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爱她

　　他的态度变的太快，以至于司予一直觉得不真实，此刻，他就躺在她的身侧，距离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温度和心跳。

　　如若没有先帝舅舅遗诏的束缚，被迫接受这段婚姻，如若他们本就相识了很久，如若她真的看清了他，如若……她不知道，今年秋天，那个历史的定数，她现在一定会欢喜地答应他，嫁给他。

　　每日的朝夕与共，让她找不出他一丁点的不足，他对她和煦全无初见时的冷淡，他字字说爱，时时温柔，刻刻体贴。

　　那些温热的真挚的情话仍留有温度，人也真真切切地在那里，她想将自己毫不保留地交付给他，她信他的承诺。

　　可，她不敢又不能全信他。

　　每当赵炳楠不在司予眼前时，她总会想起延清，那个奇异的知晓未来的女子，延清支支吾吾不肯说出的那些话，是司予与赵炳楠之间最大的障碍。

　　司予的双手被夹在他们之间，她稍微动一动便能触碰到他的身体，她不敢动，生怕逾越雷池的界限。

　　赵炳楠见她许久不言语，就那样僵在自己怀里，便将身子往后挪了一点，看向怀中正咬唇皱眉的人儿，说：“你心中一纠结就会咬唇。”

　　说着，他将拇指轻抚在司予的下唇之上，指腹凉意浸透入唇，司予猛然全身抖了一下，齿间被咬的阵阵发白的唇肉被释放出来。

　　却听他又说：“是不是还没准备好嫁予我，那我等你，等到你愿意为止。”

　　她回他：“这，是我们能决定的吗？”

　　这一刻，她怀揣着一丝期盼，期盼他能将他心中不可言说的话说予自己听。她看似表述事实，实则在逼问他：你心中有什么秘密和计划？你是不是已经拿定从江南回去之后便要夺权篡位的主意了？

　　赵炳楠并未听出司予的话中意，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怀中娇小的人儿，其实早已知晓那令他既执着寻求又畏惧到来的结局。

　　可司予的话仍让他心头发颤，目光锁定的皇位之上有着人人都为之垂涎的权力，可他，不能拿这权力去决定她的未来。赵炳楠缓缓松开了搂着司予的臂膀，他宽大的衣袖素衫从司予脸侧扫过，散出一股沉香凉幽香气。他坐起后，起身走到窗边，取下了撑着窗扇的叉竿。

　　司予直起身子去看，这才注意到，外头飘飞起了雨丝。

　　一眨眼的功夫，变天了。

　　紧靠着窗子的桌案上还放置着司予昨晚翻了一遍的《女诫》，书页沾染了潮湿之气，放在那里略显沉重。司予心中一紧，她有些羞于赵炳楠瞧见自己读那本书，心中祈祷起来，希望赵炳楠能无视它。

　　那是临动身江南之时，李嬷嬷拿给司予的书，她特意嘱咐了司予一定要看，仔细大长公主日后询问。

　　司予原不在意这件事，可如今已入了江南地界儿，母亲所居的惠山就在不远处，她心中隐隐慌乱起来，这种慌乱与昔日担心舅舅下朝之后要来检查自己的课业不同，舅舅那里可以随意撒娇，但对母亲，司予不敢，她很怕，怕母亲一见面就不喜欢自己，怕她自己如以前一样，讨不得母亲欢心。

　　她幼时在江南生了一场病，大病痊愈后的记忆里，母亲温婉中有着遮掩不住的严肃，她极少对司予笑，偶尔对司予温柔一次，小小的司予便能开心上好一阵子，讨好母亲的欢心是小司予的日常，她努力凡事做到尽善尽美，只为让母亲对自己温柔。

　　直至那日，母亲带她回京都，将她留在祖母身边，司予再也不用日日担忧如何让母亲愁眉舒展了，因为她再也没见过母亲。

　　可在司予心中，母亲终究是母亲，是自己天然想亲近想依靠的人，有母亲在，哪怕只是个远远的念想，独身一人时，司予也会觉得自己不是真正的孤单。她想着，在远处，有一斩不断血脉的人，或许偶尔、或许某时，能挂念起自己，也是一件能让人安慰的事。

　　这些年，她好好长大，依着印象学母亲的温婉，修身修性，母亲爱喝茶，她便去学着烹茶，母亲爱静，她便学着克制自己，在需要安静的时候安静。她只是想有一朝自己站在母亲面前时，母亲能满意自己，能赞许自己。

　　大成开国之初，孝慈太后命大学士为班昭的《女诫》做直白注疏，与《女则》、《女孝经》等合成宫廷女书，用以教育、端正后宫女子言行。祖母许久之前便让司予读这书，可翻开首篇《卑弱第一》，那种由骨血涌散而出的厌恶让司予不想再看第二篇。祖母为此还唠叨了许久，可司予就是不去看，最后只得不了了之。

　　昨晚她让竹桃将《女诫》找了出来，逼迫着自己翻开去看，书中字字句句都是在说一些要求女子的稀疏平常的规矩，可这规矩形成条条框框，落在纸墨之间，司予说不出有何不适，只是觉得不适，说不出有何不妥，只是觉得不妥。

　　司予见赵炳楠手掌按在那本看起来突兀扎眼的《女诫》之上，眸光暗淡着坐下，她心想案上就那一本书，他怎么可能看不到，自己在祈祷个啥。

　　赵炳楠指尖在书页之上摩挲，这本书赵炳楠再熟悉不过了，幼时在宫内，母妃日日去太后、皇后宫内晨省，都要带着这本书，他曾想去翻看，却被母亲告知，这书他看不得。

　　他问司予：“在看这本书？”

　　司予上前毫不费力地将那本书从他手掌之下抽出，抱在怀里，转身放到了俩人都看不到的地方，对他道：“我不喜欢这本书。”

　　“不喜欢不看便罢。”

　　司予瞧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男女只有阳阴之别，可比起男鬼，世人常说女鬼，只觉女鬼更恐怖，你可想过为何？”

　　他平视着紧关的窗子，眼里闪着盈盈微光，薄唇一张一翕，良久才发出声音。

　　他道：“是亏欠。”

　　司予未再接话，她知道，他懂得。

　　司予再一次仔细打量他，眼前这人到底是如何长大的？许是皇陵的阴寒缠绕他太久，他懂得那些至阴的柔，那些司予自己尚且道不明的关于女人对女人的怜悯，却被他一语道破。

　　江南黄梅天的雨，一来便停不下，索性这两日雨水淅沥不大，司予又急着见母亲，一行人未在扬州停留，次日一早，便启程了。

　　虽天气不佳，雨水绵绸，可车马被改造得宽敞舒适，驾车之马亦温顺非常，他们每日走得路程不算远，驿站客店落脚的地儿都是赵炳楠提前让人安排好的，途中还算顺利。

　　赶路之时，赵炳楠一直握着司予的手，累了便让她在自己怀里休息，他的肩膀时时刻刻都属于她。她喜欢在他身边，因为他的手、他的衣，一直都有着梅雨季难得的干爽，她时常疑惑，赵炳楠是怎么做到的。

　　如此走了数日，阴雨有不减反增之势，司予未领略过江南梅雨时节，没曾想如此地绵长磨人。这样的天气，这样湿腻腻的周遭，让司予想起今年三月的春雨连绵。

　　马蹄践踏着泥泞水涡，雨水滴涟打在车篷之上，哗啦哗啦遮盖住世间的其他的声响，随着与惠山的距离逐日缩短，她的心却愈发地慌乱。

　　他们到惠山脚下之时，雨已停了，大长公主这些年一直居住在惠山的畅园内，司予隐约记得，要去畅园，需要走上一小段山路，也就是说，此刻她与母亲，山脚山腰之距，仅有咫尺之遥。

　　司予深吸着气去调整自己的激动，她心想：数年不曾见的母亲，见到我应该会开心吧？

　　期待之余心中还有些慌张与害怕，这复杂难以调节的情绪，让她手心儿沁出冷汗，沾了赵炳楠一手，她意识到后，将手从他手中抽了出来，起身欲下马车，可推开车门却是满地泥泞，她眉心一紧，不知如何下脚。

　　身侧扬起赵炳楠的声音：“雨后山路湿滑，我来背你。”

　　她还未应允，赵炳楠已下了马车，那极少沾尘的双履，瞬即陷入泥污之中，泥点子飞溅在白净的素衫底角之上，他并未注意这些，只是转过身，双腿弯曲着低了下去。

　　司予觉得自己有手有脚应当自己走，可眼瞧着那满地的稀泥，如此走上去，该是何等狼狈，念及母亲是个爱洁净之人……她咬了咬唇，顺应了赵炳楠的意思，双臂环过他的脖颈。

　　还好此前恐扰了母亲的清净，司予只让竹桃和青山两人跟着上山，其余人均在十几里外的镇上等着，而青山已提前上山去打点，眼下只有竹桃，并无外人瞧见。

　　此刻山内雨雾弥漫，气息凉得蚀骨，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草木混着泥土的味道直钻入鼻。

　　赵炳楠身体前倾微弓着腰走着，每一步都那么踏实安稳，在满山寒气的相衬下，他后背之上却成了最温暖的地方。

　　她其实还是有私心的，她想让他背。

　　而她一直不知道的是，赵炳楠此前膝伤未愈便开始走动，没好好养，终是没好全，阴雨之日双膝又痒又疼，这些日子一直忍着。

　　在临近畅园之时，出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司予让赵炳楠将她放下，欲自己走过去。

　　小径的尽头，是畅园融合于山水之中的古朴园门，远远看到，四五个人已在园门处候着了。

　　司予一瞧，心顿时冷了下来，胶在原地，迈不出步子。

　　她眼神空洞着看着一见赵炳楠便迎了上来的青山，指着门前的那些人，颤抖着音儿问他：“他们，为什么穿着……丧服？”

　　“大长公主，被人杀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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