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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8 章
十分钟前,原也和他说,让他上楼一趟,有老师找他。一般这种老师托同学叫人的事基本不会有人怀疑,走之前姚嘉朔还在起哄,说他最好想想自己犯了什么事儿。陈劭珣紧张兮兮地一个劲问原也是哪个老师找他,原也笑着的眼睛亮晶晶的,打哈哈说他去了就知道了。
没人把这当一回事。对他们来说被老师找了又怎么样,本来就是办公室常客,谁不认识他们啊。在这种不痛不痒的氛围之下,陈劭珣摸摸后颈,跟着笑了两声就上了楼。但他刚从楼梯角冒出头,只见四个人坐在四楼的楼梯边,在陈劭珣抵达最后一阶平台后,齐刷刷地将视线望向他。
是在食堂,在厕所,在广播的通报声里都见过的那四个人。
他们彼此之间看了对方一眼,像是在确认什么。伴随第一个人上前,四个人结结实实地将他包了起来。这时候再没意识到不对就是傻子,可不是傻子也来不及了,陈劭珣被生拉硬拽进了厕所,其中一个人对准他的肚子就是一拳。
叫他上来的人是原也。陈劭珣一个闷哼,却仍然想坚持这只是一个巧合。他们分工明确,一个负责踹他的膝盖,另外两个踩住他的脚腕,摁着他的肩膀迫使他跪在地上,为首的男生就笑着看向他,他从口袋里拿了一支烟,问他要不要来一根。
陈劭珣脸上一向温和的笑意也荡然无存了。他无时无刻不带着那副轻松自如,不假思索的天真和不在意,认识他的从未见过他和谁翻过脸,也就忽视那副高眉弓和浓眉之下锐利的浅色瞳孔。因为他直来直去,所以脸上的厌恶也毫无遮掩,哪怕是被逼着仰头,看着也是一根掰不断的骨头:
“我很讨厌这种事,你们真的不觉得你们很无聊吗?”
邱添笑而不语,他身形修长,就是举手投足都写着装模做样,很是优雅地点燃了那根香烟,又体贴地放在了陈劭珣嘴唇。见陈劭珣没打算配合,他就把点的烟头调了一个方向,直到陈劭珣的抖动的睫毛末端碰到了掉下的烟灰。
陈劭珣没有读书的天赋,也没有苦读的毅力,但不妨碍他对学习好的人抱有一种天然的崇拜,毕竟他有一个十项全能的姐姐,还有姐姐前面在各行各业都走出过很远的人。他从小到大见过的行业精英如过江之鲫。在父母提出想让他去潞港一中借读时,陈劭珣还是抱有期待的,他想,毕竟是升学率第一的公立中学。
...都是狗屁升学率第一。
陈劭珣忘了自己转进的班是孙旭成和姚嘉朔甚至自己都在的“重点班”,忘了高中后他的交友范围还是和以前一样,基本都是家里有些小钱,学艺术、体育的一类人,比如戴思缘那种,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过着不必拼尽全力的生活。
不是一个学校的学生就是一类人了。
连老师们都心知肚明,他们这些孩子会走什么样的道路,也会给他们划分好种类。一旦到了高三,他们注意力都会集中在时尔这种所谓的寒门学子上。因为这些孩子没有别的路可以选,必须要用高考给自己的人生垫高一层,需要用高考来“改变命运”。而像陈劭珣这种少爷,只要不捣乱班级纪律,周夫春就谢天谢地了。
所以时尔才一直是那个例外。因为没托底,只能读死书的孩子理应没时间和他们一起浪费时间;有规划的,有托底的都走各自的规划不屑于和他们浪费时间;只有他们这些没有明确目标,又有大把闲得发慌的时间,享受着所谓的青春迷茫游离夹在其中不上不下。所以任谁都会觉得戴着黑框眼镜,总是时刻拿着笔记或者单词本的时尔和陈劭珣不太搭配。
他这么乖的人,是陈劭珣背包上的一个挂件还差不多。
甚至陈劭珣心里也是这么觉得的,他对时尔本能地抱有好感和敬畏心,觉得时尔是和自己迥然不同的好孩子,一个人竟然能为学习和生活拼命到这个地步。本来在他的传统印象里其实学校就应该是这样的地方,但实际来了才发现并非如此,像他这样带着特权的人很多,甚至有杨晋生邱添这样的败类。只是平时和大家做着一样的试卷,呼吸着一样的空气,坐着一样的课桌。讲台上的标语写着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让看起来他们都一样,是站在同一个起跑线上的。
陈劭珣长这么大没有为什么事情付出过全力,他真心想让这个努力的人能好过一点,想让他实现得轻松一点。
他时常反思自己的这种想法是不是存在一点傲慢的意味,哪怕他的本意并非如此。就像人类在在蚂蚁窝边上放下了一块方糖,他的好意就像这块方糖,微不足道但是高高在上。
因为人类只是想用放下的方糖取悦自己。
陈劭珣看着教导主任把金属打火机在办公桌上拍得震响,说他从教三十年没见过哪个学生敢像他这样当面挑衅,简直是目中无人!严厉的斥骂从四楼传到一楼,咆哮着要把他的家长现在就叫来。周夫春站在离时尔距离主任更近的地方,陪着脸色挨骂。
主任骂完时尔还不过瘾,更是借题发挥到周夫春作为年轻班主任的管理问题。周夫春连连点头,拧着眉头叫他们先回过头去办公室,他一会就下去。
走出门时陈劭珣的手指已经被时尔捏紫了,因为时尔不让他说话。陈劭珣想到他有什么主意,于是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在楼梯口发泄了出来:"你干嘛要站出来?被逮到的人是我,你就算帮我顶了我也会被罚的,我们和老师说清楚是不就行了?!现在这样就算我能和老师说清楚也没用了,他气得是你当着他的面抽啊。”
他有一半的怒火是对那四个罪魁祸首,还有一半是对像傻叼一样被骗得团团转还无能为力的自己。可哪怕他现在回过神来,时尔已经破罐子破摔把所有事情都揽到了身上,让这件事一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时尔的声音好像比他还生气,“我不能冲动吗?!我要是不冲动我就不应该管你,看到你就躲得远远的!”
时尔还记得分完班第一天,年级主任就在广播里敲打的话,说即使分到了重点班也不意味着就万事大吉了,他知道有些同学都是家里找关系塞进去的,重点还要要看每个人的努力云云。他们年级主任本来就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对学生很严苛。时尔没和他直接打过交道,但名字该听过都听过,王学青主任的假条最难批,骂人最难听,被逮到最惨。
时尔就从这样的人嘴里听到他说,让陈劭珣高三就不要在这里借读了,该回哪回哪去。
陈劭珣失神愣了一下,也说:“那你就别管我啊!”
“...你闭嘴。”时尔深吸一口气问:“讲那些没用,你现在能不能听我的话?”
陈劭珣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服气。
“能不能?”
“不要。”陈劭珣说了那句想让时尔揍他的话:“就算是背黑锅,至少也得是我俩一起。”
时尔说:“陈劭珣,人是我揍的,也是我当着主任面前点的火,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为什么非得搭上你呢?我顶多就是挨顿骂。”
挨顿骂也不行,谁都能挨骂,唯独不能是时尔。陈劭珣和他顶嘴:“教导主任那么生气,万一他...”
“因为我成绩比你好,”时尔打断他:“你觉得他们能给我什么处罚?难道他们还会因为这么点小事,就想让一个年级前十的学生退学、上不了大学吗?”
他这话说得很傲气,语出惊人地不像时尔能说出来的话。陈劭珣像是被震慑住了,看着他噎得一句话说不出来。时尔见到他这副六神无主,只能傻看自己的呆相觉得好笑,语气又缓和下来,认真和他解释说:
“所以你不要乱说话,我把这事认了就好了。而且事情应该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以为打火机是谁给我的?”
陈劭珣结结实实愣了一下:“谁?”
“原也。”
原也,又是原也。
霎时间啪地一声,办公室的门被从立马大力打开,周夫春沉着脸大步从里面走出,但没急着把他们往办公室里领,而是先去了班里,让他们把书包里的东西一个一个倒出来。
陈劭珣一般都把手机放车上,不会带来学校,包里什么违禁物品都没有。但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当着所有人的面陈劭珣心也跳到了嗓子眼。他拎着书包底抖了抖,倒出了数不多的教辅,然后众目睽睽之下,半包万宝路和一个粉色打火机缓缓从夹层滑出。
从那个时候陈劭珣才明白时尔的意思。
孙旭成站在边上眼睛也瞪大了,还没来得及出声,先被检查完的时尔很自然地捡起了那两样东西。
时尔说那是他的。
周夫春让所有人都回位置上,这节课上自习,他待会叫其他老师过来看堂,自己带着两个人回了自己办公室。周夫春在办公椅上坐了一分钟都没出声,他其实也才硕士毕业两年多,这些学生第一次当学生,那他也是第一次当老师。他自认为自己还很年轻,能体谅这些学生,能明白这群学生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周夫春脸色很难看地问时尔:
“我再问你一遍,时尔,你说陈劭珣身上的烟是你逼他带的,是吗?”
“嗯。”
“从陈劭珣书包里搜出来的烟,也是你的,你放进去的,是吗?”
时尔神色不变,回答说:“嗯,是我的。”
周夫春像是还不死心,指节用力敲着办公桌直到发白,“你告诉我,你有什么原因?你知道一包烟多少钱吗?”
时尔对周夫春一再给他的机会充耳不闻:“我学习压力太大了。”
“哈...”
陈劭珣听见周夫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十分生气地说:“我那天在医院里都和你白说了吗?!还是你觉得自己现在逃课、打架、还抽烟很像样子吗?”然后用两只手用力地揉过脸,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让时尔现在就去收拾东西回家反思。他破天荒地给田淑英打电话,直到看着穿着学校食堂制服的老人家,一脸诧异地将目光投向了背后的陈劭珣。
赶来的田淑英面色惊恐,却很听话,时尔小声地和她解释了两句,小老太太颤颤巍巍地点头,对着周夫春又是鞠躬又是道歉,忙被周夫春制止。她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向边上的陈劭珣一眼,但陈劭珣却如芒在背。最后时尔拿着处分书,去教室里将要用的东西都收拾好,背着书包和田淑英一起出了校门。
周夫春不是滋味地看着两个人走下楼梯,回头看到陈劭珣就一肚子火,活脱脱看到拱了自家翡翠大白菜的猪,恨不得抄扫把抽他:“现在还在这里看什么,知道没你的事了,还不去滚回去上课?!”
“老师。”陈劭珣的目光始终都瞟着栏杆外:“不然你也打电话叫我家里人给我领回家吧。”
周夫春眼睛都瞪圆了,要不是他是老师他真想一脚踹过去算了:“陈劭珣,回去上课!”
陈劭珣却借着要上厕所偷溜出去,一路追上了要出校门的时尔。时尔看到陈劭珣的表情很了然,没什么意外,他让田淑英在门口等着,自己往回走了几步。
陈劭珣和周夫春一样不死心地问:“查监控也不行吗?”
“我一直都待在位置上,原也确实没做小动作,但你来学校之前的事我就没法保证了,你们早上不是一起来的吗?”时尔没把话说死,推了推眼镜还有闲心对他笑了笑,“别想了,回去吧,别挨骂了。”
明明他今天都被骂成这样了。陈劭珣心里五味杂陈,感觉像是有人把他的心脏捏碎了,现在那些碎片飘散到四处半死不活地微微鼓动,害得他一点力气都没有:
“放学后我去找你。”
“嗯。”时尔看向不远处得田淑英:“刚好我也有话和你说。”
保安已经打开了门,低低地冲这边喊了一声,陈劭珣没脸看田淑英,点点头,不是滋味地转身往教学楼走。今天是周五,天色阴阴的,凉风盘旋,连着好几周都是一到周末就下雨,上学就是大晴日。陈劭珣才上楼梯不久,雨的气息就顺着楼梯的缝隙爬了上来。顺着雨点一起到来的是下课铃,是学生踊到走廊上的哇声,打闹的笑声,还有我靠我没带伞啊的抱怨。
那时尔带伞了吗?陈劭珣往雨幕里回望,却已经望不到那一老一少两个影子。
有擦肩而过的学生撞了他一下。陈劭珣趔趄中抬头看到班牌,刚好是原也在的班级,他想不明白原也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所以陈劭珣干脆地跑到了班级门口,找人将原也叫了出来。原也穿着薄长袖,脸上挂着和时尔出校门前一样了然的表情。
“呀,你没事呀?”
他那话音轻飘飘的,以至于陈劭珣当时升腾出一股无名火,他质问原也那半包万宝路是不是原也塞的,没想到原也很了当地承认道:
“是啊,对不起。”
原也对着他很轻地笑了一下,但是这个笑没有半点歉疚的意思:“我没办法,陈劭珣,你知道我有痛觉超敏,我实在是太疼了。”
原也抻直胳膊撸起袖子,有着大片淤青的手臂内侧还有一个没好的鲜红疤痕,那是烟头烫出来的。邱添只是拿烟头吓唬吓唬陈劭珣,但对原也就可以毫无顾虑地摁下去。原也微笑的眼睛凝视着陈劭珣却没有一点笑意:
“对不起,我真的很怕疼,我解释了不是你们告的老师,但你们为我出头在先,邱添就是认定了这件事,打定主意一定要报复你们.......你就当我是恩将仇报吧。”
陈劭珣忽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走廊的广播忽然又响,年级主任熟悉的声音响起,播报的是一个不该出现在广播里的名字。陈劭珣被钉在了原地,沁凉的雨丝迸溅到他的侧脸,直到背后突然又被人用力推搡了一下。那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他和陈劭珣差不多高,拧着眉挡在原也面前,气势凶悍,就像是看家护院的大黑狗,神色不善地问他:
“你谁?”
陈劭珣无端想起每次挡在自己面前的时尔。
“小和,这次是我对不起人家。”
他的胳膊挨到原也,原也激灵得抖了一下,拍了拍少年让他态度好一点。原也听完了广播,抱住手臂说:“邱添本来是让我把时尔也带过去的,毕竟那天时尔动的手最多,但我真的很喜欢他,不舍得让他出事。”
所以就往我包里塞烟是吧?陈劭珣现在再听到他说这种“喜欢”之类的词脑袋里只有乱乱的叹息声,可原也说:
“但可能他还是更喜欢你一点吧。”
陈劭珣能听懂他的前提条件,是他们在睡前开的无聊玩笑。陈劭珣张了张口,冰凉的雨丝带着腥气在他的鼻尖碎开,激凉的触感如涟漪一般点开,一阵又一阵将没组织好的话扔进无休止的缭乱之中,带来了微妙的异样。
像小刺一样的,发毛的,心的碎片被头发丝悬掉而起,提心吊胆又忍不住期待,五感模糊的感觉。
夜晚,汽车碾过一地的泥水挤进狭小的菜市口,陈劭珣跌跌撞撞地跨过坑坑洼洼的烂泥地跑向那个小平房。晚上带着湿腥气的凉风还有些冷,他在门口看到时尔刚好将一盆水顺着门口的斜坡倒出。他脖子上还挂着毛巾,带着热乎乎的水汽和滴水的头发,没戴上眼镜就知道来的人是谁,笑了笑说:
“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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