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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她”
昏黄灯火下,刘阿狗的脸上全是汗水。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数下,才将断续的话音挤出唇缝:
“……娘……水……”
舒月早已备好温糖水,小心托起他沉重的头,将粗瓷碗沿轻抵进这句轻喃。
温水浸润喉咙,他急切吞咽着,方才的喘息终于平了。
宋清徵在榻边坐下:“阿狗,莫怕。这里很安全。”
她目光掠过刘阿狗鬓边翻卷的伤口,眉间皱出一抹担忧,“告诉我,你爹刘老四,在鹰嘴崖‘拾得’了什么?是谁要害你们?”
似乎因听到“鹰嘴崖”,刘阿狗朦胧的眼倏地睁圆,小小的身躯不停颤抖。
“金…金子!”他哭喊一声,猛地抓住宋清徵垂落的一角衣袖,“俺爹…俺爹只想…让俺娘和俺姐…过个像样的腊八节啊!”
涕泪在他脸上糊成一片,续接的话更是语无伦次:“初六那天……俺爹去鹰嘴崖打野兔……说崖缝里有亮光……抠出来是块金疙瘩!俺爹……爹说发了!就在崖下……可、可李管事!还有老赵叔!”
他眼里浸满惧与恨,“他们…看见俺爹手里的东西……扑上来抢!爹不给……管事……一把就把爹……推……推下去了!那么高!俺爹…爹就摔下去了!什么……都没了……”
深切的悲痛让他哽咽失声。他流泪半晌,用力转向床边——
宋清徵反握住他颤抖的手。
“李管事和老赵叔、他们……看见我了!”
刘阿狗眼里闪出浓浓不安,“我躲在大石头后面……他们……追我!要杀我!我一直跑……不敢回家……只有、来撞庄门……求三姑娘……救救俺娘、救救俺姐!求您了!他们……会杀了俺全家的!”
他抬起另一只胳膊,将泪水抹净,那双眼里不再朦胧,只盛满唯一的祈求。
“好。”宋清徵想都未想就应下,“你娘和你姐姐,我会定会护好她们。还有你爹的冤屈,我宋府也定会查清。”
这句承诺像是定海神针。
刘阿狗绷紧的弦终是松了,抓她衣袖的手已然滑落。他慢慢平气,阖上了眼皮,不消一刻便睡沉了。
……
翌日清晨,雾气蒙蒙。
刘阿狗一觉醒来非要归家,宋清徵未曾阻拦。
“备骡车。”她吩咐舒月,“去后山汤泉散心,顺路送阿狗回家。”
李茂才闻讯赶来,脸色很是难看。他强堆起笑意:“三姑娘这是要去汤泉?外头山路湿滑,要不多派几个人……”
“不必。”宋清徵直截打断他,“我不喜人多。瞧着李管事像是一夜未睡,不如回去歇着吧。”
李茂才见她态度强硬,丝毫不给他插手的机会,便只好闭嘴,目送他们离开。
车轮碾过覆雪的村落。
刘阿狗此刻正坐在车辕边,小脸已恢复了几分生气,他急切地指着方向。
过了两刻钟,车子终于停下,眼前的屋舍低矮破旧。
舒月推开吱呀的门扉,浓重草药味扑面而来。
土炕上,刘婶子蜷在单薄的破被里,她额头青紫,脸颊肿胀,嘴角还残留着未擦净的药汁。
瞧见自己儿子还活着,她挣扎着要起来。
“阿狗!我的儿!”她哭喊着,紧紧抱住扑到炕边的瘦小身影。
旁边的矮凳上,一名女子默默站起。
宋清徵瞧她应该只有十六七岁,身量虽不高,骨架却宽大壮实,灰扑扑的破棉袄上缝满补丁。
刘阿狗赶忙介绍,说这位女子是他姐姐,名唤大花。
刘大花一直憋着泪,她瞧见自己弟弟脸上的伤,眼角顷刻湿了。
待面向宋清徵,她瑟缩了一下,笨拙屈膝:“谢……谢三姑娘救下俺弟弟。”
宋清徵微微颔首,道了句“不必客气”。
刘大花又倒了半碗热水,局促捧到她面前,一言不发地垂下头。
她接过水碗:“稍后我想去后山汤泉,听说鹰嘴崖离那儿不远?”
“鹰嘴崖”三字使得刘老四一家屏住了气。
静了一瞬,刘大花猛地抬起头,她眼里登时闪出光亮,定定地自荐:“俺……俺认得路!俺愿带您过去!”
“大花不可!”刘家婶子脱口制止。
刘大花却避开她母亲目光,继续对宋清徵道:“求姑娘让俺给您带路!”
见此情状,宋清徵深深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
骡车出了村口,沿另一条山道蜿蜒而上。
刘大花坐在车辕另一侧,与车夫指着方向。越往上,人迹越罕,积雪覆盖崎岖山路,松涛声在浓雾中渐渐汹涌。
日头近中时,薄雾在林间升腾流散。骡车在一处平缓的山坡上停下。
“前面,就是鹰嘴崖了,”刘大花跳下车,指向不远处犬牙交错的陡峭高地,“车过不去,得靠双腿走,你们可能行?”
宋清徵听了这话不禁莞尔,她“嗯”了一声,自顾跳下车辕,舒月亦跟上她。
刘大花见她并不摆架子,便在前引路。
绕过几块巨大覆雪山石,冷风压在脸上。脚下积雪被反复踩踏,道旁混着黑泥和碎石。
“姑娘,您看!”舒月眼尖,指着前面一处背阴旁道。
那里更显狼藉。
道旁的厚雪似被专门铲开,露出底下深色冻土与一些碎石。
宋清徵近前细看——似是刻意掩埋的痕迹!
她随手拿起一截棍子拨了拨,只见厚雪底下——掩着更多的碎石!且泛出暗黄或铁锈之色!更有几块稍大的石头被从中切开,断面在稀薄阳光下,反射出浅浅金属光泽!
难道,这些碎石就是刘老四被害的缘由?鹰嘴崖下或许有金矿?!
宋清徵怔骇一瞬,她的心哐哐猛跳。
“就是这里!”刘大花眼里盈满愤然,她指向山崖上方,“俺爹……就是从那上面……”
就在此时,一阵细微地咯吱声,自她们身后踏了过来。
松枝随人晃动,一个颀长的身影缓缓踱出薄雾。
玄色大氅遮住了男子大半面容,只留个鼻尖傲然地挺立在雪光下。
不善的目光,已死死锁在宋清徵身上,让人惊心。
是江遇!
待人走近了,她周身血液瞬间凝固,呼吸也不禁屏住。
他怎会在这里?!
“宋三姑娘,”江遇的声音没入山风,一步步朝她逼来,“玉泉山景致虽好,却也险峻。这个地方,不是你该来的。”
他的身形顷刻压来!
宋清徵一步步后退,强迫自己站稳:“江侍读,你我双脚踩的,是大乾之土。这玉泉山一草一木,亦是大乾之业。我是大乾子民,你能来,我又为何来不得?难不成,这里是你江家私业?”
江遇已近在眼前,听闻这话,他唇角勾起一抹哂然,眼角掠过地上的碎石:“看来宋三姑娘不仅口齿伶俐,还擅闯禁地,窥见了不该窥见之物。知道的太多,可是会送命的。”
话音未落,他右手倏然抬起,动作看似不疾不徐,却在蓄力。
那骨节分明的手指,以近乎钳制的姿态,正缓缓抚过她俏直的下颌。
沁凉的触感,激起一阵细微战栗。她想偏头,却被迫人的气势钉住。
就在他抬起她下颌的瞬间,手掌又顷刻翻转!五指似铁钳般顺势收拢,极快地扼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他指腹深深陷入她温热的肌肤,就快要将她的呼吸掐断!
“呃……”宋清徵喉间溢出一声慌绝,她双眸被迫阖住!他的力量迫使她踉跄后退,一步,两步……
她身后,便是那深不见底的鹰嘴崖顶!
寒风卷着翻涌的雾气扑上了脊背。
“姑娘!”舒月已然目眦欲裂,想扑过来制止江遇。
“别动!”江遇头也未回,只将冷意放亮,扼她的手指微一加力,便使舒月将脚步僵住。
刘大花见状大骇,已趁机搬起一块大石。
宋清徵被迫仰身,碎石在她脚边不断滚着,正簌簌坠往深渊。
死亡再次向她临袭!
她不得不勾下头,两手反握住身前这道臂膀!每一次用力都让她被掐的更深,濒死的窒息感让她急红了眼!
寒风猎猎,她肩头的兜帽被卷落。乌黑长发散开,几缕乱丝黏在她的鼻尖,紧抿的唇已被咬出血痕!
日光毫无遮拦地倾泻而下,彻底照亮她的面容!
她的额发凌乱飞着,更衬得那双眼睛如同淬火寒星。下颌终是因脱力而高高扬起,细颈上青筋陡现。
薄雾流散,这张轮廓直直跌进深潭……
江遇掌控的姿态倏然一顿!他对上她的眸,似被灼烫一般——扼她的力道骤然一松!他甚至还下意识地将她往回带了一丝!
他的眼底,此刻充斥着难以置信!
“你……”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另一只手隔一层风,近乎失神地抚上她的侧脸,嘴里还轻轻喃呓,“……很像她……”
这突如其来的松动,便是唯一的生机!
宋清徵颈间的压迫锐减,汩汩空气涌入肺腑、惹得她剧烈呛咳起来,滔天的屈怒随之蔓进眼眶!
她直截迎上江遇那失焦的双眸:“江侍读……你这般眼神看我,莫不是昨夜被梦魇着了?还是杀人灭口前、非要寻个妥当的由头?”
咽下颈间的撕痛,她轻抬下巴,让那雪光再次将她的面容照得更明:
“江遇——你看清楚,我是宋清徵……”
说完这句话,她不再看对方脸上是何等神情,迅速转身,一把抓过舒月的手臂,同时对抱着石头的刘大花低喝:“快走!”
三人再无丝毫犹豫,借着江遇怔然的空隙,沿着来时路,跌跌撞撞冲下陡坡!
只消片刻,她们便已遁入下方茂密的松林之中。
寒风卷过鹰嘴崖顶,扬起地上的浮雪。
江遇依旧站在那里。
他紧紧盯着她消失的方向,继续沉默。
掌心里她颈上的温度还未褪去,那句带着无尽嘲弄的“我是宋清徵”,正不停回荡在他心间。
“宋清徵……”他启开薄唇,轻轻重复这个名字。
方才雪光下那一瞬、她倔强的侧颜,与记忆深处的另一张面容,亦在不断重叠……
山风卷起阵阵松涛,似哭似咽。
他缓缓抬起那只扼她的手,修长手指在这寒风下,终是颤出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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