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悲欢

　　岑滢已经很久没有想过，有一天还能和韩川相遇这种可能性。
　　这个城市太大太忙碌了。除了多年前她和庞焱一起在餐厅碰到他那一次，她后来再没有遇见过他第二次。

　　她甚至从没在这个城市的任何角落，遇见过DS一起共事过的任何一个人。
　　就好像她和他们根本不在一个时间线里生活。

　　就好像，她曾经拼命想逃离的一切，真的应她所愿，与她切割得丝缕不连。

　　白云苍狗。
　　她甚至多少已经相信她和韩川，生应了那句“初逢费尽一世缘，从此人生两向间。”
　　有些事，不是谁一厢痴心就能实现的。

　　正如眼下，也不是她曾经能想到的任何一种碰面。

　　岑滢闪开目光，脚步僵迟，呼吸难以为继。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是锦华文化的韩副总，年轻有为啊！”

　　“跟霍总比差远了。”
　　万年不变的谦恭有礼，踌躇满志。

　　岑滢心说。

　　“这是彭总，这是我们公司事业部的冯部长，这是岑编剧，她可是跟过冷苹和曹会阑两个大编剧，做过无数热播剧。”

　　岑滢第一次听见霍庆夸人，还是在外人面前夸，夸得还是自己，三连拍案惊奇。
　　她撑出一脸笑，望向对面的人。
　　是要装不认识还是……

　　就见对方一脸不可思议：“岑影......你改名啦？”

　　装，是来不及了......
　　岑滢一时不好解释，“嗯哈”干笑了两声，想来想去，放弃说：“好久不见。”

　　霍庆的眼神顿时意味深长，拖声向岑滢：“认识啊……”

　　岑滢颔首“哈哈”忙解释：“我之前在过DS……”
　　心说，风水轮流转，今天轮到她被霍庆看笑话了。

　　霍庆却没多说，招呼大家坐下来，抓紧时间发表意见。

　　霍庆话音刚落，彭总拍着桌子抢先发表：“我觉得还是最少得五十集起，这样大家都能赚钱！”

　　气得岑滢小白眼一翻，秀鼻秒变牛鼻喷了一股粗气。
　　就见那边韩川微偏着头，眉间带笑，薄唇紧抿，像在听彭总说话，又像沉于思考。

　　以前她最爱看他这副专注的模样，浑然有一种魔力，让她觉得，她爱着的这个人，能摆定这世间的所有事。

　　时间的滚水像烫死猪一样烫过每个人，也洗涮了每个人。
　　坐在眼前的这个人，已经不是她记忆中当年的韩川。
　　虽然第一次见他，就觉得他在他们那一群青涩的毕业生里早慧早熟，出类拔萃。
　　眼前的成熟世故，却更似浑然天成得心应手了。

　　而她，也坐在这里，和那么多老总同室开会。
　　和那么多明星同场工作。
　　背离着她当初只想溺身于某人光环里情情绻绻的初衷。
　　到底是造化弄人，还是造化神奇……

　　“我认真看过这个剧本，虽然我平时不追剧，但以一个观众的视角，这个剧本很紧凑，真的吸引我看下去，可以看出冷苹老师和岑影编剧花费了非常多心血。五十集以上的话，整个节奏会被放慢很多，总之就是注水的感觉。锦华第一次参与电视剧投资，希望能给市场留下精品印象，我们需要一个好的开端，希望彭总能理解。我个人认为，烂剧已经这么多，我们不该再推波助烂。”

　　岑滢低头假装奋笔记录，心跳得七叮八咚，弄得她觉得自己像个水管工。
　　这些话若出自别人之口，她会振奋感激，会暗暗为对方鼓掌。
　　听韩川说来，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失而复得，欲迎还退，惊慌失措，忐忑焦虑......各种词都形容不过来她此刻的心情。

　　“我们公司就没拍过超四十集的电视剧，彭总是担心我亏钱啊！”霍庆发话。

　　大家都笑起来。
　　最终敲定三十六集的剧本。
　　岑滢终于松一口气。

　　大家又商讨分配角色，平衡各家要力捧的演员。
　　岑滢也只有记录的份。

　　一散会，岑滢便以猫盯飞虫的专注，滑溜避开流沙似的人，尾随霍庆来到他办公室。
　　知道叶蓁蓁女一的地位自己撼不动，打算从男一女二开始游说。

　　“霍总，这个男一，我看过他演的剧，他演不出来冷苹老师剧里那种正气男主的感觉。”
　　反正本人不在现场，又不是他们公司的演员，岑滢索性仗“专业”执言。

　　“还有这个女二，我没见过彭总的千金，但您也说她只会卖萌，女二是个大家闺秀的人设，其实女二这个角色和蓁姐......咳咳——”

　　明明想好的不提女一，岑滢也不知那个“蓁”字是怎么蹦进她嘴里的。
　　她眼瞅着霍庆脸上起雾，咬了咬牙，还是秉持中国人“说都说了”的倔强，把“气质特别贴合”几个字，以被烫了舌头的语言美学利落地滚给了霍庆。

　　老板倒是没拍桌子，只是眨眼不知从哪儿摸出来一个解压卡皮巴拉，以练握力器的力道给那可怜玩意儿捏出来一坨翔，眼皮也懒得抬，缓缓才开了金口：
　　“锦华是第二大投资方，之前的协议，男一是他们的。关于彭总的千金，我建议你去找彭总当面谈谈，告诉他，你女儿不适合，看看他会不会把烟灰缸砸你脸上。各家拿出真金白银来，是要往自己身上贴的，你以为拿钱打水漂玩呢？”

　　岑滢知道霍庆今天或许心情不错，说话还算客气的了，有些事他其实犯不上跟她一个小编剧解释。

　　只是想起自己和老师熬费两年心血，最后那些人物角色都变得怪模怪样，悲从心中来，沧桑胆边生，忍不住幽幽唏嘘：“这可能是冷苹老师最后一个剧了，目前主要角色的选角里，没有一个演技能称得上专业的，这剧播的时候，老师怕是连看得不会看......”

　　不知是不是这句起了作用，霍庆丢下卡皮巴拉，抬手取下架子上仅有的一支毛笔，盯着笔杆子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抬头对她说：“你给彭湉湉重新写个活泼卖萌的角色，让那个赵寒莹演女二。”
　　岑滢忙答应：“好嘞！”

　　岑滢出了霍庆办公室，不自觉长叹一口气，眼圈微微泛起红。
　　好不容易扳回来一个女二。

　　又操心筹算主要角色演员的演技都太苗条，撑不饱满人设，倒是那些五六七八号角色少争抢，大多用了她们推荐的演员，能带来不少亮点和关注度。

　　再想，不对啊！一个剧竟然需要靠配角出圈，这不是头重脚轻，主次颠倒？实在荒谬！

　　而且这个锅儿，搞不好还落到她头上。
　　说不得，自己还得帮他们把角色修得贴合一点。

　　晚上，岑滢给冷苹打电话，告诉她选角的情况。
　　冷苹倒淡然，只安慰岑滢已经尽力了，这世上没有什么能百分之百按照自己意愿来的，霍庆也有他的难处。

　　岑滢又问她最近的身体情况。
　　冷苹说立冬之后已经跑了两次医院，总是胸闷气短，让岑滢也注意休息。
　　岑滢要去看她，冷苹只让她专心做好手头的项目。
　　*
　　年底，剧终于开拍。

　　房荟潆来探班，两个人裹着大棉衣坐在台阶上看拍戏。想起那年三个人这样坐在屋檐下，都有些感慨。

　　“李芒和她男朋友散伙了，你知道吗？”房荟潆说。

　　“我和她一向没联系，怎么了？”
　　李芒给岑滢的感觉一向是风风火火的聪明，聪明得搞得定一切，为爱情转自媒体，无心插柳也把事业搞得红红火火。最后失去的却是爱情，也是没想到。

　　“有才华的人难免骄傲些，一般男人肯定受不了，正好那可能又是一个自尊心比能力强的男人。”

　　岑滢有些不解：“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会爱上那样一个男人......”

　　“智能不爱宝玉却爱秦钟，亦是各有冤孽。”

　　岑滢会意一笑，感叹：“恋人之前的关系真是太微妙了，说的是爱你，那么容易就失衡了。”说完觉得有点丧，想换个话题，歪头笑问：“你来探班，搞得我像明星似的。老实说，到底是来探我呢，还是来探谁？”

　　房荟潆似笑不笑白她一眼：“在娱乐圈看男明星，就像在银行工作每天看钱，看着钱多，还新崭崭的，都不是你的。”

　　岑滢乐得前仰后合。

　　“你还记得曾经撞到你，让你赔手机那个女三号吗？”
　　岑滢摇摇头，这都多少年了，真记不起了。

　　“看见穿红衣服那个了吗？不提升只靠人，终于混到群演了。”
　　岑滢视线找过去，想起来那张脸，果然是。

　　她收回视线，伸个懒腰，“我最近改剧本都要改疯了，还是跟着老师好。”

　　“这年头，都得看明星的条件来改角色。以前故事是本，现在明星是本，这叫本末倒置。”房荟潆幽幽说。

　　岑滢不但幽还生了点怨：“我觉得自己就是一裁缝......”

　　“给自己的定位很准确。”

　　岑滢“啧”了一声，又歪头笑看她：“组里没活儿啦？看你这两天很闲啊！”
　　“年初交了个本儿，前两天按公司要求改了第二稿，等消息呢。”

　　“所以你要带组啦？”岑滢抓了她的肩有点激动。
　　又想年初到现在都一年了，审个本儿要这么久，自己后面不跟组确实不行。

　　正想着，房荟潆拍拍她抓人的手，努努嘴说：“那边有个男人，一直在看你，你的桃花运又来了。”

　　岑滢不以为然自嘲笑道：“桃花运？桃花煎肉饼倒可以来两个。”
　　一面说一面转头去看，闪电般想起那年新人培训、中秋联谊、下班突遇暴雨大家堵在公司门口，那个人就像现在这样隔着人群看着她。

　　她回过头，垂下眼，沉声说：“那是我前男友……”

　　房荟潆“哦”了好长一声，才语意不明地说了一句：“这就是你那神仙似的‘学霸男友’......”

　　岑滢想起最近网上爆出的娱乐圈丑闻，望着前面几个看起来比庞焱当年还稚嫩的面孔，心不在焉说：“你说娱乐圈那么凶险，怎么还有那么多小孩前仆后继......”

　　“爱情那么凶险，还不是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唉，我为你持戒，我为你吃斋，我为你光阴耗尽不舒怀。其发若何？蓬头鸡冠，其面若何？椭圆土豆，其神若何？五花炒肠，其质若何？里脊煨菌子，少见多误，鱼眼珍珠。”

　　岑滢当然听得出这位前男友不入她的法眼，还讥自己男人见少了，把鱼眼当珍珠。

　　知道能得她好评的男人世间罕见，也不放在心上。
　　想一想，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人的滤镜似乎淡了一点。

　　但第一个小毯子情结，还是让她忍不住替韩川辩解两句：“是你在娱乐圈见的帅哥太多了，怎么也算个秀外慧中呢吧。”

　　房荟潆摇起了头，老学究一样念：“正为俊俏遮百行，世间最苦是痴情......”
　　岑滢想起看过的后面一句“不遇知音休应声”，反驳似地接：“不付真心难知音。”

　　房荟滢幽幽道：“就算你是世之干净，你的爱情逻辑在这世道行不通。”

　　岑滢不服：“两个人在一起不能给真心，恋爱还有什么意义。”

　　房荟潆“嗤”了一声，“大浪淘沙，淘到最后发现，还是开始那个人合适？有出息！一个在你面前高尚高贵的男人，你很难想象他在另外一个女人面前不堪。”

　　岑滢虽没见过韩川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是什么样子，也想象不出会有什么不同，却有一瞬被戳中的茫然，又说不过她，于是笑问：“又是看面相啊？”

　　“还不够吗？”

　　岑滢一笑了之。

　　房荟潆走后，趁片场无事，岑滢回家取趟东西。
　　刚进门，导演来电话。
　　“岑编剧，彭总家千金说她是女二，戏太少了，不过瘾，你看着再给她加点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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