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血刻印

作者:爵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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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幕面具之下(三)


      三

      有时,山间滚滚而来的雾气浓得像云——尤比觉得那就是云。不是云落到山上,而是山长得太高,将人托举进云里。他们撞进白雾中,人和马什么也看不见,一会衣服上就湿得能滴出水。远处的山坡云雾缭绕,时不时遥远地出现矗立的十字架。它巨大又渺小地,孤独寂寥地立在山顶,叫人恍惚震撼。

      “什么人把它弄到山上去?”尤比盯着它问。“有什么用呢?”

      “它的作用就是为了叫你想这个。思考如何虔诚疯狂的人,背着这么个沉重东西爬上山顶。”舒梅尔也盯着它,眼神中流着复杂的情绪。“过路人抬头瞧见了,便觉得这是神迹——不是说上帝自己叫十字架从深山老林中长出来,而是上帝能叫人办这事。就叫这神迹。”

      “…这怎么算是神迹?十字架是人刻的雕的,也是人拉上去的。”尤比低着头想。“典籍教条、道德规范,也是人写的编的。”

      “人弄这些,是为了给别人看!”舒梅尔转过视线。“人觉得自己属于某个群体,和别人认同相同的理念。这些理念串起来,提炼了又讲给别人,就变成了符号和故事,宗教和神。”

      亚科夫想,舒梅尔的话仿佛将他自己都超脱于人似的。“既然如此,世间莫非所有人都不信神?”他嗤笑一声。“看来你对自己的神也并不虔诚。”

      “神是一面旗帜,一种语言。信与不信,是一种选择。”舒梅尔却不生气,只将右手轻轻放在左胸上。“神在每个人心中,但每个人的神都不甚相同。嘴上说出来,反而都变成同一位神。”

      尤比忽然打了个喷嚏,扯回亚科夫遥远的思绪。南方的山谷已经暖和许多,但尤比依旧裹着那件内衬堆满狐狸皮毛的大斗篷,打着寒颤。亚科夫感到手足无措——也许因为几天前,娇贵的吸血鬼与他赌气,非要下进飘着冰盖的河水里洗澡;也可能因为昨天,尤比馋嘴跟他要肉干尝,他没瞧见里面貌似有一块腐烂了;而更早,有天骑马时,笨手笨脚的贵族从马背上被甩下来,貌似挨了不轻不重一蹄子——实际上,亚科夫感到荒谬:吸血鬼怎么会生病?他要是摘了戒指,不能治好吗?

      “前面岔路上有家修道院。”舒梅尔正拿着地图分辨路线,他贴心地建议道。“我们也许可以去那歇脚,再问问通行证的事?”

      尤比一边吸鼻子一边不住地点头,但亚科夫的眉毛又立起来。“不行。”这两人怎么老是串通过似的折磨自己?亚科夫想。“犹太人,假圣殿骑士,加上一个吸血鬼。多好的队伍,能叫每个修道院都笑脸相迎?”

      “真看不出来你有这样老实!”舒梅尔笑嘻嘻地故技重施,将自己两鬓的小辫子塞进冷帽里。“连领主都没能知道你的真面目,手无寸铁的修士和修女还能抢你的头盔不成?”

      亚科夫无奈地闭了闭眼睛。只这一会功夫,尤比的喷嚏又连着打了好几个。“自己上马去。”蹩脚又自责的监护人将头盔戴回头上,挡住表情。“我们去看看。”

      风逐渐起了,浓雾散去。尤比一手拎着缰绳,一手攥着手帕,翻来覆去抹鼻子。马匹颠簸,叫他分神又手抖,抹了半天还是淅淅沥沥。他们正向着山顶的十字架处走。路前,半山腰处,影影绰绰现出一个院落——看位置,该就是舒梅尔地图上那座修道院。三人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缓缓骑行。

      尤比伸着头瞧,再不在乎自己的鼻尖红肿与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修道院。“书上说,常有被奸人所害的公主与王子,被刺瞎双眼,流放至修道院…”他翁声翁气地问。“是真的吗?这里也有被刺瞎双眼的公主与王子?”

      “哦,不。你都看过些什么怪书?”舒梅尔夸张惊异地回答他。“山中的修道院,要么只有修士,要么只有修女。他们过与世隔绝又禁欲的生活,不能随便和异性说话。”

      “啊?为什么?”尤比皱着眉想。“神不允许他的仆人爱别人?”

      “爱与性是不同的!爱是善良,性是邪恶。而人很难抑制这种邪恶!”看起来舒梅尔不大愿意讨论这话题。他猛然抬起脸,像忽然想起什么。“亚科夫,你知道这些吗?你可不能随便和修女说话!”

      本在一旁静静听着的亚科夫扭头过来。“和我有什么关系?”

      “圣殿骑士,和修士僧侣没多大区别!”舒梅尔紧张地说。“要是不守戒律,像是忘了祈祷和施舍的事倒是还好,可你要是管不住下半身,搞大了谁的肚子…”他后怕地咽口水。“我听说有家修道院的修士与修女私会,事情败露被抓,修士的那玩意被嬷嬷们割下,切碎了塞进他嘴里…”

      尤比的脸上本来泛起红晕,听到一半又吓得惨白。“我对这些裹头巾的没兴趣。”亚科夫厌厌开口,打断舒梅尔。“少说两句吧。”

      树林越来越稀疏,叽叽喳喳的鸟雀也不再灵巧聒噪。这时,空中忽然传来一阵似野狼又似鹰隼的悠长声音——亚科夫一听见这声音便勒住马,停下脚步。

      “鞑靼人。”他的声音从铁皮下面僵硬地传出。“我听到他们的号子声。”

      “什么?”舒梅尔张大嘴巴。“什么号子?”

      亚科夫不说话,只举起手指指向前方的修道院。此时,又是一阵凄厉悠长、颤抖着、低沉又高昂的声音,正从那处传来。

      尤比听见这声音,又浑身打冷颤。“这应该是鸟叫,还是什么别的动物在叫?”他裹紧自己的毛皮斗篷。“不像人的声音。”

      “他们有种特殊的哨子。”亚科夫淡淡地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的?”舒梅尔已经在驴背上瑟瑟发抖。他眼神直转,裹着斗篷,缩起肩膀。“要么,我们回头换个方向…”

      亚科夫瞥了他一眼,不知有没有在头盔下讥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换个方向,今晚露营,然后在野外被割了喉咙?”他用膝盖碰马,放松缰绳,径直向前走。“我们要去修道院问通行证的事。这可是你说的。”

      “唉!”舒梅尔长叹一声,不住地用希伯来语祈祷。“当初你选了东边的路,我就知道要担惊受怕!”

      还没等他们凑近修道院的院落门口,便听到群羊叫声,咩咩地连绵起伏。亚科夫做了个手势,叫身后的尤比和舒梅尔停下。他竖着耳朵听前方的声音。

      一个说拉丁语的女人,正与几个说突厥语的男人说话。他们语气激烈,像在争吵。“鞑靼人说的什么?”尤比小声问亚科夫。“我没学过突厥语…”

      “他们说修道院欠他二十头羊。”亚科夫低声回答。

      “修道院怎么会欠鞑靼人羊?”尤比皱着眉问。他又抬手擦了下鼻子。

      亚科夫恍然发觉,自己正是在场唯一听得懂所有话的人。他下马来,捞过两条缰绳,叫两匹马都沿着林子边缘放轻蹄子走。三人悄悄凑近修道院的矮墙门口,终于得以看见那里的光景:一位身材矮胖,头巾整洁的修女嬷嬷,正昂着头,独自应对门外三名骑在马上转悠的鞑靼人。矮墙爬满植物,形同虚设的破旧木门关着,羊群被围在院落里面,挤来挤去,纷乱迷茫。

      尤比用手帕捏着鼻子,也溜下马来,凑到亚科夫背后。他已在布拉索夫城见过鞑靼人,不过又觉得修道院门口的又与他在城里见过的不大一样——不像卖马的商人般拎着鞭子,而是每人都在腋下竖背着件角木弓,马镫旁的袋子装满了箭,腰间别弧形弯刀,看起来危险野蛮。

      “我们是不是该绕路?”尤比鼻音很重地问。

      “那又要回布拉索夫。”亚科夫说。“这十天的山路就白走了。”

      “那我们藏在附近树林里?”舒梅尔又提议道。“鞑靼人要迁徙放牧,说不定没两天就走了。”

      “现在是冬天。”亚科夫又说。“鞑靼人过冬时不放牧,只会守在一处,四处抢劫回去。就像这几个人。”

      “你知道的真多!”尤比夸赞道。但很快又忧心忡忡。“…那该怎么办?”

      旁边的舒梅尔又流出一副狐疑的表情。他瞥了眼亚科夫,想说什么,却一言不发。

      门口的争吵正变得愈来愈激烈。“明明十头,怎么今年要二十头?”嬷嬷竭力保持修养,围住羊群。那群牲畜在她裙边拱来拱去,叫她站不稳脚。然而鞑靼人听不懂拉丁语,只用手势比划着,大喊着同一句话。为首的人骑在马上,伸手便去拉扯吱嘎作响的院门。“你们不能进来!”嬷嬷的脸在头巾下涨得通红。“这里是基督的修道院!贪得无厌的异教徒,滚开!”

      言语冲突就这样变为肢体推搡。那鞑靼人低声骂了句什么,从腰间抽出弯刀,驭着马横冲直撞,想叫马蹄踏破那不堪一击的木门——尤比的心揪到嗓子眼。他想说点什么,但亚科夫的手正死死按着他的肩膀——这是什么意思不言而喻。他只得咬着嘴唇看那混乱光景。

      手无寸铁的修女嬷嬷吓得跪倒在羊群里,抓出项链上的十字架捧在手心里祈祷。鞑靼人的第一次冲击没能成功,于是他的同伴又扯着缰绳叫马转着圈再来一次。很快,门被踢出一个大裂缝,木板破碎的声音叫人心惊胆战。

      “亚科夫,你打得过他们吗?”尤比还是忍不住开口。“去帮帮忙!”

      “这只是斥候,周围一定有更多鞑靼人。”亚科夫牢牢抓着他。“我们不该暴露自己。”

      尤比又求助地看舒梅尔,然而艺术家朋友却也一声不吭。他沉默着扭头回去。

      矮墙上的门快碎了,连羊群好似也明白大事不妙,叫声更惊慌地起伏。鞑靼人的弯刀闪着寒光,马蹄再踏一次,就能横冲直入。“主啊!”嬷嬷大喊着。“您的剑该惩处他们,立您的威严!”

      亚科夫想,要是自己是个真的圣殿骑士,此时便正该行使这话语中上帝之剑的职能。只可惜,身上的红色十字在他眼里无任何崇高的含义。木门果然被马蹄踏碎,鞑靼人狞笑着,提着弯刀冲进院去。亚科夫发觉自己手套下,尤比的肩膀不再挣扎。吸血鬼只静静地等待即将上演的惨剧。这不知怎的叫他心里不是滋味,甚至想伸手遮住尤比的眼睛——亚科夫立刻摆脱了这想法。吸血鬼的孩子见过的可怕场面绝不比这温馨。

      他们已经做好见血的打算。这时,内院里忽然怒吼着窜出一个黑袍身影,挡在跪倒的修女面前。兵器相接,发出铮的一声。

      尤比的反应像个猛然活过来的人偶。他瞪大眼睛,紧张地吸气。忽然,他挣开亚科夫的手,弯下腰护住鼻子,在手帕里打了个闷闷的喷嚏——并没发出很大声音。然而他身边的黑色马匹撂了下蹄子,发出一声响鼻。紧接着,舒梅尔身边的驴子哼哧大叫起来,滑稽的声音沿树林边嘹亮传出。

      “谁在那!”那覆着全甲的黑袍身影立刻紧张地大喊,声音在头盔下发闷。他直起身子,胸前露出一个白色八角十字。“现你的身!”

      院落里又冲出几个身着白十字黑袍的人,各个拿着武器。亚科夫与慌张的尤比对视,将这病恹恹的吸血鬼向自己身后推,也拔出剑来。他牵着马,缓缓走出森林的掩护,不顾舒梅尔正死死抱着缪斯的嘴,扯着嚼头叫它别再出声。三人撞到大路上来,凑近门口。被前后包围的几个鞑靼人牵马紧张地转圈,举起弯刀急迫地骂着什么听不懂的话——尤比担心地躲在亚科夫背后,抬头看亚科夫的十字头盔。他想,亚科夫打得过鞑靼人吗?

      出乎意料地,亚科夫说了句他听不懂的话,与为首的鞑靼人用异族语言聊了几句。劫匪们竟逐渐平静,弯刀也摆下。

      “你在说什么?”黑袍惊异地问道。他搀起修女嬷嬷。这下,羊群便围在他身旁挤来挤去。

      “我问他,往年是否只要十头羊。”亚科夫转过头,向修女嬷嬷问话。“你们每年都给鞑靼人十头羊?”

      “我们有过约定。每年十头羊,他们就不进修道院来。”嬷嬷的修女裙上尽是泥土。她愤慨又哀伤地用胖胖的手指在胸前画十字。“上帝作证,我从不撒谎!没人告诉我今年忽然变成二十头羊!”

      亚科夫点点头,又扭头向骑在马上的鞑靼人讲突厥语。说着说着,为首的鞑靼人面红耳赤,横眉立目,却将弯刀收进刀鞘里。他与亚科夫你来我往地争论,时不时又彼此争论。说着,亚科夫迈进院内,揪着羊颈上的羊毛抓它们出来——尤比瞪着眼睛数,共是十头羊被赶出院来,围到鞑靼人的马前。

      “十头。”亚科夫挡在修道院的破烂木门前,对那修女嬷嬷说。又转头,冲鞑靼人说了个单词——尤比想,那就该是突厥语的十。他将这单词暗暗记在心里。

      为首的鞑靼人气得胸口起伏,死死盯着每个人的脸瞧。他从胸口抓起一个吊坠,放在嘴唇里——尤比这才看清,那吊坠是铁片做的,像个小巧精致的乐器。鞑靼人抬起手,拨弄嘴边露出的拨片。

      先前在远处山谷听到的诡异声音在他面前爆炸了。这声音激得尤比浑身发麻,发根竖立。这便是亚科夫说的特殊的哨子吗?吸血鬼又打了个冷颤,环视四周。他这才发现院内墙角躲了些人——包着严实白色头巾的女人们也战战兢兢,偷偷向门口张望,有年轻姑娘,也有驼背老妪。

      幸而,这恐怖的哨声结束,三名鞑靼人便策着马,赶着亚科夫拎出的十头羊,沿另一边山路离开了。

      所有人站在那,警惕地目送羊群。直到最后一头摇摆的羊尾巴也消失在山坡,躲在墙后的人们才敢走出来——不止有修女们,还有蹒跚的,脸上缠满绷带的麻风病人。

      站在修女嬷嬷旁边的黑袍收起剑,摘下头盔。一张熟悉的英俊面孔从下面显现。他有着深棕色的头发和一双年轻的绿眼睛。

      “我要感谢你,扎实奇特尼科夫家的无名骑士。你真是上帝派来的救星,避免了可怕的灾难降临。”帕斯卡尔用那口掺着法语口音的拉丁语严肃地说。“你和鞑靼人说了什么?”

      “我把你们的话翻译给他们。我还说,他多要十头羊,一定是想私吞,欺骗他们的可汗。”亚科夫也将那镶着红宝石的长剑收进腰间的皮革剑鞘。他一说起拉丁语,便又变回那副冷冰冰的语调。“要真是这么回事,鞑靼人今年就不会再来;要不是这么回事,也许过几天,他们就会带着更多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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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5个月前 来自: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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