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弃子
“周有田?没听说过。”
躺在地上的另外一个人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些许不耐烦。
“那……请问你们两个怎么怎么称呼?”
周弦还是礼貌的问道。
“怎么称呼?”
躺在地上的那个人。说话的尾音拖得很长,停顿了半天才开口,
“我是402号,他是397号,还能怎么称呼?”
周弦沉默了。
“周有田……”
397号在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
“对,叫周有田,大概这么高,胳膊上有一道疤的。”
周弦伸出手在空中比划。
“周有田……我倒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我知道隔壁有一个叫老周的,是和402号一同来的,好像是……404号。”
397号抓了抓乱糟糟的头发,慢吞吞的在地上挪了挪位置,似乎是撕扯到伤口,倒吸一口冷气,重新坐好后才继续说道,
“404号一直说他还有个儿子,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年没见喽,当初刚进来时整天在隔壁念叨,说他家媳妇一个人不知该怎么过呢……”
周弦的耳朵里嗡的一声炸开,整个后背迅速渗出冷汗,嘴角抽搐着,不知是哭还是笑。
“那……他人呢?”
他的嗓子眼直发紧,紧紧的盯着397号的嘴。
“死了。”
397号说的轻描淡写,根本没有把周弦的紧张放在眼里,自顾自的闭上眼睛。
“404昨天一早就被架出去了,不知道做上了什么实验……”
他抬起眼皮瞄了一眼周弦。
“经过咱们这房的时候,我还从那小洞里看到哩。”
“怎么样?”
“被架出去的时候半条命就已经快没了的人,多半昨天就被填了焚烧炉了……”
眼泪刷的流了下来,周弦膝盖一软倒在地上。
他想起了自己半年多前离开家时父亲的样子。
那时哈尔滨入冬了吧,他裹着一身翘了边的棉袍,在屋子里忙这忙那,一手的冻疮……
还有呢?
还有那些关于父亲的回忆呢?
在警察厅的半年里,他似乎刻意的遗忘了关于家人的一些事情,现在想要回想,却发现已经丢的彻彻底底。
周弦从地上爬起来,疯狂的捶打着那扇铁门,从那个小洞里向外骂到:
“畜生,你们都是疯子,都是畜生!凭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被冲上前397号掀翻在地上,挨了重重的一拳。
“喊什么喊?有用吗?!”
397号整个人坐在了他身上,两只手此时分外有力,狠狠钳住他,让他动弹不得,
“你这么一嚷,要是日本人来了,咱们这个房间的都得倒霉!”
周弦挣扎几下,发现无法挣脱,整个人松弛下来,瘫软在地上,张着嘴,无声的哭泣起来。
杨青山缩在墙角,默默的看着这一幕,手用力撕扯着身上的衣服……
巡逻的日本士兵已经听到声音走过来,透过那个小孔朝里面看了看,踹了一脚门,说了句什么,又走开了……
“还知道回来?”
裴政一身疲惫的回到家中,推开门就听到了顾妍浠的声音从房间里传来。
“两个晚上没着家,莫不是真的在外面有了新欢了?”
裴政脱下外套换了鞋,往房间那边走了两步,脚步又顿住,冲着房间里道:
“我先去洗个澡,洗完澡再说。”
顾妍浠半躺在床上,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灯,没有回应。
她翻过个身,将脸埋进松软的被子里,再次闭上眼睛。
裴政来到卧室的时候,顾妍浠已经穿好衣服坐在床沿。
“有什么事情吗?”
他问,握住她的手。
“你实话告诉我,现在的局势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关心起局势来了?”
裴政避开这个问题,将她揽到怀里。
顾妍浠推开他,从他怀里重新坐起来,直视着他的眼睛:
“我只需要你回答我,是不是日本人要输了?”
“你从哪儿听来的?”
顾妍浠从床边站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
“苏联完全攻占柏林,德国无条件投降,东吾伊仁说她六月初就会回日本。”
“我没有听到这些消息。”
裴政摇摇头。
“六月初我们跟他们一起走吧,去日本。”
顾妍浠开口说道。
“什么?”
裴政一惊。
“为什么不呢?”
她转过头去,弯起唇角,像是自嘲的笑了笑,
“如果他们打过来了,我们还能有好日子过吗?”
“但是……我叔叔……”
“裴政,也许我早就该看出来,你是一个多么软弱的人……”
顾妍浠脸上的淡淡的笑容消失了,她打开了卧室的灯,灯光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那你好好休息吧。”
她向门外走去。
“你去哪?”
“不需要你问。”
“你别走。”
裴政一把抓住她。
“你还好意思拦我?”
顾妍浠甩开他,
“裴政,当初要不是因为你有钱有地位,还有一个靠谱的叔叔,我凭什么嫁给你?凭你骄傲自大?凭你一事无成?”
她后退几步,
“当初你整夜不回家的时候,说什么公务繁多,你以为我会信?几句甜言蜜语就能哄好?你难道以为我离开了你就无力自保,无人可依?裴政,你也太小看我了。”
她拿出包,从里面掏出一份文件,甩到他面前,
“看看吧,在现在的哈尔滨商界,他们都得叫我一声顾小姐,而你……”
她上上下下打量他,
“离了你叔叔不过是一个废物!”
顾妍浠说罢,扬长而去。
“除非你自己日子过不下去了,再来找我,6月5号,我会跟着他们去日本。”
老道外的小屋内——
秦惠芝坐在木椅上,双目无神,手中捏着一沓钱,反反复复摩挲着。
“弦儿……”
她在口中低声喃喃,泪水不知不觉滴落。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不可抑制的从心里蔓延开来,如洪水滔滔,将她整个人席卷。
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一个可怕的想法油然而生,让秦惠芝不由的浑身一震。
仿佛有一个声音冥冥之中对她说道,你将再也见不到你的儿子,上次那一面即将成为永别……
“周弦他妈,在家吗?”
隔壁孙漪的声音颤巍巍的传过来。
“我这儿烙了两块粗粮饼子,过来吃吗?”
她站起身,擦干眼泪,高声回应:
“谢谢孙奶奶,不用了。”
“来吧,邻里一场,咱们两家都只剩下咱们这两个婆子了,互相帮衬帮衬……”
“诶,等等,我这就来。”
秦惠芝将围裙解下,走出去,来到孙漪家中。
同样破败的小屋,缺了口的破瓷盘里盛着两块黑乎乎的东西,倒也可以充饥了。
“惠芝啊,你们小弦在外面可是有大出息了,又是钱又是票的给你拿回来……”
秦惠芝哑然,张了张嘴,扯出一个苦笑。
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两个人的动作一顿,警惕的看向门口。
传来的却是钥匙开门的声音。
孙漪一愣。
下一秒,门被推开,赵青冥快步走了进来:
“奶奶。”
孙漪一下子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两步,拽住赵青冥的手,
“青冥!”
她踉跄着扑过去,
“你这死丫头!”
巴掌举到半空却变成颤抖的抚摸。
“高了,长开了……跟上次来时又不一样了……”
孙漪流着泪,
“怎么头发也剪了?”
她的目光落到孙女刚及肩的头发上。
“奶奶,现在不是旧时候了,凡事都讲个‘新’字。”
“回来就好,甭管新不新的。”
孙漪拉着她坐下,问:
“这次回来待多久啊?不走了吧。”
赵青冥抱歉地笑了笑:
“这可不行,我活还多着呢,只是回来看您一眼。”
她冲着秦惠芝礼貌的点点头。
“我不在,还麻烦您多照顾照顾我奶奶了。”
“唉唉,怎么能走?别三天两头不着家了,我像你这么大的年纪都嫁人了,女红什么的早就会了,你这样怎么嫁人呢?”
孙漪将她拉在怀里,用一双粗糙的手抚摸着她的背,
“我看周弦那孩子倒好……”
“唉,那就算了,我们家弦儿怎么配得上呢?”
秦惠芝赶忙打断她。
赵青冥摆了摆头:
“奶奶,要我说,我可要一辈子不嫁人呢。”
“这怎么行?”
孙漪突然发火了,将她从怀里推开,皱起眉头:
“你娘十几岁就能绣整面的《牡丹亭》,而你现在都多大了?这些东西都还没上手过呢,还不嫁人,那咱们赵家……”
赵青冥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已经生出老茧的手,指甲里还残存着泥土和炭灰。
她从兜里摸出一个布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两根粗大的缝衣针和线团,辩解道:
“谁说我不会的?我平常帮他们补衣服,补棉袄,补的多了去了。”
“胡说八道!”
孙漪猛地拍打炕桌,
“姑娘家就该拿绣花针,不是摆弄那些……”
她瞥见她腰间若隐若现的手枪轮廓,声音戛然而止,停顿半晌,才叹出一口气:
“不是我说你,这青春不等人哪,你现在不找个好人嫁了,以后可怎么办呢?一个女孩子家家,偏偏要去干……”
说到那个词,她再次梗住,张了半天的嘴还是没有说下去,最终叹息道:
“女人这辈子……”
“奶奶,您是没有看到,城外的坟岗子埋了多少穿嫁衣的姑娘?咱们这哈尔滨城里,又有多少姑娘是没有被日本人糟蹋过的?”
赵青冥解开外套,露出里面灰布军装,
“她们的男人呢?不是死在煤矿就是被抓了,要么当场在街头砍死!”
孙漪看到了她腰间别着的东西,不只是手枪,还有一本油墨印的小册子,封面上是她不认得的六个字。
她心里一阵恐慌,猛地想起老道外墙根下贴着的写着“举报抗联者赏大豆百斤”的告示。
“好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别说这些了,开心开心不好吗?”
秦惠芝拍了拍孙漪,又转头拉住赵青冥的手,
“你奶奶也是太想你了,留下来好好说说话,和和气气的。”
“恐怕……我不能留下来。”
赵青冥垂下眼眸,
“我得在宵禁之前回去,只是回来看看您老人家怎么样。”
“一天都不行吗……就今天一天,在家里待一晚,明天一早你就走。”
“不行。”
孙漪闭上眼睛,再次流下泪,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女人这辈子……不就图个安稳吗?你看看你现在,干着扛枪打仗的活,那是男人干的事!你是个姑娘啊!姑娘就该安安分分学个女红,找个好人家……你非得往死路上奔?!”
“图个安稳?现在不说哈尔滨,咱举国上下哪里又有可以图个安稳的地方?”
赵青冥从兜里抽出那本小册子,
“要是人人都图个安稳……那日本人,就得永远骑在咱头上了……”
她将那本小册子递到两人面前,指着封面上的字:
“妇女解放宣言,看到了吗?我们不仅要打走日本人,我们还要让全中国的女人都站起来。抗联里的姐妹,有人会拆枪,有人能发电报,还有女大夫从前是裹小脚的,她们的血性比男人还烈!”
有摩托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赵青冥警觉的住了口,侧耳听了一会儿,直到没了声音,才重新说道:
“等打跑了日本人……”
她抱了抱孙漪,像小时候那样,将头靠在她的肩窝里,
“我要在哈尔滨办女校,教姑娘们读书识字,打枪,做生意,到那时……”
“您才会明白,女人活着,不是为了当谁的媳妇。”
“是为了当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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