无声。
贺姨在众人面前站定,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紧张、或期待、或敬畏的脸。她开口道:“都听着。这趟镖路远危险,只带十二个人。”
她的目光开始在人群中逡巡,一个个名字从她口中清晰地吐出,每点一个,被点中者胸膛无声的挺起,迎着旁人羡慕的目光。老陈、疤脸刘、快腿张……都是她手下响当当的老手,经验最丰富,也最是忠心耿耿。
十一个了,至于第十二个人……她的目光落在了角落里整理绳索的身影上。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的时间比其他人久,眼神极其复杂,她的嘴唇翕动了一下。院子里静得可怕,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贺姨身上。重三似乎感觉到了这凝重的注视,缠绳的动作顿了一下,回过头与与她四目相对。
贺姨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那个名字,声音比刚才点其他人时低沉沙哑了许多:“最后一个,贺衔书。”
小七大失所望,都是趟子手,重三能去他怎么不能去。贺姨不再多言,大手一挥:“十二个人跟我来库房。”
库房里光线昏暗,弥漫着铁器、桐油和尘土混合的陈旧气味,中央空地上,摆放着此行的镖物。
那是一个半人高的木箱。箱体异常厚重,用的是上好的阴沉木,纹理细密,颜色暗沉,表面贴满黄符。
箱角包裹着磨损严重的黄铜护角,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最令人心悸的是缠绕在箱体上的锁链,每一环都粗如儿臂,色泽乌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黑。锁链缠绕的方式极其复杂而牢固,整个箱子捆缚得如同一个被层层禁锢的怪物。在箱体正面的锁扣处,挂着一把造型奇古、乌沉沉的巨大铜锁,锁孔深不见底。
它
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像一块来自幽冥的墓碑,无声地散发着令人脊背发凉的寒意。
贺姨走到箱子旁,声音前所未有地凝重,在寂静的库房里回荡:“都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我们要押送的玩意儿,把你们的眼珠子给老娘放亮点!手放稳点!心,给老娘提到嗓子眼!这一路,从出云麓镇开始,就他娘的不会太平,都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这箱子要是出了半点差池……”
她没说完,但眼中的寒光让所有人都明白了后果。
“除了老娘,谁也不许碰这箱子一下!听明白了没有?!”
“明白!”众镖师齐声低吼,声音在密闭的库房里嗡嗡作响,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重三站在人群边缘,目光同样落在那口被玄铁链锁死的阴沉木箱上。那箱子散发出一股冰冷死寂的气息,带给人一种极度厌恶的感觉。
出发的前夜,伙房里灯火通明,却反常地没有往日收工后的喧闹。被选中的十二个镖师围坐在两张拼起来的长条桌旁,桌上摆着一大块地图。贺姨坐在上首,罕见地没有笑,那张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脸绷得紧紧的。昏黄的油灯光在她深刻的皱纹里投下浓重的阴影,让她看起来疲惫而苍老。
“都给我把耳朵竖起来!”她的手在地图上重重一点,接着划出一条歪歪扭扭、断断续续的线,指向西北方向,“我们这一趟要去淆城,沿途山高林密是其次,路险水恶也不没什么。最要命的是那块地方是三不管的地界,官府的手伸不到,江湖的规矩在那里也他娘的跟放屁差不多,流寇、土匪都他娘的把那儿当老窝,个个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带着一种预知凶险的寒意:“这一路过去没一处是安稳的,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睡觉也得给我睁着一只眼!谁要是敢掉以轻心,被那些魑魅魍魉啃得骨头都不剩,别怪老娘没提醒过。”
她撤去地图,上了酒来,举起酒碗,说:“干了这碗,是兄弟的,给老娘活着走到淆城,活着回来!”她仰头,喉咙滚动,将那一碗辛辣刺喉的液体狠狠灌了下去。
众镖师轰然应诺,纷纷举起酒碗,带着一种悲壮的豪气,将碗中烈酒一饮而尽。重三端着碗,垂着眼,看着碗中浑浊酒液,并未饮下。
酒碗放下,空落落的撞击声此起彼伏。贺姨挥挥手,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散了,都滚回去拾掇拾掇,鸡叫头遍,马棚集合。谁迟到,鞭子伺候!”
众人起身,桌椅板凳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脚步声向外散去。重三也站起身,准备随着人流离开。
“衔书。”贺姨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将他叫住。
待最后一个镖师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伙房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贺姨坐在条凳上没动,抬起手用力搓了搓脸,缓慢地说:“其实,我不想让你去。”她放下手,抬起头。她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大,里面布满了血丝,她看着重三依旧背对着她的、瘦削而挺直的背影,那背影在晃动的灯影里,像一根随时会被折断的芦苇。
“这一路有多险,我刚才都说了,不是吓唬人是真的九死一生。我知道你一直都想跟我押一次镖,我永是不同意。是不是因为我总压着你,总把你拘在这院子里,才让你心里憋着气,跟我闹别扭?”
她像是在问重三,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话语里带着一种笨拙的揣测,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懊悔。
“可这次不一样。太险了。连我心里也没底。”她顿了顿,声音又低了下去,“听我一句,留下,成吗?守好家,为了你,我一定会平安回来。”
重三回头看她,说道:“你放心,我不需要保护,我跟你一起去。”
似乎早就预料到他的回答,贺姨叹了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身,走到墙角的兵器架旁,那里靠着几把备用的刀剑。她没有去碰那些簇新的家伙,而是在最底层,抽出了一把铁剑。
那剑很旧,剑鞘是普通的硬木,早已被磨得油光发亮,边角处甚至能看到木质本身的纹理,上面布满了细小的磕碰痕迹。剑柄缠着的防滑布条也磨损得厉害,颜色深暗,浸透了不知多少层汗渍和油污。整把剑透着一股饱经沧桑的朴素。
贺姨握着剑,走回重三面前。她没有立刻递过去,而是用粗糙的手指,缓缓抚过那磨损的剑鞘。
“拿着。”她终于开口,将剑递向重三,剑柄朝着他,“路上防身。”
重三握紧铁剑,轻轻点了一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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