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恶

　　裴宁止拿着遴金榜回到小巷时，谈玄还坐在墙上，百无聊赖地掰着手指玩。衣角垂落在半空，随着靴子的前后晃荡而摆动，说他只有五岁，也绝不会有人反驳。

　　不小的高度差迫使裴宁止抬头仰视他，淡淡道：“下来。”

　　谈玄的神游陡然被打断，下意识“嗯？”了一声，见裴宁止走近，才扬起笑脸，道：“速战速决，裴符师真是干脆利落。只可惜刚才那位仁兄，到了嘴边的鸭子就这么飞走了，那可是一辈子的荣华富贵呀。”

　　裴宁止闻言神色不变，道：“荣华富贵，还是身首异处？”

　　“兴许二者都有。”

　　谈玄伸了个懒腰，一手撑墙借力，矫捷地跃到地面上，落地悄无声息。

　　他起身拍了拍衣袍沾染的灰尘，抬起脸时，似乎看见裴宁止的袖口动了动，像是伸出手臂后，又在半途收回。

　　谈玄：？

　　他盯着裴宁止的衣袖，心道：“我老眼昏花了？”

　　裴宁止道：“愣着做什么？”

　　谈玄摇了摇头，甩脱各类乱七八糟的思绪，道：“没事，走吧。”

　　晨光熹微，本是个大好的晴天，江府却乌烟瘴气，一片混乱，起因不过是自琅玕寄回的一封传讯。

　　看完来信后，江老爷先是捏碎传讯符，随后怒气冲冲地砸了手里的茶杯。

　　“啪”一声脆响，正堂里的仆从都吓得跪倒在地，江夫人梳洗上妆后听闻儿子那边来了消息，连忙往这边赶，刚到门口，就被这幅阵仗弄懵了。

　　“老爷，这是怎么了？”江夫人花容失色，好在很快整理妥当，款款走到江老爷身旁坐下，柔情似水道，“儿子那边怎么样？”

　　江老爷平日里很吃妻子这套温言软语，今天却不怎么领情，翻脸道：“别跟我提他！你儿子可真是出息了，还专程写信来警告他老子！”

　　江夫人一头雾水，细声道：“老爷先消消气。澜儿碰上什么不好的事了么？他是跟着他表哥出去的，应该不至于呀。”

　　提起高何，江老爷更来气了：“他表哥？哼！依我看，就是你那个外甥教得好，咱们江家攀不上千仞峰，早说便是了，遇上事儿知道撇清干系了！”

　　江夫人见他盛怒，也不敢多言，只劝道：“澜儿小时候就不在咱们身边，好不容易回来了，老爷你就多担待着些。”

　　“他不在我们身边是不错，但那还不是为了让他在高家过上好日子？”江老爷愤愤道，“不记着亲爹亲娘也就罢了，连在高胜寒面前替咱们家说句话都不肯！”

　　江夫人叹了口气：“胜寒那孩子就是心气高。”

　　江老爷道：“我算是看清楚了，你那个金贵的外甥只顾自家，没把咱们这些穷酸亲戚放在眼里，根本就靠不住！还好有照影在，不然我江家这几年怎么会越来越好？”

　　江夫人拿帕子擦拭了一下脸颊，柔柔道：“照影想的法子是不错，可是，胜寒和澜儿都说过，这样做万一被道盟发现......”

　　“女人家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干什么都畏手畏脚的！”江老爷没好气道，“自古以来，都是胆大的吃肉，胆小的喝汤，高何好歹也是个家主，竟然被两个来幽都办事的符师吓破胆。不过他也就是个小白脸的样子，成不了大事！”

　　江夫人忧心忡忡：“我听外头的人提起过，那位姓裴的符师年纪虽轻，却不是好打发的，连胜寒都要敬他三分......”

　　江老爷不甚在意地摆摆手，道：“高何死要面子，自然不懂该怎么对付身居高位者。年轻就更好拿捏了，经不起诱惑，又还想着往上升。裴暄在千绝岭待了十几年，那地儿可比幽都还偏远，四季如冬，你当他不想调回江南？不过是还没找着门路罢了。”

　　江夫人迟疑道：“老爷的意思是......?”

　　"这事儿你就别管了，交给我来应对，保管给他们伺候得舒舒服服的。"江老爷道，“照影那边忙着呢，他身体不好，别拿琐事去打搅他。你个妇道人家，安安心心漂漂亮亮的，别给家里两个爷们添麻烦就成。”

　　江夫人喏喏地应了声，在侍女的搀扶下离开正堂。待到走出老远，脸上的怯懦温驯忽的都消失不见，眼里黑沉沉的，低声同身边的侍女道：“你去禀告照影公子一声，老头子刚愎自用，怕是要坏事。”

　　侍女忧虑道：“奴婢知道。不过夫人当真如此相信照影公子，不再做一手打算？”

　　江夫人用绯红的指甲拨弄两下鬓边垂落的发丝，慵懒道：“没听老爷说吗？我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阴谋阳谋的呀，只要押宝押对了就成。照影公子可是说过的，事成之后，他当江家的家主，会把我当亲娘侍奉，我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侍女恭顺地低下头：“夫人英明。”

　　“咳、咳咳......夫人当真这样说？”

　　内室静谧，少年端坐在棋盘前，拨弄着指尖的墨玉棋子。他相貌俊秀，带着稚拙的幼态，脸色却极其苍白，仿佛罹患不治之症，随时可能一命呜呼。

　　侍女却不敢真的将他当作纯良无害的病猫，跪在他脚边，笃定道：“近年来，夫人对我信赖有加，私下里透露过不少秘事。属下认为，夫人所说应当是真心话。”

　　江照影低笑一声，牵动到咽喉，又是一阵难以抑制的咳嗽。他眼中闪过自厌之色，喝了两口热茶，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

　　“夫人比老爷识趣得多，也有头脑得多。”他慢条斯理地感慨道，“聪明又狠心的女人，往往并不会轻易付出信任。无笑，你虽身手一流，却不曾真正懂得人性啊。”

　　柳无笑沉声道：“属下失职，请照影公子责罚。”

　　江照影摇摇头：“有什么好责罚的。听说已有能人志士拿着遴金榜到府上来了，我要亲自迎接，这两天恐怕还有的忙，顾不上夫人那边。你回去跟着夫人吧，有什么要紧事，再来向我汇报。”

　　柳无笑应声，快要退出房门时，步履却停滞了，绣花鞋不上不下地悬在门槛上。她犹豫半晌，忽然迟疑道：“照影公子，夫人她......其实心地很好。”

　　“她待你是够好的。”江照影苍白的唇边含着笑，眼神却冰冷而锐利，仿佛已经完全看穿了柳无笑的意图，“都让你生出些不该有的小心思来了。”

　　柳无笑慌忙告饶道：“属下不敢！”

　　江照影转动手中的茶杯，漫不经心道：“要用一把好刀，自然要付出点代价。我从未真正怀疑过你。不过无笑，我好意提醒你一句，漂亮的女人，是会骗人的。”

　　柳无笑恍恍惚惚地告退后，江照影径直前往会客室。据人来报，十二张遴金榜已有大半归位，剩下的大概也快了。

　　他抵达会客室时，便看见一群年纪打扮各异的男男女女，轻咳两声，笑道：“诸位辛苦了，能在众多竞争者当中胜出，都是人中龙......”

　　“哟，这么热闹呢。”

　　众人齐齐看向门外，见两个相貌平平的年轻男子在仆从的带领下进入会客室。

　　其中之一，脸上带着坦率笑容，正是出声打断了江照影的那位。他几步跨到座位边，拉着自己的同伴坐下，很是热情地朝其余人挥手道：“你们好啊，以后就都是一家人了！”

　　众人：“......”

　　江照影的话被打断，倒也不恼，吩咐仆从为两人上茶，透过间隙扫了几眼，新来的这人虽不着调，他的同伴却默不作声，看着沉稳可靠，两人的五官竟还有几分相似。

　　江照影道：“加上两位，十二张遴金榜便到齐了。稍后我会带大家祭拜江家宗祠，今夜，各位就将以江家子弟的身份出第一个任务。”

　　宗祠对每个符术世家而言都意义非凡，要成为“江家子弟”，入宗祠祭拜是最基本的规矩；至于刚拜入江家，就要做任务，似乎可以被默认为一轮“考验”，是以并没有人提出质疑。

　　绕过花园，一座肃穆的祠堂掩映在葱郁树木间，进门便有侍从递上线香。众人大多头一回亲临世家宗祠，虽碍于礼数，不敢对先人不敬，但感到好奇也无可厚非。

　　数道隐蔽的视线向着四周打量，除了层层叠叠的牌位，就是香炉、供台、蒲团等寻常物件，看上去和寺庙相差不大。然而不知为何，屋内阴冷刺骨，没过多久，便有人不受控地哆嗦起来。

　　江照影将玉牌分发给十二个人，解释道：“这是命牌，江家子弟每人皆有一块，倘若主人受伤，玉牌就会黯淡无光，直至身死魂消，玉牌碎裂。”

　　有人小声道：“竟然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我好似从没听说过。”

　　“没听过也属正常。”江照影耐心道，“命牌是十恶魔君做出来的，为免惹得人心惶惶，道盟并没有向外界公开此物，江家也是近两年才用上。在照影心里，各位的安全比钱财声誉这些身外之物，更为珍贵，所以特地弄来命牌，还望大家低调行事，不要告知外人。”

　　众人恍然大悟。跟谈如珩扯上关系，在道盟眼中便有如洪水猛兽，然而此人实在天纵奇才，若是将他留下的一切都弃如敝履，实在是暴殄天物，因此道盟都是私下使用，且在向民众声明时，尽力弱化谈如珩的首创之功。

　　一位女子撇了撇嘴角：“道盟这群人，还真是道貌岸然。用了人家的东西，还要抹杀其功劳，就好似......”

　　就好似大张旗鼓地跟全天下说谈如珩根本不是什么天才，他就能不再是天才了一样。

　　江照影如同没有听见任何议论声一般，依旧虚弱地笑着。众人用专门取精血的利刃在命牌上滴血认主，唯独最后来到江府的两人动作磨磨蹭蹭，江照影不由得多看了他们两眼。

　　话多且密的青年握着取血刀，忍不住啧了声，小声与同伴传音入密道：“裴符师，这下可有点难办了啊。命牌世不容二，我原先那枚还在王执手里......该怎么在江照影面前蒙混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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