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小姐见闻录

　　“你永远无法斩断镜中的自己。”

　　那个与我一样的幻影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

　　我估计她也是在第一次落败的时候才发现了这个事实。

　　尽管我一遍一遍地将她打倒在地，可她不同于我之前遇到过的任何幻影，既没有消散，也没有任何变得虚弱的迹象。

　　她总是那样在地上翻过身，爬起来，再次举起刀锋，把自己的目标对准我的胸口。

　　我不厌其烦地抽出雨伞，继续不知疲倦地接近那个幻影。

　　她说，她的胜算无限趋近于一。

　　我不相信，也不愿相信。

　　再一次，我越过她头顶，开伞，然后击碎了她手中的那把刀刃。

　　只有我与她的孤岛上，红月当空，沾有我血迹的碎片接二连三地落入地上裂隙，长伞顶端发射出白色强光，再度击穿了那个幻影的一侧肩膀。

　　这次的情况和之前的无数次一样。我在“花眠月落之海”击败过那个幻影。同样的方法依旧适用于今天的这个地方。我的实力在那个幻影之上，即使是对打镜像的招数，我依然是占据优势的一方。

　　可是，当我又一次击穿她的肩膀，她却始终没有像在“花眠月落之海”那时那样向后倾倒。

　　她屹立在此。她那平静的目光注视着我。

　　“那时，在四界交汇之原点，我就知道，同为‘半神’，你我亦有不同。”她如此说道。

　　“我的倾向更接近永恒的神明，而你却受制于人的方向，无处施展自己的拳脚。”

　　“虽然说，现在，你我同在。”那个幻影站在原地说道，“但是，当你的优势不复存在，我依然，如此而存在。”

　　她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面前。

　　可能是由于和她对峙的时间过于长久，我的反应时间开始不可避免地有些变慢。

　　换做以往，任何幻影都不可能正面击中我。然而，正是这几毫秒的延迟让不可能的事情变成了可能。

　　那些地上的碎片飞回她的手中，顷刻间便重组成一把锋锐的短刀。

　　我想抬手去挡她手中的刀锋，可她早已快我一步地调整好步伐，半路扭转重心，最后换手掐住我的脖子。

　　她用刀背挑飞我握在手中的长伞，然后对我说道：“莱卡，我要赢了哟。”

　　鉴于目前的这个情况，我很难说她的判断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毕竟我的身体不是她那种不定型的幻影，一旦被她撕开缺口，那我必输无疑。

　　就在我被她掐住脖子，愈发难以呼吸之时，一发带着火星的飞镖瞬间命中了那个幻影的手腕。

　　有点眼熟的白雾再次弥漫在现场。

　　在那个幻影被迫松手的同时，我感觉有人在背后拽了我一把。

　　这之后，那只粉蓝相间的小狐狸冲进白雾，硬是用脑袋顶飞了那个与我相同的幻影。

　　遮挡视线的白雾很快散去。那只小狐狸在我的面前再次变回了利可的人型姿态。

　　“莱卡，你还好吗？”一个久违了的声音这样在我身后问道。

　　我从地上爬起来，随后一眼就认出了这位白发苍苍的老社长。

　　“白鸽社长，你还活着！”我惊讶地说。

　　白鸽社长弯腰捡起我那把掉在地上的雨伞。他把伞交还给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有意要通过假死来欺骗你和利可的。我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

　　社长拔出自己的一根白色羽翼，指着被利可撞进废墟里的那个幻影说道：“看来我没有猜错，你这个幻影果然是和莱卡本人共用的同一片记忆。”

　　“老东西，你竟敢骗我！”从废墟中爬出来的那个幻影相当愤怒地说。

　　而白鸽社长则是不慌不忙地反问说：“你连这种记忆里的真假都难以分辨，那你还有什么资格自诩为全知全能的下一位‘神明’？”

　　“你连潜伏在这周围多月的我都可以视而不见，连我接近这里的脚步都充耳不闻，这样的你又该如何像那位全知全能的神明小姐一样注意到每一位向神明祈祷的信徒？”白鸽社长在扶我起来时如此对那个幻影说道。

　　利可挡在我与那个幻影之间。她一只手捂住可能还有点疼的脑袋，另一只手早已把燃烧起火星的飞镖对准了那个幻影所在的方位。

　　废墟里的幻影自顾自地向我们走来。

　　她边走边不服气地说道：“真正的神明本就无需在意你们这些可有可无的信徒。”

　　“且你们口中的那位神明也绝非所谓的全知全能。”

　　“你们身边的莱卡和我同样清楚。”

　　她用刀指向白鸽社长，后又指向利可。她最后的目标还是回到了我的身上。

　　“我说你们呐，宁可把我称作‘幻影’，也不愿意接受我已然等价于‘神明’的事实。”手持刀刃的幻影这样嚣张地说道。

　　利可举起手中的飞镖，警告道：“给我站在原地，别动。你再过来，我可要对你动手了啊！”

　　那个幻影对利可摆出一副似曾相识的脸，不解地问道：“你这是在威胁我吗？”

　　“闭嘴，”利可坚定地说，“这次，我就是来阻止你的。”

　　那个幻影抖了抖手中的刀刃，哭笑不得地说：“凭你？”

　　这一幕多少有些似曾相识。

　　和上次不同的是，利可首次在我面前这样对那个幻影说道：“对，这次就让我替莱卡前辈来收拾你。”

　　“你再往前走，我真的要动手了。”利可最后一次警告那个幻影说。

　　那个幻影就好像曾经的我，即便是面对利可的警告，也毫不畏惧继续往前走，只是当时的我手提雨伞，而现在的她正手握那把闪烁着白光的短刀。

　　这时，白鸽社长轻轻一拍我的后背，小声指挥道：“莱卡，你右我左，利可站中，我们一起拿下她。”

　　在领会到社长的意图后，我微微点头，一步朝右，和社长分别化作黑白两对羽翼。

　　同一时刻，那个幻影笔直地冲向利可。

　　利可仍是面不改色地站在中间的那个位置上面。她也只是比此前多变出了一把抵挡攻击用的匕首而已。

　　在利可正面用匕首顶住幻影的突袭之时，我与白鸽社长已经在那个幻影的两侧就位。

　　我按下手中的雨伞，白鸽社长同时甩出背后的一大片白色羽翼，黑白两条射线一起瞄准了那个幻影的胸膛。

　　那个幻影随即推开利可，背转身面对封死所有角度的两条黑白射线。她努力挪动自己的身体，最终是用另一侧的肩膀和大腿同时接下了这两发强力的攻击。

　　利可一步上前，直接用手中的匕首从背后捅穿了那个幻影。

　　但那个幻影并没有因此倒下。她的全身上下突然一闪，之后便是面朝利可的姿态。

　　那个幻影夺过利可的匕首，强行捅入利可的胸口。

　　“明知我的近战能力远胜于你，你居然还要和我对刀，真是勇气可嘉，”那个幻影咬牙说道，“但和那两个跑位拉开距离的聪明人相比，你这是存心找死。”

　　“就算是死，”利可抓住那个幻影的手腕说道，“我的死亡也远比你想得要有价值。”

　　听到利可的说法时，那个幻影立刻意识到情况不对。她破口大骂道：“你这个疯子！”

　　那个幻影想要挣脱出来，但是利可的双手正死死地握住她的手腕。

　　我和白鸽社长的面前，那个不可一世的幻影被利可一点一滴地吸收进了自己受伤的体内。利可体内那些破损的器官也正在被一块一块地填补完整。

　　“利可，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变回人形的社长朝利可吼道。

　　利可捂住裸露的一侧胸口说道：“社长，对不起，我不会让你自己来执行那个和幻影同归于尽的做法。”

　　“因为不管怎么想，我都不想再让你为我爆炸一次了。”

　　“但是，如你在外面的山顶和我所说，根据你最近的调查，当最初的神明离我们远去，总要有人替她承载这个无可避免的幻影，然后，以毁灭身体为代价，我们便可以将其一同分解成历史进程中的那些渺小尘埃。”

　　“社长，如果换我来这样做，那我之前在这里欠你的，也就算它扯平了吧。”利可异常冷静地说出了最不能让我冷静下来的话。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利可，慌张地对社长说：“社长，你们到底……”

　　“我是被标记为死亡的人员，当时也说好是要由我自己引爆自己的。”社长说话时的嘴角一直在颤抖。

　　“利可，我知道这话不是人话，但是，你真的……能处理干净吗？”社长看向地面说道，“若是还有残留……你怕是会彻底沦为那个幻影的傀儡。”

　　此时的利可转头看向不知所措的我。她的一只手仍然捂着自己的胸口，但她的另一只手上发射出的线条早已捆绑住了我手中的那把黑色长伞。

　　利可把我的伞尖指向她自己，说：“社长的担忧确实有道理，所以，我可能还是要借用一下前辈的双手。”

　　“前辈，对不起，我到最后还是没能学会自己飞行，”利可眼含泪水地看着我说道，“不过呢，与你同行的这段时间还算是有所收获。”

　　“至少，我从米娜大师那里学到了一个强制你对我动手的招式。”

　　“以前辈的强度，我应该能彻彻底底地化为灰烬吧。”

　　我很早就发觉了利可的意图，但经过之前战斗的消耗，到了现在，我根本抵挡不了这个米娜师傅曾对我用过的招式。

　　利可把动手的指令强制输入到我的手腕。

　　她同时又对我说道：“前辈，这是我自己的决定，你不必因此自责。”

　　“为什么……”我泣不成声。

　　“一年前，米娜大师希望我能成为你可靠的同伴。”

　　“而你也从阿德里安那边拯救过我。”

　　“我曾向护佑你的神明小姐起誓，说是会用自己的方式完成救赎。”

　　“我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从今天起，我不再亏欠任何人任何事。”

　　“假若往事可以重来，我或许还是会希望自己像从前那样遇到从前的你。”

　　“我既想让前辈忘记我，忘记我所带来的苦恼，可我又不想让前辈忘记我曾存在于你身边的诸多证明……”

　　“这种感觉，我讲不清楚。”

　　利可言语确实吸引了我的部分注意力。她也借此机会，让我的拇指自己按下了开伞的那个按钮。

　　白色的强光里，利可和被她封印在自己体内的幻影全部化为灰烬。我的情感亦如这片死去的灰烬。

　　利可与那个幻影同归于尽之后，抓不住的灰烬悄然散去。

　　天地混沌似长夜，沉睡已久的大地如同巨兽般嘶吼，我面前的这片区域正在一块一块地向下塌陷。

　　地面上的裂口冒出滚滚浓烟。空气中逐渐弥漫起了刺鼻的硫磺气味。

　　社长拉住我，说是要赶紧离开，不然，这里很快就会有岩浆喷涌而出。

　　还没等我说话，社长便抓住我的手，连拉带扯地将我拖入一扇跨越时间的门扉。

　　随着门扉的向内收拢，我看见，门扉的那一侧，烟尘和火花蔓延开来，灰烬构成的云层盘旋在那座孤岛上空。

　　之后，火山灰如雨点那样落下，淹没了我们匆忙逃离的足迹，同时也彻底抹去了我与那个幻影再度相会时的那片战场。

　　橙红色的岩浆似河流那般缓缓向外流淌。

　　但我明白，这里反生的并非末日来临时的景象。

　　因为未来的事实可以证明，崩坏与毁灭之后，这个地方仍会产生新的土壤，大海中的无人孤岛也最终会演变为一片适合居住的新生大陆。

　　我所见过的一切人与事不会因为这样的变化而变得不复存在。

　　那座已是废墟的教堂，那些水中的海洋生物，它们全都会以别的方式遇到千百万年后的我与白鸽社长。

　　穿过门扉，回归现实之时，我不禁在心里想道：“利可或许并没有离我而去，她可能也和我一样回到了同一个山顶。”

　　“只是现在的她肯定再也不是我记忆里的那个模样了。”

　　从孤岛回到我出发的山顶以后，我假装自己还是一无所知时的那样坚强。

　　我的这个世界里，万物起源于海底。

　　根据相关文献记载，我脚下的这片山峦曾是一座被汪洋大海环绕的孤岛。从前，那些古老的海洋生物浅浅地埋没在水底，如今，这些能够佐证变化的遗迹依然存在于在我脚下的这片废墟当中。

　　我身后，社长忽然叫住我说：“莱卡，我现在有一个推论。不知道你怎么看。”

　　“请讲。”我擦干眼角的泪水说道。

　　现实已是无光之夜，社长的年纪大了，他视力应该没有原来那么好，黑暗中的他大概是没有看到那些写在我脸上的自责与沮丧。
　　黑暗中，社长对我说：“我们之前所在的那个地方不是‘幻影世界’。”

　　“那里很有可能就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初始时刻。”

　　“我记得自己有看过一本协会里的秘典。”

　　“那本书说，千百万千年以前，这块土地还是无人之海。”

　　“创世的神明兴许也曾踏足过这里，因为，这里曾被称为……”

　　“最初的‘花眠月落之海’。”我打断社长说道，“幻影和神明，皆诞生于此。”

　　“这也是为什么协会总会让最强空间猎手常驻在这个现在被叫作‘宝石镇’的沿海城市。”我根据以往的经历补充道。

　　“原来你都知道……”社长说。

　　“不，”我否认说，“我也是现在才想明白事情背后的来龙去脉。”

　　我终究无法欺骗自己。这里没有别人，我也不用向面对其他人那样继续把所有的情感都压在心底。

　　“可惜……还是……太晚了啊……”我仰望夜空说道，“那里与现实的距离，如今已是沧海桑田。”

　　我在曾是海底的山顶向前望去，利可的背包还静悄悄地躺在不远处的一片瓦砾之中。想必她那辆红色的SUV还停在那个空旷的停车场里。

　　然而，那个背包和那辆车的主人，她恐怕已经化为某处不知名的土壤，此时此刻，曾名“利可”的她正在默默地滋养着这个新生世界，而我，却再也无从找寻她那遍布世界的踪迹。

　　同样是在今天，我终于明白，也许当我还在彷徨犹豫之际，早就有人像利可一样给出过属于自己的答案。这些答案或许是源自于她自己的意志，又或许，这同样是机缘巧合下的必然结果。

　　但不管具体情况如何，我心里那种被撕碎了的感觉不会因为上述不同而改变一丝一毫。

　　因为，我所面对的仅剩下真实如现实的这般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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