哄睡一只恶鬼

　　傍晚，几个人进场。

　　他们的位置在前面，离舞台很近。

　　江源这位和身边三小孩儿有几百个代沟的“老人”，实在不能理解为什么要花钱来听别人尖叫。

　　他的耳朵里充斥着旁边人的吼声和乐曲声，脚下的地面似乎也在跟着震颤，灯光变化闪烁，让人有一种现实又梦幻的感觉。

　　江源站在姜烟身后，他的目光模糊了所有，唯将视线放在她笑闹的脸庞。

　　上面的歌曲变得动感，这片场地的粉丝可以站起来蹦迪，周围的人长牙五爪地跟着蹦跳。

　　有人步子踉跄，不小心撞到她。

　　姜烟侧着身子撞到了江源的怀里，拥挤的人群中，她看见他专注沉静的面容。江源眼睫挂着刚才台上洒下的水珠，低着头，只看她。

　　他们在人群中拥抱，一个不推开，一个不放手，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失神回来，却又像被烫了一般，瞬间放开彼此，江源继续当他的雕塑，姜烟重归欢乐的大众。

　　她依旧在笑，内心却在嘈杂的吵闹声中开始难过。

　　她或许喜欢上他了，不是因为什么前世。而他这么对她，却是因为前世吧，因为他的公主。

　　.

　　离南明大学新生报道只有五天了，姜烟要去桃李县。

　　今天已经是傍晚，不周山迎来夕阳。

　　她走到面对枫林的阳台上。

　　这间屋子和江源的那间是相邻的，彼此的阳台也只隔着一个半人高的花台。

　　江源没有出门，他也正在阳台上，像是习惯一般盯着后花园尽头的那棵大枫树。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头看这边。

　　姜烟笑了一下，抬手道：“嗨。”江源又转过头去。

　　“你这段时间晚上还会来我身边吗”他来的时间越来越晚，姜烟那个时候都睡得很熟。

　　江源：“从前天晚上开始，好像不会了。”

　　姜烟搭在阳台上的手紧了一下，明明当初的时候很担心开学后这捆绑怎么办，但如今听到结果，她忍不住有些怅然若失。

　　姜烟不是一个放任自己在情绪中迷失的人。

　　她转头深深地看了一下他的侧脸，然后直接开口：“江源。”

　　“嗯。”他依旧看着前面。

　　“你是不是喜欢姜公主啊？”说话的人似乎是带着好奇和调侃，听话的人心跳却瞬间乱了拍数。

　　江源转身低头看着她，表情怔愣，平日里冷酷的面容变得呆滞。

　　这是他生前到后来才明白的秘密，却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傍晚在她口中被说出来，就像问晚上吃什么。

　　他张嘴：“我……”语气是迟疑的，说不出口的，只觉得满山的枫树都好像围观的群众。

　　姜烟肯定地笑着替他说了：“果然，你就是喜欢姜公主。”

　　她的心一瞬间灌入了冷风，吹得又凉又空。

　　江源看着她，在疑惑中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这很明显啊！”她摊了摊手：“你看，你记忆没恢复前，看着我的表情虽然不说常常吧，但偶尔也会带上不耐烦和嫌弃，好像我是麻烦精。但这后面，你有些时候会看着我发呆，表情深情的不得了，长这么帅，我都差点被你骗过去了。而且我只是转世而已，甚至都没想起来你是谁，你都对我百依百顺的，如果不是因为喜欢姜公主，难道还是因为喜欢我啊。”

　　他被这段话说懵了，沉默地站着，很是花了一点时间去理解。

　　姜烟也不去惊扰他。

　　终于，江源开口：“我没有觉得你是麻烦精。而且，你，就是她啊，你们的灵魂是一样的。”他眷恋地看着她的脸。

　　姜烟又看见他怀念旧人的表情，很不开心，她很想冲着他大吼：不，我不是！

　　可是，这样的情绪和爆发只会令自己难堪，于是她只是严肃又认真的看着江源的眼睛道：“不，我不是。”

　　江源抿了抿唇。

　　她继续：“如果你觉得我就是她，你刚刚说了你喜欢她，那你也算喜欢我了。可是，你喜欢我吗？”

　　山头上的夕阳终于落下，夜晚即将降临。

　　他的嘴唇抖了一下。

　　我不喜欢你。我喜欢你。这两句话江源都说不出口。

　　地府和第三界的恶鬼比谁都清楚，转世多少次，人的灵魂都不会改变，可是一次又一次记忆的清洗，一段又一段人生的经历。

　　当你有幸回头看，每一段爱恨情仇或许都将变得平淡无奇，淹没于数次轮回的人生。

　　姜源不愿，于是，他拒绝入地府，他拒绝弱化自己的记忆，他连睡眠这种麻痹都与上天做了交易。

　　没有她在身边的日子，他宁愿留给自己永世的清醒和空白，他连自己都不相信，姜源害怕自己在绵长的岁月中淡忘了她。

　　傍晚的山间吹过一股冷风，江源看着眼前的姜烟。

　　她分明是长烟公主，可是她记不得姜国，也记不得姜源。可是眼前的人偶尔皱眉，偶尔撒娇，甚至她偶尔的使唤他，她的善良，坚韧，分明就是她，从前的她，现在的她。

　　姜烟在等待着他给出一个回答，可是他却说不出口。

　　于是，她反过来状似轻松的安慰他，也是告诉自己：“江源，你看，你自己也不知道是吧，可是你能面对我轻而易举的承认对公主的喜欢，分明是将我们看成了不同的两个人。如今我们的捆绑结束了，或许你和公主的缘分也结束了。人都是要向前走的，公主已经自己向前走了很多步了，你也是啊。如果我真的是她，那我希望我们俩都向前走。”

　　不！江源本来垂眸听训般的神情骤然变得狠戾，身上四起的煞气险些没有压制住。他怕吓到面前的人，又像刚才一样转过身去。

　　如果姜源愿意轮回向前，那他便不会站在这里！

　　他能轻易的将喜欢说出口，只是如今已不是姜国，只是因为，她已经不记得他而已，根本不是她说得那个意思。

　　他看着枫林哑然开口问：“你今天怎么会想起问这些？”

　　姜烟却以为他是听进去了，觉得气氛好像有些凝重，于是拍了一下他的手臂，打着哈哈道：“嗨呀！还不是你！这段时间老是用一种肉麻兮兮的眼神看着我。拜托，好歹你是个帅哥啊！这段时间还对我言听计从，我是个凡人，也会被勾引的好不。”

　　“你会被勾引？”他诧异。

　　姜烟：“废话，我又不是看破红尘，想出家，我劝你，喜欢公主就别来勾引我哈，小心我忍不住带着你背叛公主。”

　　她口口声声将自己和长烟分得这么清楚，江源很别扭，但还是强调一下：“我不会背叛公主。”

　　不会背叛你，即使你已经不认得我了，我会护着你，即使你结婚生子，轮回转世，像从前一样。

　　姜烟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喜欢他，她眼里容不下沙子，但听见这话还是心头难受，于是转移话题道：“行行行，你最喜欢你们公主了！虽然咱们捆绑已经结束了，但你还记得吧，明天要送我去奶奶家。”

　　马上就要开学，兴许以后都没机会了，免费的瞬移，不用白不用。

　　江源点头：“嗯，记得。”

　　.

　　这次江源没有留宿的理由，把姜烟送到家门口，他就走了。

　　姜烟带着自己的录取通知书，准备去拜访一下初中班主任。

　　在县城里上初中的时候，班主任李老师很照顾她，刚上初一的时候，她成绩一般，李老师经常不厌其烦给她开小灶。姜烟去南明上高中的时候，李老师偶尔还会问一下她的学习情况，所以她决定亲自去老师家报个喜。

　　师生俩吃了午饭又聊到下午三点，姜烟准备回家了。

　　李老师很热情：“哎，都这个点儿了，姜烟你干脆再坐会儿，等会儿跟老师一起吃晚饭！”

　　姜烟：“不了老师，我难得回来，待不了几天，我去买点儿东西，下午陪我奶奶吃。”

　　这话李老师也不好反驳，只再劝了一回，然后叹息一声，突然从包里抽出一个红包。

　　姜烟：“！”

　　她真不擅长应对这种场合啊！

　　李老师表情严肃：“不准推脱哈，你也知道，我们桃李县一直都有办升学宴的习俗，虽然你没办，老师也不能不祝贺你考了个好成绩。”

　　两个人在门口拉拉扯扯，姜烟逮着机会飞速窜到楼下，楼道里留下她的余音：“老师，谢谢你的祝贺！我先走了！红包真的不用，我以后有时间再来！”

　　李老师拿着红包在门口目瞪口呆。

　　她当初还担心姜烟的家庭情况，小小年纪独自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读高中，担心她自卑寡言，所以经常发微信了解一下情况。

　　谁知道，三年读下来，性子越来越活泼不说，怎么身手还跟个猴儿似的！

　　看来，这学生以后也不用过多担忧了。

　　姜烟背着包蹿到菜市场，准备买点肉蛋奶给奶奶存着。

　　“哟，我说这是谁呢，这不是烟烟吗！”一道尖利的声音刺入姜烟耳中，她抬头去看。

　　眼前一个身材肥胖，脸上带着粗劣的妆容，两条眉毛纹得跟毛毛虫似得中年妇女正满脸嘲讽地看着她。

　　可不正是洪天志他妈，她大伯母蔡花吗。

　　条件反射的，姜烟心里做好战斗准备，她开口喊了一声：“大伯母。”

　　蔡花赶忙表情夸张道：“别，我可当不起你的大伯母！”

　　姜烟懒得跟她打这种嘴仗，她希望奶奶跟大伯一家关系缓和一点，但说实话，面对蔡花，她真的做不到忍气吞声，也只能避着一点。

　　于是姜烟点点头：“好的，大妈，那你慢慢买，我先走了。”

　　她提着买好的东西绕路就走。

　　蔡花本来准备好一箩筐挖苦讽刺的话，结果对方竟然喊她大妈！蔡花气懵了，等她回神，姜烟已经绕过她，不管她在身后怎么吱哇乱叫。

　　蔡花买好菜回家，即将去读技校的儿子洪天志正在沙发上打游戏。

　　她气得阴阳怪气：“一天天就知道打游戏，你看你这个暑假都长了多少斤了，难怪别人看不上你！”

　　洪天志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莫名奇妙：“妈你一天天说什么呢？”话说到这，游戏人物死了，他一脸不爽的看着厨房的位置吼：“都怪你，我长胖关你什么事，看上我的人多了去了，别人是看不上你！”

　　母子俩互相伤害。

　　蔡花：“那姜烟看上你了？你说说，当初给你机会你都没抓住，现在人家都要变成金凤凰飞走了！”

　　当初姜烟初中毕业，蔡花想要贪图姜烟的奖学金，她也知道像姜烟这样优秀的女孩子，一般看不上自家儿子，于是与其让这生了反骨的孩子跑了，不如趁她年纪还小拿捏住。

　　蔡花把姜烟关到儿子房间里，准备让初三刚刚毕业的两个孩子生米煮成熟饭，最好生一个孙子才好。

　　她当初生洪天志的时候可不就是这个年纪。

　　谁知道姜烟这小妮子生猛成那样！蔡花主意没打成，洪天志这个蠢货到险些被姜烟一板凳抡死。

　　她听见里面惨叫，赶忙打开门，姜烟瘦瘦的一个小姑娘，提着个缺口的塑料板凳，表情跟个煞神似的，脸上还溅了一脸血，把蔡花吓了个够呛。

　　提起这事，洪天志脸更黑了。

　　他当初的时候年纪也才跟姜烟一般大，十五六岁，正是少男少女情窦除开的年纪，洪天志可不就迷上了家里这个漂亮的小辣椒，那时他觉得他妈说得很对！

　　如今，他每每回想起那件事情，也不知道是对于没有成功的遗憾，还是对于被姜烟差点打死的羞愧。

　　总之，觉得那件事蠢，自己也蠢！

　　他妈也是，那时候他才多大，要安排也应该是这时候安排啊，白白把姜烟吓到别的地方去。如今可好，连近水楼台的机会都没了，现在的姜烟可比当初那个小妮子还漂亮，还考上了大学。

　　要是她高中在县城读，自己兴许都跟她好上了。

　　洪天志越想越不甘心，问他妈：“你怎么突然提起她，你看见她了？”

　　蔡花说起这件事就来气：“可不是，今天在菜市场看见了。你爸当初还瞎操心她在南明过不下去。我就说嘛，就她那狐狸样，别说上高中，就是上几个高中，几个大学人家都不担心会过不下去，有的是人上赶着供她！”

　　蔡花说话越来越难听，洪天志思维飘到其它地方，问：“那她这两天是在奶奶家？”

　　蔡花：“废话！要不她还能去哪儿！”

　　洪天志若有所思。

　　姜烟这回要是去上大学了，那他的机会可越来越少了！心头那点念想始终过不去。

　　不行，他得去看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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