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爱风年

　　马上期末考了，彭思齐的最后一节绘画课选在了家里。相较原梾，他的纸面绘画技术虽不算出挑，却非常擅长借助绘画软件作画，高效且充满想象力。

　　彭太太高兴，将他房间和休闲厅打通，设计了一间非常漂亮的画室，室内有带着绘画屏的电脑一体机，一字排开大小不一的画架，还有一整面墙的模型、颜料和画笔，简直原梾儿时的梦想画室。

　　原梾盯着他书架上的几个动漫模型，问道：“这些模型里你最喜欢哪个？”

　　彭思齐的注意力全在原梾身上，从把他迎进家门开始就不曾离开：“大白。”

　　“为什么？”

　　“温暖，如果真有这样的机器人抱着一定很温暖。”

　　原梾转身看着他道：“你可以创造属于自己的大白。”

　　想到小狼妖颇受欢迎，彭思齐终于像个孩子一样高兴起来：“嗯。”

　　“画室很漂亮，你妈妈很用心。”

　　“我们的课要结束了吗？”

　　“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软件上作画我不如你。”

　　那份明亮转瞬即逝，彭思齐低头不再说话。门敞着，阿姨端着两杯自制奶昔敲了敲门：“小少爷，想喝点冷饮吗？”

　　“放下吧。”

　　窗前改了悬浮书桌，彭思齐一边喝奶昔，一边趴在书桌上翻着原梾之前送他的绘本，还是不说话，原梾知他不高兴，但他也只能做到这了。

　　“今天想学什么？”

　　“不想学。”

　　“怎么，因为是最后一节课不开心了？”

　　“你很烦我吗？”

　　“如果我烦你何必上杆子来教你画画，只是课程结束而已，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依然可以来找我。”

　　“真的？”

　　“真的。”

　　“你很喜欢萧行吗？”

　　“小孩子不许打听这种事。”

　　“你说过不再当我是小孩子了。”

　　原梾无奈：“好吧，是很喜欢。”

　　彭思齐又不言语了，他喜欢原梾并不是因为原梾救过他，而是他喜欢一个人会毫无道理的喜欢，讨厌一个人也是毫无道理的讨厌，他意识到这样不对，可同时又觉得自己的感觉非常准确。

　　原梾实在摸不清此间少年的奇怪心思，问道：“怎么又不说话了？”

　　“我是不是很另类？”彭思齐声音闷闷地。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另类，我也很另类，我们不必非得跟所有人都一样。”原梾点开他的绘画屏，想岔开话题：“今天教你画插画怎么样？”

　　彭思齐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他接通电话毫不设防地打开免提，对着原梾道：“不学。”

　　电话那头顿了一下，是个女声：“思齐，你好，我是绘画疗愈馆的张医生，想邀请你下午来参加我们的面具绘画活动。”

　　“面具绘画？”

　　“对，面对面给对方空白面具画画，大家互不相识，结束后体验对话屋。”

　　“我可以不带家长带一位哥哥去吗？”

　　“可以。”

　　挂完电话，彭思齐期盼地看着原梾：“你陪我去。”

　　原梾微微叹了口气：“去征求你妈妈意见，她同意我就陪你去。”

　　不知道彭思齐怎么说服她妈妈的，不仅同意他们一起去参加活动，还给他们放了半天假，条件只有一个，陈磊得跟着。

　　疗愈馆大概每次活动都会控制人数，人数恰到好处，既不过于嘈杂又不会显得冷清。两人到时，人群已各自戴着白色面具，从轮廓分辨，大概都是原梾和彭思齐这个年纪的青年和少年人，男女都有。一对一画面具的对象随机组合，今日连工作人员都戴着面具，热情地给两人递上两张空白面具时，彭思齐有点不高兴：“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的同行伙伴画面具？”

　　工作人员道：“今日活动都是有轻微孤独症的孩子，活动目的旨在让大家勇敢地接触其他伙伴。”

　　原梾：“活动我不参加，我陪着他就行。”

　　工作人员将空白面具塞进原梾手里道：“来现场需得戴的，可以体验一下嘛，来都来了，小朋友我们会照顾好的，您放心。”

　　“好吧。”

　　戴着面具立于人群中，原梾好像连五感都变得封闭且迟钝，未经加工的白色面具冷冰冰的，幸而热烈的阳光盈满整个大厅，让活动有了些温柔之色。

　　彭思齐选好位子坐定后，很快工作人员领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到他对面，两人安静地拿起画笔给对方面具画画，原梾轻拍了下彭思齐肩膀，寻了不远处的位子坐下来看手机。

　　有个穿着白色球鞋的人走进了原梾被面具圈定的视线中，他抬头看到对方黑色短裤，T恤和衬衫叠穿，留着清爽的前刺短发，有一瞬间以为是萧行来了，面具后的眼睛幽深而冷漠，看不出年纪，一动不动看着原梾。

　　原梾礼貌起身：“要选我搭档吗？”

　　对方轻微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条形桌像棋盘里的楚河汉界一样划开两人界限，距离是一臂的距离，原梾举着画笔想在对方额间点一点红，面具后那双桃花眼突然泛出一层薄薄的水来，原梾手停在半空，有点无措地收回目光。

　　他无端想起灵境屋里的案例，知道对方看不到他笑，却还是勾起嘴角笑了笑，语气轻柔道：“我给你画一个孙悟空吧。”

　　那点脆弱转瞬即逝，对方再次轻轻点了点头。

　　原梾的孙悟空是少年时的孙悟空，两颊红扑扑，嘴巴笑成半月牙，两只眼睛圆而有神，那双淡漠的桃花眼就藏在孙悟空的瞳仁里，两条峨眉圆润可爱，没有紧箍咒……

　　轮到对方给原梾画时，在不知世事孙悟空面具的加持下，他的眼睛忽而变得明亮，偶尔触到原梾目光，就静静地直视，目光深邃且温柔。

　　面具画毕，对方突然抓起原梾双手将他掌心摊开，原梾瑟缩了一下，意识到对方并无恶意后，主动将双手捧到对方面前：“要画什么吗？”

　　对方掏出一个小小的图形印章盖在了他的掌心，一个仰着头微笑的少年侧脸。

　　“这是你小时候吗?”

　　对方摇摇头，原梾想看看他的面具是什么样的，打开手机前置摄像头。面具是个眉心长着独角的小门神，不似寻常凶神恶煞，是个萌凶萌凶的小兽。原梾少时也画门神，因不喜怒目圆睁的形象，故而将门神画的萌趣可爱。原闳识看到笑说这么可爱恐怕吓不走小鬼，原梾说他的门神胜在灵力，不需要凶相。

　　他看着掌心里的少年，轮廓有点像小时候的他。这时，彭思齐顶着一张蜘蛛侠面具走到他跟前道：“我想去对话屋，一起去吧。”

　　原梾起身抬掌对着对面的人道：“谢谢！”

　　对方有一瞬失落，一句话不说转身走了。原梾觉得他很怪，短暂的接触，虽无言却能感受到他极其矛盾的性格，热情又冷漠，脆弱又危险，神秘到让人有点害怕。不过听来人都有孤独症，他大概也能理解。

　　此次对话屋根据面具来选定，彭思齐依然是魔法屋，原梾则再次去了灵境屋。灵境屋天圆地方的屏幕变成了一个洞穴，原梾摘掉面具，坐到椅子上的那一刻，像要被深黑的洞口吸进去一般。

　　他对着虚空问：“你在吗？”

　　熟悉的男音响起：“在。”

　　“我不喜欢今天的场景。”

　　“为什么？”

　　“黑暗滋生恐惧，不舒服，换一个场景。 ”

　　“好。”屏幕上升起一颗大树，原梾好像坐在粗壮的树干上，远山处太阳还没爬出山头，有金芒破出：“这个场景怎么样？”

　　“可以。”原梾放松身体靠着椅背，扶手再次环抱住他。

　　“你今天来的目的是什么？”

　　“跟上次一样，漫无目的。”

　　“那还是随意聊点什么？”

　　“好啊。”

　　有短暂沉默，两人互相见不到，却不约而同一起笑了，虚空中的声音问道：“你今天很高兴？”

　　“我每天都是这个样子，你呢？”

　　“我也很高兴。”

　　原梾拿起门神面具：“这个为什么是灵境屋？”

　　“是你希望来灵境屋，如果想换你提要求时会帮你换的。”

　　“在你看来面具画门神是什么心理？”

　　“守护神吧，你为什么会认为他画的是门神？”

　　原梾恍然大悟，只因这个面具里的小兽跟自己小时候画的门神相似，他就以为对方画的也是门神，也许对方画的只是一只表情有点凶的萌兽而已：“也是，倒是我先入为主了，我小时候也把门神画成这个样子。”

　　虚空中的声音突然沉下来，好一会儿问道：“你那会儿为什么画门神？”

　　“小时候跟着爷爷去一处古镇采风，镇上有个蓬头垢面的人在镇子上游荡，我住的民宿一层对着街，想看月亮就没拉窗帘，他半夜趴在窗户上吓了我一跳。那段时间我好像被吓着了，一到晚上就做噩梦，当地人每家门上都贴着门神，可我隐约觉得那人跟门神长得有点像，就改了样貌画了两张当护身符夹进书里，睡觉时放枕头下，从那以后再没做过噩梦。”

　　虚空中的声音笑道：“的确管用。”

　　“你也这么干过吗？”

　　“嗯。”

　　原梾有点好奇：“我能问你多大吗？”

　　“二十五岁。”

　　“哦。”又一阵沉默，原梾想到刚刚画面具的那个人，问道：“你上次提到的少年，怎么样了？”

　　“你对他感兴趣吗？”

　　“不是感兴趣，就是陌生人之间的关心。”

　　“他……很好，只是越来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欲望。”

　　“欲望每个人都有，他的欲望是什么？”

　　“这个涉及患者隐私了，不能告诉你。”

　　“哦。”

　　“左右无聊，我们做个假设游戏怎么样？”

　　“好啊。”

　　“假如你喜欢上一个绝对不会喜欢你的人该怎么办？”

　　“这是两个人的事，他不喜欢我强求不来嘛。”

　　“看来你没有真正喜欢过一个人。”

　　原梾想到萧行，有点不服气：“为什么这么说？”

　　“真正喜欢一个人是会让你疯魔的，所谓一念天堂一念地狱，如果他是你的命呢？”

　　“反问，为什么绝对不会喜欢？”

　　“比如电视剧里的狗血原因，你们的父辈是仇家。”

　　“这样的喜欢只能在未知的情况下发生，现实生活中只会不想有任何交集。”

　　“你说黑暗滋生恐惧，我说黑暗滋生怪物，换个假设，你是洞穴里的怪物，他生长在阳光下，你该怎么办？”

　　“我只是恰好生在黑暗里，不代表我就是个怪物，他喜不喜欢我，我总要试过才知道。”

　　虚空中的呼吸变得有些重，好像忍着什么，良久再次问道：“如果试过了他还是不喜欢你怎么办？”

　　原梾不自觉地代入萧行，望着远山的金芒，他执着地期盼太阳升起，可又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一张画，画者早就圈定了它的生命姿态，想到这他竟有一丝绝望：“也许从一开始不认识就好了。”

　　“你们已经认识了。”

　　“我不强求什么，我的洞穴不只有黑暗，当寒冬来临，也许他会愿意进来避避寒。”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知道春来时他一定会离开洞穴，如果他邀请我一起，我会走出洞穴。”

　　“如果洞穴外呆太久，你会死呢？”

　　“那就看看外面的世界。”

　　“你忘了生物属性，洞穴里的怪物只会设好陷阱诱骗他进来，然后再也不放他离开。”

　　“那是捕猎，不是喜欢。”

　　“我有一个病人，在他看来喜欢就等同于捕猎。”

　　“这是另一种假设了，心理学上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吧。”

　　“你会喜欢上猎手吗？”

　　“不会。”

　　虚空中声音好像很低落，轻微“哦”了一声。此番对话有些莫名其妙，原梾疑惑道：“你真的是心理医生吗？”

　　“我是久病成医或者久医成病，你相信哪一个？”

　　“久医成病，每天疏导大量的患者，心理医生的问题又能找谁疏导？假设我是心理医生，你最想对我说什么？”

　　“我很喜欢你。”

　　原梾愣了一下，对方很快纠正道：“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你是我见过最真诚的人。”

　　“谢谢！”原梾抬手看了下时间，起身道：“小朋友要出来了，我得走了。”

　　对方大概今日很累，情绪有点低沉：“再见！”

　　“再见！”

　　返回大厅，原梾下意识地寻找给他画面具神似萧行的身影，对方大概已经离开了，掌心里的图形印章已模糊到看不出形状，徒留一片刺目的红。他跟工作人员要了两片湿巾擦净，看着面具问道：“面具我能带走吗？”

　　“当然。”

　　从魔法屋出来，彭思齐心情看着不错，提议道：“好饿，我们去文化路吧。”他怕原梾不同意补充道：“喊着萧行。”

　　“没大没小。”

　　“是，喊着萧行哥哥。”

　　“走。”原梾真的像哥哥一样随意地揽着他肩膀出大厅，彭思齐仰头笑的明媚：“哥，我突然觉得我长大了！”

　　“是吗，那一会得多吃点。”

　　“嘿嘿，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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