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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课堂
一九九五年三月中旬,天气见暖起来,小孩总算可以脱掉那认为繁重的毛衣和厚外套,有时只穿一件衬衣。三月换季,也是小孩长身体的时候。毛健全收拾屋子,发现许多毛文博春夏季的衣服,大多已经穿不得了。
毛健全跟毛文博在家整理,前者拿着一件衣服:“这件衣服你还要不要。”
毛文博正低头收拾着,听见声音抬头看去,那是一件黄绿色的格子衬衫,前几年穿的。“穿不得了,不要了。”
“那留给星星。”
“好。”
毛健全便把这件衣服收起来。等收拾好,毛文博把衣服装在纸箱子里,打包拿到对门。之前池岁星穿雍淳杰的旧衣服,两人岁数差的大,文丽萍拿到衣服后总要改一改,才合小孩身。毛文博和池岁星年纪相仿,前者穿不了的衣服后者刚好合身。池岁星对于旧衣服本不感冒,虽然对于自己来说是新衣服,可毕竟是别人穿过的;但换成毛文博的,事情又不一样了。
小孩本就瘦弱,毛文博的旧衣服虽然合身,衣袖处还是大了一圈,池岁星只好把袖口的扣子扣上。小孩跑在路上,春风从肚子倒灌进身上,仿似风的形状。
“慢点跑。”毛文博总会在他身后嘱咐。
池岁星跑回家,文丽萍还在改衣服,前些天从毛文博那拿来的衣服有些破的,文丽萍都会补好,顺带还能缝上一个小花或是小草的图案。池岁星的衣服领口都被文丽萍秀过一个“星”字,就选在学校丢了衣服或是许多衣服混在一起,也能很快找到。
“妈妈,我也没有白衬衫啊。”池岁星问。
“没有。”文丽萍停下手上的针线活,“给你买白衬衫,没过几天就变成灰衬衫了。”
于是池岁星才解释道:“我们下周课间操比赛,我要领操的。老师说穿白衬衫好看,统一。”
“你这么多衣服还穿不过来呢,还去买个白衬衫。”文丽萍指着旁边一堆衣服。
“那我领操怎么办。”小孩问。
“找同学借借。”文丽萍给他出主意。
毛文博倒是摇摇头:“我那有白衬衫。”
“好耶!”
这周广播操比赛的时候,池岁星就把毛文博的衬衫穿了出来。到底是毛文博现在穿的,池岁星穿在身上大了些。袖口得用绳子扎住,衣服下摆扎在裤子里。小孩腰细,穿的是的确良裤子,没有松紧带,只好又从毛文博那拿了一条皮带拴着。
“好看不。”池岁星问毛文博。今天他要当头露面的,昨天还特意洗了澡,剪了头发。
“好看好看。”毛文博催促小孩快走。
池岁星又小跑到他前边去,“你记得看我,我就站在主席台上的。”
“嗯。”
课间操比赛是整个下午,小学部就六个年级,只有六个班。吃过午饭,池岁星还拉着毛文博去练操。
“你别紧张。”毛文博又把小孩拉回教室,“跟平常一样就行了。”
池岁星点点头。
毛文博又注意到他的衣服:“不用这么早就把裤子扎着。”
“衣服拖太长了我怕吃饭容易弄脏。”池岁星解释道。
毛文博把小孩领子拉着,“已经脏了。”
池岁星低头看见沾在衣服上的油渍,一时说不出话。
“不用这么小心。”毛文博安慰他,“没事,晚上回家洗了就是。”
“噢。”
等午休结束,操场上按照低年级到高年级的顺序入场,池岁星举着班牌,带着队列往操场中间走。还没轮到的班级,便等在操场跑道上,排成一列。
今年一年级的班人数不多,只有三十来个。等一年级结束后,池岁星便带着班级到操场中心。他站在班级前面,等待广播操的音乐。
春日午后的暖阳热烈,微风拂面。操场旁那颗老榕树新生出许多新枝绿叶,随风莎莎作响,毛文博看着小孩穿着自己的衣服,站的笔直。有些老旧的广播音响,池岁星随着节拍跳起来,他背对着班级,听见身后有些骚乱,心想正值比赛,怎么还有人不认真。
池岁星没有回头看,继续跳着广播操,身后一声闷响,几个女生的尖叫,一旁的老师喊着把他抬出去,池岁星还是没停。直到广播的声音掐停,他才回头看去。周立言倒在地上,捂着肚子,面色铁青。小孩在操场的人群里看向毛文博,投来询问的目光。
毛文博见小孩担心,便摆摆手让他冷静。
周立言被班主任背着去诊所看医生,班里本来排得正正方方的队形,在边缘空缺了一个。
前排的老师让大家接着比赛,广播重新播放,可池岁星却再回不到刚才的情绪,一心想知道周立言怎么了。他感觉这五分钟的广播体操比上课还难熬。等结束后,池岁星一下子跑进班里,“周立言怎么了。”
“他说肚子疼。”站在周立言旁边的王逸说,“他之前都还不疼的。”
王燕猜测:“他不会是肚子里有寄生虫吧。”
池岁星听得害怕,总怕周立言会像萧旭飞一样突然离开,一下午也心不在焉起来。
下午放学,他便要跟毛文博去卫生所。
“先回家。”毛文博说,“把书包放好再去。不然干妈下班回来看到没人在家又担心你。”
池岁星跑得挺快,到家出一身汗,打湿毛文博的那件衬衣。
卫生所里,周立言爷爷周国庆和刚下班的父亲周平忠都在,娄老师正跟家长说明情况。
“娄老师。”池岁星在门口问,“周立言怎么样了。”
娄老师在池岁星印象里,一直是个成熟靠谱的人。大概四十岁上下,身上总穿着一件中山装,皮肤黝黑,面色老成,目光如炬,骨突剑眉。
“池岁星,你怎么没回家。”娄老师先问。
“我回了。”小孩说道,“回家之后我来看看周立言。老师,他不会死吧。”
娄老师连忙拉住小孩,周立言家长都还在这儿,免得池岁星说出些童言无忌的话来。
“不会死不会死。”他说。医生恰好给周立言做完检查,见家属已经过来,“小朋友这几天胃口怎么样。”
周国庆细细想来:“不怎么好,中午在学校吃盒饭都没有吃完。”
池岁星看着穿着白褂的医生,总想起他拿针扎自己屁股的时候,于是悄悄躲到毛文博身后。
医生是个五十岁的老人,叫向国平,跟村里的老人们都是旧相识,在景星乡工作二十年,从景星煤矿建成时,便已在此。卫生所不大,一共就两个人手,医生和一个护士。说他是看着池岁星这一代人长大,也不为过。
“平常有没有吃生的。”向医生问。
“没有没有。”周国庆摇头,“上次医生来体检,说有肠胃病之后,我们都很注意。”
周爷爷接着说,“水缸里的水都没让他喝,都是喝烧开的。”
池岁星想到什么,躲在毛文博身后举手:“老师,周立言他们经常喝水龙头的水。”
向医生皱着眉头,“可能是喝生水导致的肠胃炎,而且水龙头里的水也不干净,喝了可能还有其他症状。”
娄老师盯着小孩:“不是说过不要喝生水吗,他们什么时候开始喝的。”
池岁星觉得自己像个打小报告的告状精,这时候却又不得不说,“上完体育课都会抢着去喝。”
他看着娄老师有些生气的目光,便立马澄清:“我没喝,我都是自己带水喝的。”
卫生所里,气氛安静下来,池岁星觉得好像自己说错话了,想了想,问医生:“向爷爷,周立言没事吧。”
向爷爷见小孩这么怕自己,不忍笑道:“没什么事,记得以后给同学们说不要喝水龙头里的水了。”
“好。”池岁星连忙点头。
周立言挂着点滴,好像没事了。毛文博带着池岁星回家,小孩这才明白为什么妈妈一定要叮嘱自己喝水,他一想到自己以前都把水倒掉,反思自己,觉得十分浪费。
两人回到筒子楼时,文丽萍已经回家做饭了。
“今天去哪了。”她问。
“去看同学了。”池岁星说,“向爷爷说他喝生水得了肠胃炎。”
“哟,这么严重。”文丽萍一想,“那你有没有喝。”
“没有!”小孩义正言辞,觉得自己特别有底气,“我都喝的水杯里的水。”
“真的吗。”
“真的。”毛文博给池岁星帮腔。
晚上两个大人下班,毛文博便待在自己家。自从毛健全手受伤后,两个小孩便一天睡一边。今天在毛文博家睡,明天就在池岁星家睡。毛健全左手受伤,写字的时候不能用手压着,最初是让毛文博帮忙压住纸,后来从办公室带了一个放花的底座。
池岁星看到花座,觉得放点花更好看。恰好去年院子楼下桂花开的时候小孩折了很多桂枝放在屋里,虽然那时没放几天便凋谢,只剩下一个光秃秃个树杆子。可池岁星还是留着没扔。他把这些枝条放在花座上,又从山上采了些野草野花。那种花的花瓣是白色,但是花瓣一头又是紫色,一层层叠起来,像是一个塔形。毛健全说这是甘草开的花,小孩便记住,每次花凋谢之后,便跑到山上去扯一些回来。
学校里,娄老师叮嘱大家不要去水龙头喝水,要学池岁星一样自己带水杯来。小孩神气地抬头坐直,下课就找毛文博说自己被表扬了。第二周,学校广播操比赛的结果也出来了,二年级一班似乎并没有因为缺人而扣分,反而还因为领操跳的好拿了一等奖。奖状被贴在教室后边,池岁星上课时总想回头望一望,看看那张奖状。
比起毛文博每学期都有三好学生,池岁星一学期几乎拿不到什么奖状,毛文博家里,上学期的三好学生奖状贴在墙头,小孩只能眼巴巴看着。
“你认真学一学也能有。”毛文博说。
小孩倒是看得开,或是嘴硬:“我不想要。”
周立言在家休息了一周才来上学,这一周落下的功课和作业,娄老师都是让同在周家坝的张浩帮他转达。张浩学习一般,他自己都还没学懂,要让他放学后给周立言讲课,是有些为难。于是张浩只好求助池岁星,让他放学后到周家坝来教周立言。
池岁星要写作业,没有答应。况且小孩自己也要毛文博帮他讲作业。
“去吧。”毛文博则说,“我给你们三个一起讲。”
周立言家里,周爷爷专门搬了个桌子在院子里,三个小孩坐在一起,看着毛文博。
“都认真听,特别是池岁星。”毛文博说,他背着手,拿着书,真像个老师。
院子时而热闹,下班回家的工人,空中略过的麻雀,周家坝饭香飘来,在毛文博一边讲,小孩一边做题的时间里,作业做得差不多。回家时饭已做好,文丽萍拍手鼓掌:“欢迎我们的小老师回家。”
毛文博笑着说:“今天星星同学表现很好,认真听讲。”
池岁星不可置信望着自己,今天自己觉得在学校的时候听懂了,所以毛文博讲的时候他便在开小差。他望向毛文博,而毛文博捏着小孩脸,“是不是。”
“是。”池岁星脸被捏疼,躲到一旁。
吃过饭,今天作业也做完,小孩也不想出去玩。光着脚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气温已经有些高了。池岁星靠在毛文博身上,后者有些嫌热,却又不想推开他。一只手抱着小孩,另一只手摇着蒲扇。电视里放着雪山飞狐,直到片尾曲播放,电视机变得花屏,毛文博还摇着扇子,微风吹动他的卷发。
低头一看,池岁星不知不觉已经睡着了。筒子楼外安静,估计已经夜深。小孩枕着毛文博的肩膀,有些酸痛。毛文博轻轻挪着身子,把池岁星抱回屋里。
窗外稀疏的风声仿佛是琴声,毛文博打开窗,微风便灌入卧室,捎来夜间的花香。天空星宿彳亍,毛文博低头,池岁星正睁眼。
“醒啦?”他问道。
“嗯。”小孩揉揉眼,“好困。”
“你接着睡。”毛文博说。见小孩睡下,毛文博又爬起床,接了水,拧干帕子,帮小孩洗脸擦脚。
在周家坝开展“毛老师小课堂”一共持续一周多,直到周立言第二周回学校,才结束。只不过,张浩之后常常跟着毛文博和池岁星去筒子楼,说也要毛文博教他作业。周家坝的学生大多都是一起回家,周立言放学时见张浩走得急,“你这几天去哪了。”
张浩指了指池岁星,“去毛哥家。”
“去干吗。”
“做作业。”
周立言意识到,“我说你这几天作业怎么都是全对的。”他连忙收拾书包,“我也要去!”
毛文博还在楼下等池岁星,没想到小孩身后还跟着两个。他不好拒绝,只好全都一起。池岁星的卧室不大,书桌平常只有毛文博和池岁星两人,刚好坐下。现在多了两人,毛文博便让他们去自己卧室。
周立言借座机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在家属大院做作业,吃饭的时候再回家。文丽萍下班后看见小孩们从毛文博家里出来,好奇询问:“今天约了这么多人一起玩啊。”
“不是。”池岁星说,“哥哥在教我们写作业。”
文丽萍便鼓掌:“我们毛老师越来越厉害了。”
等周立言和张浩走远,池岁星嘟起嘴来。
“明天能不能不带他们。”小孩说。
毛文博其实知道池岁星不想跟他们一起,但还是问道:“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哥哥。”小孩死死抱着他,“又不是他们哥哥。”
毛文博心满意足,“好,那明天不带他们了。”
翌日,放学时。今天是池岁星做值日,放学后要留下来做清洁。一般毛文博都会来帮着小孩一起做。做值日是每个小组一起做,今天张浩和周立言也帮着在做。
人多力量大,平常十分钟的值日,今天五分多钟便已完成。张浩还想跟着池岁星一起的时候,后者便拉着毛文博跑了出去,“今天我跟哥哥要去矿上送饭,你们不用来了。”
跟着小孩一起跑的毛文博不禁问道:“你没跟他们说吗。”
“还没。”池岁星摇摇头。
“那你明天用什么借口。”毛文博笑道。
“不知道。”
“那我跟他们说,说池岁星不想跟你们一起。”
“不行!”小孩坚决,“他们肯定会说我小气的。”
“那怎么说。”毛文博问。
“你就说——说,你太累了,教我一个就够了。”
“哦。”毛文博意味深长哦了一声,“是池岁星太笨了我要教很久,所以太累了。”
“才不是!”小孩大声说。
毛文博哈哈笑起来,见池岁星急得脸红,才安慰道:“没事。”他捏着小孩脸颊,“我明天跟他们说不想教他们了就行。我只跟你一起。”
“好。”
池岁星还在跑着,他们冲在放学队伍的最前面。远山变得翠绿起来,生机勃勃。池岁星回头便就看见毛文博紧跟自己,没有跟丢也没有超越,他就跟着自己跑。从学校跑到筒子楼,跑到长大的巷弄,直到摇摇欲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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