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时路

　　深夜降临，窗外车流如织，鸣笛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夜的沉寂。喧嚣的都市一隅，一幢小区楼内，客厅的灯光昏暗，桌面上杂乱无章地摆放着空酒瓶，歪七扭八，一片狼藉。
　　一个女声清唱响起，在寂静的客厅之中，格外响亮，倏地被一只不知从何处伸出来的手挂断，原是众多酒瓶间埋着一个人，外头车鸣再度响起，霓虹灯光穿透玻璃窗，洒进屋内，对面楼上的LED屏幕一遍遍地播放着色彩斑斓的广告，让人眼花缭乱，分外喜人。
　　女声清唱再度响起，埋在其间的男人这才不耐烦地扒开桌上的酒瓶，翻出了手机，他视线模糊，看不清上头写了谁的名，就随意接起。
　　还没说话，对面的人反而先开了口。
　　“喂，楚哥，你可算接电话了，这大半夜忙什么呢？”
　　江子楚脑袋晕晕，也不知道是谁就随口回道：“什么事？”
　　“哟，楚哥，您喝酒了，谁得罪您了？”
　　对面贱兮兮的声音，总算唤起了江子楚不算清醒的大脑。
　　“没谁，有话说话。”
　　对面呃了一阵，在江子楚耐心快要燃尽时分，才直言道：“是这样的，过几日S市有个同学聚会，来的人不多，楚哥你来不来？”
　　江子楚脑袋一片混沌，大声回：“什么聚会？”
　　“就，川中3班的同学聚会。”
　　“川...什么学？”江子楚站起身来，缓步走到洗手台前，用清水洗了一把脸，才感觉清醒了许多。
　　“聚会，就聚会，party！”
　　“哦。”
　　江子楚拎了拎手头的酒，又喝一口。
　　“楚哥你喝多了吧。”
　　“没喝多，”江子楚揉了揉脑袋，晃神一会，“定好时间了吗？”
　　“这周天晚八点。”来人试探问道：“所以，你来吗？年年都不不见人影，也就楚哥你了，不然别人早被忘了。”
　　“……”江子楚沉默片刻，轻声道：“来。”
　　“那行，我这就叫班长安排上。”来人顿了顿，小心翼翼又问一句：“要不要多留个位子，方便你带人来？”
　　“不用。”
　　“好吧。”
　　江子楚还当面前有人，摆摆手道：“行了，没事我挂了。”
　　“哦，好，楚哥你少喝点啊，注意点身体。”
　　“知道了。”
　　在一声清脆的“咔哒”之后，江子楚轻轻地按下了手机关机键，然后漫不经心地将其抛向沙发，动作流畅而随意。他拿起刚开启不久的酒瓶，仰头猛灌，十分豪气地一口气将瓶中的液体喝得一滴不剩。
　　他是不知何时失去意识，再醒来，已是第二日清晨，昨夜的记忆烟消云散，地上冰凉，右脚一蹬，一个酒瓶直接被踢飞出去，撞在了墙上，登时就碎了，这碎的声音总算让人彻底清醒了过来，一看时间，正正好12点，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靠，昨晚这是喝了多少。”
　　宿醉过后，江子楚看着家里一片狼藉，揉了揉脑袋，认命地打扫起来。
　　等一切收拾干净，已然下午两点，手机解锁，一条消息也没有，只有一个未接来电。
　　江子楚也不急，点了个外卖都没去回那电话。

　　最近正值游戏稳定上线一段时间后，江子楚用几天的时间，忙于搬家的琐事。
　　刚搬来没几日，屋内物品尚未完备。尽管空间不大，却给予了他难得的自在。离了住了三年多的家，周遭还十分陌生。他走到洗手台前，发现几乎一无所有，只是镜中的自己映入眼帘，眼中还残留着一些红丝，随后长叹一口气。
　　自从前几天搬出来后，林晏枫这几天偶尔会打几个电话过来，江子楚都没接，也没打算跟他吵，冷静地就把那恼人的号码给拉黑。
　　事到如今，江子楚也不想再争辩什么，前几日，在公司楼下遇到林晏枫，场面便闹得有些不愉快，回到办公室，他和陈谨言一合计，就干脆请了个正大光明、对外公示的长假避避风头，顺便拿来搬家。

　　六月的S市，天气炎热无比。午后，屋内的空调正静静地运行，将炙热的温度隔绝在外。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身上，只剩下温暖的触感。江子楚惬意地脱下鞋子，独自坐在沙发上，电视里播放着游戏直播，但他的目光只是短暂地停留在上面，随即低下头，全神贯注地浏览着论坛。
　　这样的无所事事对于江子楚来说已经久违了。游戏上线前的相当一段时间，江子楚忙得不可开交，以至于干脆选择在公司里过夜，或许也是因为如此，才顾此失彼。
　　临近傍晚，又有人打来电话。
　　江子楚拿过手机瞄了眼，看见谨言两个字。
　　上大学时，陈谨言和他是同系不同班的同学，两人没什么交集，二人真正认识，应当是江子楚毕业后相当失意的一段时日，这人不知道从哪里要来了江子楚的联系方式，亲自登门拜访，言辞恳恳地用一个相当简约的PPT说了自己的未来宏图邀他入伙，即便是当时的江子楚看来，也觉得陈谨言每一句话都显得天真得可怕，或许是本就失意落魄所以昏了头，又或许是这人的口才相当不错，江子楚最终还是毫无后路地入了赌局。
　　当然如今看来，江子楚是赌对了。

　　“怎么了谨言。”江子楚开口问。
　　陈谨言很少私下找他，一般打电话过来，多是要紧事。
　　“别急，是好消息！”陈谨言说，“你还记得几个月前做的Relike的DEMO吗？”
　　江子楚短暂的回忆了片刻，那是个新项目，他有参与其中的前端开发，不过目前才只是个雏形，还没正式启动。
　　“记得。”
　　“有一个大公司看了，说很感兴趣，想投资我们。”
　　江子楚皱了皱眉，没急着先高兴，谨慎地问了句：“哪家公司？”
　　“是明镜科技。”
　　江子楚隐约觉得这个名字在哪里听过，他顺手拿起手头的平板搜了下，映入眼帘的有个词条。
　　“向远怎么说？”江子楚没给出想法，问起另一个人。
　　陈谨言愣了下，诚实道：“我还没跟他说，下午才收到的消息。”
　　江子楚往后仰，长舒一口气，靠在沙发上：“你跟他商量吧，我本来也不管这个，你们看着办吧。”
　　“好吧，其实我本来也是想跟你说完，就跟小远讲，毕竟是你带的项目。”
　　“没事。”江子楚提醒道：“你们先讨论，不过还是最好谨慎点，我看了下，明镜之前也没投资过游戏公司。”
　　“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后，江子楚陷入了短暂的心神不宁，他没有向陈谨言透露全部的真相，因为在刚刚的那一刻，他清晰地看到明镜的相关词条中附着一张他异常熟悉的面孔的照片。
　　江子楚不知道这不是不是巧合，却也晃了神，难得想起了点过去的事情。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时间是一只藏在黑暗中的温柔的手，在你一出神一恍惚之间，物走星移。
　　这些年江子楚安定了下来。
　　即便他和林晏枫最开始是出于某种不愿沉沦的心态，才毫无感情地在一起，但江子楚仍是收敛了心思，两人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年平静的日子，尽管最终的结局并不尽如人意，但这一切已然与过去无关。
　　江子楚想着，目光回到了手机屏幕之上，又多看了两眼那照片。
　　最后他得出结论，好像没什么变化。

　　两天后，陈谨言给江子楚发来了消息，确认了明镜科技的入资，江子楚淡淡地回了句“好”，随手又和陈谨言约好了下周一返工。

　　周六上午，江子楚从外面回来，去超市买了点东西，往稍显空荡的家里添些生活用品。
　　只是东西还没彻底放下，就先接了个将近十几分钟的电话。
　　江妈妈到了年纪，总爱关心小辈的感情生活，而江子楚这边担心她追问起分手的事情，因此几天过去了，都还没有告诉她。只是不告诉归不告诉，江妈妈也爱催着江子楚找个空把人带回家。
　　林晏枫这人看着很老实，有些拘谨和不善言辞，不会讨长辈的喜欢，所以和江爸江妈对话时经常陷入一种微妙的尴尬境地，正因如此，他并不热衷于去江子楚家。再加上江子楚工作这两年繁忙，上一次他们一同回家，已经是大约两年前的事情了。
　　江子楚用工作忙解释了半天，才把这件事给应付掉。

　　挂了电话，江子楚转了个身，走到书房，途中给开发部的刘文发了消息问情况。
　　江子楚不是闲得住的人，在家休假过了三天便开始不安心，于是自己给自己找事做，花了几天时间去跟进了下明镜科技入资的事项，结果一切出乎意料的顺利。
　　由于其他事务的牵绊，他自然而然地遗忘了那酒后随口应承的同学聚会，将其抛诸脑后。
　　等郑源打来电话时，江子楚都没想起来这件事，甚至险些把他的号码当做骚扰电话挂掉，还好郑源开口开得快。
　　郑源毫不知情地主动开口：“喂，楚哥，在干嘛啊？这回没喝酒吧。”
　　江子楚默默收回放在红色挂断键上的大拇指，若无其事地问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什么事？”江子楚跟郑源还算熟络，说话自然少了几分客气。
　　“啊……”郑源原本想说的话哽咽了一下，才颤颤巍巍道：“楚哥你该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吧？”他颇有种控诉的意味。
　　这给江子楚听得一愣，反问：“我要记得什么吗？”
　　“同学聚会啊。”郑源企图唤起江子楚不知道还存不存在的记忆。
　　江子楚皱眉，不负众望，什么也没想起来：“什么同学聚会？”
　　“就前几天啊，楚哥，你可答应好了，我电话录音都存好了，这可没得赖账啊。”
　　“什么时候的事？同学聚会？我还答应了？”江子楚皱眉补充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来不去你们那些什么鬼聚会的。”
　　江子楚从来不去同学聚会，出于很多原因，当然工作繁忙是首位，不过也掺杂着其他复杂的理由。
　　三个问题和一个否定打下来，郑源赶忙说：“你真的答应了，我发一百个誓保证，等会，我微信发你电话录音。”
　　江子楚感觉匪夷所思：“打个电话还录音，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机灵了？”
　　郑源憨憨一笑：“没有，是手机自己录的，最近出了毛病，每个电话都有录音。”
　　下一秒，一段语音还真被人发了过来。
　　江子楚挂了电话，点开一听，记忆立马浮现上来。
　　他发了条语音，闷哼一声：“我那天喝醉了，你就这么诓骗我？还有没有点良心了？”
　　对面立马也回了条语音。
　　“楚哥，你可是答应的好好的，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给人灌迷魂汤，奥巴马都能答应你灭了米国。”江子楚想了想，长叹口气：“算了，我本来也无所谓，就当散散心。”

　　大概是前几年，江子楚不知是从谁那得知，班上几十个人数下来，年年都不来的只有几位，秦傅意外也在其中。
　　江子楚出神片刻，暗自推测道，或许在秦傅的眼中，那短短一年的借读时光并未占据太多的分量，因此他才表现得如此漠不关心，没有什么归属感。

　　郑源发来了一连串的表情符号，微信的通知震动让手机在空气中轻轻跳跃，将江子楚从沉思中唤醒。
　　江子楚低头看去。
　　聊天框上方显示对面正在输入中，江子楚等了一会，等到一条60s的语音。
　　“明晚八点，皇冠周末KTV超大包厢308……不过这回，听说这回班长托人，把那谁也请来了，今年见了人才知道，前几年他在国外，所以一直没有空，今年回国了，人挺随和的，一说就答应了。说真的，楚哥，虽然都过去这么久了，但你要是介意，不来也就算了……”
　　郑源知道江子楚很多秘密，这些年又始终没有彻底断了联系，或多或少知道点江子楚的近况，所以还是把话都说明白了。
　　江子楚随意点开听了开头，觉得郑源还是太低估他了，便随口回了句：“没事，都多少年了，哪有那么放不下的，要真放不下，也不会跟那小子过这么多年了。”
　　语音被中断，江子楚发出去后才不得不又点开重新听，边听边在心里大骂。
　　“……不过听说那谁前段时间好像离婚了。”郑源顿了顿，觉着这话不妥，补充道：“我只是分享八卦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江子楚那头慢慢悠悠地听着郑源冗长的话又重复一遍，有些困意，直到听到后面，才突然清醒一脸震惊，关了语音，变成打字。
　　“他离婚了？”
　　“小道消息而已，我也就听说，是真是假都不知道。”
　　江子楚继续打字：“好吧，我知道了”
　　“对了，楚哥，你明儿到底什么时候来？”
　　江子楚随手道：“八点整。”
　　“这么踩点？”
　　“嗯哼。”江子楚借着灯光，到冰箱里翻了跟冰淇淋出来，半晌含糊道：“后天要上班，晚上估计会早点走。”
　　“我记得楚哥你不是自己翻身当老板了吗？好像混的还风生水起的。”
　　“老板也是要上班的。”江子楚漫不经心道，“而且还要加班。”
　　郑源“哦”了一声，似乎不是很明白：“好吧，您这樽巨佛能来就行，那明天晚上等你哟。”
　　“行。”江子楚虚虚地看着前方，发了会呆，突然想起来，又给郑源发了条消息：“话说，我和林晏枫分手了。”
　　“什么？？？”
　　郑源的几个问号明显装不下他的惊讶，很快拨通了一个微信电话过来，江子楚眼疾手快，直接点了拒绝。
　　“很晚了，我休息去了，别吵我。”
　　关了微信，江子楚一把瘫软在沙发上，觉得还是有些头疼，起身在崭新的药箱里找药，吃过之后，真的回了房里睡觉。

　　此时屋外已经黑了天，郑源看着泛着莹莹白光的手机屏幕发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注意到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是8:21。
　　他先是在心里吐槽，这么早就睡，简直老人作息，然后才是陷入回忆。
　　那一年，郑源刚踏出校门，四处奔波寻找工作，忙得焦头烂额。某个晚上，他突然收到了来自江子楚的这样一条令人意外的消息：
　　——我和林晏枫在一起了。
　　上了大学后，郑源早就与林晏枫断了交，彼时的林晏枫这个名字在数年前已就从他的生活中彻底消失。哪想到多年之后，再次看到这名字，居然是在这种场合之下。
　　这些年林林总总，郑源也见过林晏枫几面，见二人看着感情还可以，他才终于放心下来。

　　江子楚有段时间过得很苦，郑源看在眼里。
　　大二那年，他半夜给郑源打电话，两个人久违地聊了很久。
　　如今过了许多年，郑源还清晰记得那天晚上江子楚低声说的很多话，郑源问他“我以为你已经走出来了？”，江子楚的呼吸声悠长，过了许久，对他轻声道“我也以为我已经走出来了，只是怎么可能呢？”
　　所以江子楚和林晏枫在一起，在郑源眼里不算件好事，却也不算件坏事。
　　而现在，分手的消息却是如此突如其来，措手不及，甚至将将好卡在了江子楚和秦傅时隔八年的再见的前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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