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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大海、沙滩、地平线。
神明、父母、老房子。
名字是物在人世中定点的第一个道标,亦是人认知物的第一扇门扉。每个人看见的道标,叩响的门扉或许各不相同,但对于饰演汤姆的茂吉秀太而言,这些名字曾在很长一段时间构成了他狭隘而单纯的世界,并为他的人生道路画下起始点。
“你好,我是茂吉秀太。”
与苦恼于名字平庸的汤姆相反,秀太很喜欢自己的名字。在他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的生活里,这个名字慷慨地给予了他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与众不同,使他与寻常得见的“次郎三郎”区别开,也为逃离这庸庸碌碌的人生找到一扇能透进光线的窗。
“出生在离城市不远的乡下,妈妈是收入不高的便利店收银员,爸爸则在妈妈怀孕期间跟别的女人私奔,说是为了追寻梦想,便头也不回地扔下妈妈离开了。”
“秀太这个名字,是这个男人唯一留给妈妈的东西。出于恨,又或者说出于那点残存的爱,妈妈依旧在我的出生证明上为我填写了‘茂吉秀太’。”
“护士说她写完就当即大哭了一场,甚至不愿意看一眼身边同样哭得脸庞涨红的我。”
“这就是我的降生,即没能为别人带去幸福,也没能为自己带去幸福。”
饰演汤姆的秀太颤抖着身躯,背后破碎的灰色披风在极速升降的过程中被搓摩得皱巴巴。此时他更像一只被火焰燎伤翅膀的飞蛾,即使已经远离了危险,劫后余生的战栗依然不受控制,被火光照得纤毫毕露。
“你还好吗?”
眼前,戴着鹿目面具的少年温言细语,经由丝毫不关心他人心情的艾格衬托,对方用轻风和柔软藤蔓托举汤姆安全降落的行径,显得那般温和体贴,令汤姆不自由主地对他生出信赖之情。
“好、好多了。”汤姆磕磕绊绊地回答,他方才干呕了一阵子,胃部尚半死不活地抽搐着,话语间难免带出痛苦之色,“谢谢……你救了我。”
他扯着冒烟的嗓子艰涩呼吸,滞后地思考与艾格的对话,只觉得每一下针扎痛楚都在加速着怒与恨的升腾,蒸发掉他才平息不久的理性。
汤姆已完全理解彼得潘乍然沸腾的愤怒。如果他手里也攥着一柄宝剑,估计下一秒他就会同彼得潘一样头也不回地扎进丛林里实施复仇。
然而正如艾格说的那样,他飞不了那么高,艾格却可以。
因此愤怒与憎恨中亦滋生了无能为力的酸楚,他无法拥有小飞侠任性的资本,便只能流着眼泪劝自己认命。
“好心人,你见过一个穿着树叶制成的衣服,戴着绿色帽子的男孩吗?”他向少年询问道。
想通后,他只想尽快找到小飞侠结束掉这段荒唐可怕的经历。
“你是说,艾格?”
“你认识他!”汤姆的音调猛然拔高,显出几分尖利。
“嗯——听起来你们之间发生过一些不愉快。”
“不过,如果确实是我所认识的那位艾格,你的反应倒也在预料之中,他总是喜欢对别人做些恶作剧。”
汤姆不可置信地嚷嚷:“你怎么能把它称为一场恶作剧!要不是你出现,我早就死了。”
“我的生命难道只配成为别人的恶作剧材料?”
“别激动,我亲爱的朋友。”少年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他摘下肩罩垂坠的黑宝石递给汤姆,说道:“艾格他对除了自我以外的很多事情都不太了解,所以他并不知道他的行为会导向什么后果。在他眼里,那的确只是一个恶作剧。”
“对此我很抱歉,如果我能早些发现并提醒你们,或许就不会让你现在这般担惊受怕。”
“不,这不是你的错,为什么你要替他道歉?”汤姆迟疑地接过那枚黑宝石,上手时意外触到淡淡的温热,绝非想象中的冰冷,仿佛曾被人用自身温度捂暖过,“还有,这是什么?”
“是我用力量凝成的感应介质,它能让我能倾听到你内心深处的话语。”
“凡有所求,必有所应。请对我许愿吧。”
“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予你所期望的全部。”
汤姆几乎下意识听从了这番仁爱无私的蛊惑,但不知是否为他的错觉,在他尝试着对这枚宝石许下愿望,几道崭新的裂痕自面具下方无声蔓延,而失去宝石点缀的披肩亦愈发显得暗淡无光,几近与身后的黑暗融为一体。
“算了。”犹豫了片刻,汤姆闭着眼将那宝石一把塞回少年手中,动作粗鲁得险些将烛台碰倒,“我还是自己去找彼得潘吧。”
“为何?我愿以性命起誓,我并无坏心。”少年真切地感到疑惑,“还是我太过着急了?”
汤姆摇摇头,道:“不是你的问题,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也不怀疑你的善意。”
“只是,许愿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我总不能一直依赖着你。”汤姆,或者说秀太流露出前所未有的真情实感,他揉着脸重重叹息:“我不想变成离开了别人就活不下去的怪物,也从不指望有人能替我走完全程。”
我不想迷恋上不劳而获的滋味。
因我深知我的可鄙。
秀太是个平凡的孩子。他外貌称不上出色,顶多到清秀的地步,有一定的演艺天赋,但特质乏善可陈,缺少使人眼前一亮的闪光点,性格更是内向自卑,不擅长与人打交道。毫无疑念的,他被分到了非特优生的行列,并因天性怯懦而常常遭受特优生的鄙弃驱使。
像他这样的非特优生在玲明不算少数,因此当他随波逐流地跟随着其他非特优生出现在地下坟墓时,没有人会觉得怪异。
面容颓丧却又满怀希冀的人们聚集在这里,即使缺乏流动的空气沉闷而污浊,也无法压抑他们空前高涨的热情。他们在聆听,他们在祈祷,他们向着中央降世的“神明”祈愿。
秀太低着头将自己藏在最后面,对于这种场面,他早已司空见惯,所以即使脑子里什么也没想,身体也会自然地做出反应。
最开始加入这个地下集会并非他的本意,只是担心他的朋友因过于狂热的态度而蒙受欺骗。秀太很了解那样的神色,也十分能体会这份狂热的缘由,毕竟他也曾是其中的一员。
只不过他曾经所信仰的“神明”,只是个年纪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
啊……不好意思,似乎又忍不住自说自话了。
但是,但是。
你愿意,再花一点点时间,听听有关茂吉秀太这个平庸之徒的故事吗?
“——诚如我所言,我的降生并未给任何人带去幸福。不曾真正抚养一个孩子以前,我的妈妈完全不知道花在一个孩子身上的花销竟然能多到这个地步,她一个月挣来的那点微薄工资,对于无底洞般吞噬金钱的奶粉和纸尿布等婴儿用品来说,很快就变得捉襟见肘。”
“而这个社会向来不会额外优待未婚生子的单亲妈妈。她没有钱,没有时间,更得不到家人朋友的理解和帮助,好似钟表里无法停转的齿轮,每分每秒都被现实洪流裹挟着向前,咔哒咔哒的回音只有寂寞的深夜听得见。”
“她说曾经想把我丢到离这里很远的孤儿院去,可每天回到家看见我傻兮兮地等在门口,又觉得可以再等等。”
“等等吧,再等等。无论重复多少遍这种自欺欺人的安慰,死水般的生活依然一点点将她淹没。”
“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会相信什么都不奇怪。”
“我记得那是个傍晚,远未到便利店下工的时间,妈妈却异常高兴地回到家宣布,她找到了新的工作,即将搬去更好的房子。”
“也是从那天起,我被妈妈带去觐见‘神明大人’。我们穿过长长的海洋馆通道,无数鱼群在头顶游过,仿佛置身于真正的大海。我情不自禁地陷进从未得见的海底世界,妈妈却目不斜视地拽着我往愈发狭窄的通道越走越深。当两旁视野变得幽暗,妈妈这才领我踏过阶梯,小心拨开高高垂落的白纱帐,里面竟陡然开阔空旷,中央珊瑚形状的宝座供着的,既非玉做的观音像,也非金做的大佛像,而是个同我差不多大的孩童。”
“他有着大海一样的蓝色头发,白衣素净,耳挂珠玉,垂目敛眉之时,缥缈得不像此世之人。”
“堆满鲜花的宝座外侧,乌压压的人群围拱着他,脸上的表情同妈妈别无二致的崇敬,最里侧的一小圈人则捧着长到坠地的本子,提笔在白纸上记录。”
“凡有所求,必有所应。”
“这便是妈妈信仰的、源自于深海的神明。”
“我从此跟着妈妈捣米做糕,为神座呈上最新鲜的贡品。对帮助了妈妈逃离苦海的神明,我曾那样专注信仰并深信不疑。”
“可是,渐渐地,随着祈祷次数的增多,我发现妈妈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陌生。”
“她要的越来越多,想的越来越大,欲望如同水流将气球慢慢灌/大,我眼见着那气球被沉重水流涨得愈发薄透,仿佛稍不注意,就会像炮仗一般嘭的炸裂。”
“我极害怕那声音,甚至连梦里都会屡屡浮现那气球爆炸的情景。”
“然而,当我终于忍受不住,想要将心中苦恼说与神明之时,我见到了另一个男孩。”
“他是三毛缟家的长子,有个体弱多病的妹妹,因此向神明祈求的愿望总是保佑妹妹身体安健,平安长大之类的。与阴郁的我不同,他性格开朗热情,和谁都能轻易交好,我一度非常羡慕他。可就在那天,我却看见他躲在草丛里偷偷地哭,哭声抽抽嗒嗒,鼻音急促又陡烈,颇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我注视了许久,直到双腿蹲得发麻,才站起身来步履蹒跚地走回家。许是被那份悲伤感染,我再没心情去找神明诉苦,而是回卧室浑浑噩噩地躺了个昏天地暗,醒来时枕头还留存着未干的泪痕。”
“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他们家的人祈祷安康的愿望。”
“恍然间,背后的真相似乎对我撩起了半边面纱。宝座旁,袅袅香烟却仍模糊了座上神明无悲无喜的脸。”
“你说,神明也会有做不到的事情么?”
秀太第一面见到风早巽的时候,便不自觉地失神,堪称失礼地盯着对方,连身边同学拽着他衣袖的动作都没察觉到。
太像了。
他喃喃自语。
即使一个自称主的信徒,一个生来即被奉为神明,那浸透骨髓的利他情怀何等相似地引起他的畏惧与战栗。
‘不要无条件施舍我,不要无条件满足我。’
他的灵魂在这一刻与戏中的汤姆达到了史无前例的共鸣,这亦是茂吉秀太冒着没时间准备个人表演竞赛的风险,也要争取这一演出机会的原因。
星海君早已言明,参加他的开场表演并不会为他们的比赛额外加分,为了公平,也不会让参演的人在摄像机前露出真实面容。为此,很多人犹豫不决,参演兴致缺缺。
“请让我试试吧!”他抖着臂膀举起手,强行将瑟缩的鸵鸟脑袋扯到聚光灯下。周遭模糊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一下子将他包围,包括那位风早君难掩少许惊异的视线。
茂吉秀太知道,他其实并不适合成为偶像,只是妈妈对爸爸未消散的执念作祟,又或是想找寻不同的自己,便半被强迫半自愿地入读了玲明学院。
可能在很多人眼中,一个自顾不暇的非特优生主动参演一个不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好处的戏剧,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但对终于能借由戏中人身份勇敢成为自己的秀太而言,却拥有无与伦比的意义。
“你知道的,当人得到了一块钱,他就会想要得到一百块,得到了一百块,就会想要得到一千块甚至更多,镇上绝大多数赌鬼就是这样成为贪婪的奴隶。”
“人的欲望比大海还要难以填满。”
当意识到座上神明不过是人类,秀太就在避免向他们索取任何东西。他害怕自己变得像妈妈那样越陷越深面目全非,更害怕神座上的人类如同涨大的气球一样轰然破碎,而他是满手血腥的刽子手之一。
风早巽深深注视着这个虽加入了地下坟墓集会却从未向他提出过祈求的少年,悄然攥紧了举着烛台的手,他的一些困惑终于得到了解答,也理解了当年千星那句“感到孤独的话,直接点告诉我也没关系”的低语。
——与人建立联系的渠道不止一个,我们就从自我介绍开始如何?
那个会在独处时质询他毫无分别的平等,会给他分享乐事并牵引着他诚实倾吐内心絮语的孩子,为他撑起伞遮蔽下个不停的梅雨,待到伞面合拢,他抬头仰望时,头顶已是一片晴朗的艳阳天。
“卡里塔斯。”少年将黑宝石重新别回了披肩上,他的语气含着些许笑意,显出几分与年龄相衬的轻松肆意:“我叫卡里塔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陪你一起寻找你的朋友吗?”
——你好,我是风早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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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是不是有人想要Puka出场来着?这章就到他了。
私以为他和巽哥在某些方面还是很像的,不同点是这个时期的puka就因为实现不了信徒愿望而怀疑自身能力不足,却不会怀疑自己神明的身份,因为他已经被经年累月地灌输着神明的概念和身份,要扭转这个认知一定得经受重大挫折;而巽哥是因为特殊生长环境,没遇过几个可正常沟通的同龄人,于是下意识地按照书中学到的神明形象与人相处。神爱世人,他亦爱世人,神要求谦卑友善,他亦谦卑友善。千星看出了这点,他认为人始终不是神明,不可能一直以神明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人力有不可及,人心有不可测,所以他要让风早巽认识到除祈求与被祈求以外的人际关系和交往方式,也让他认识到不是所有人都觉得被满足是件纯粹的好事,依然会有人因为被他无条件的满足而感到惧怕。
PS:因为我蛮喜欢分析剧情内受重要角色影响的不起眼人物,所以会涉及大量私设人物。还请见谅。
说了那么多,可能你们也会烦吧……唉,抱歉,如果不喜欢文中戏可能还要再忍耐一段时间,等玲明的关系和情感梳理得差不多,就快到梦之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