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轮到谁倒霉

　　林周食不知味地嚼着嘴里的东西，始终没有找到一个问话的机会。

　　关幼容偶尔会问几句他在学校里的生活，以及目前的家庭状况，林周都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以为关女士作为项目资助人，是过来考察具体情况的，殊不知关女士的“目的”和他想象中完全对不上号。

　　只有俞晋心惊胆战地插在他俩中间，听两个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聊到了一起。

　　“你这几年过得挺不容易，考虑过大学毕业后的去向吗？”

　　这个话题实在太沉重了，即使相亲也不能问得这么直白。

　　俞晋擦擦嘴，适时打断了关女士的查户口行为：“妈，我们现在刚上大一，人生还有无数种可能，用不着现在就把目标定下。”

　　然而这世上连医保都要实名制办理，更何况全款报销的公益基金呢？

　　林周认为这个问题无可厚非，是对资质的一种考量。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很慎重地回答了关女士的提问：

　　“我预计在大四上半学期参加研究生考试，并于毕业后继续下一个阶段的学习。”

　　“研究生考试……”
　　关女士重复着林周的话，突然露出一个微笑：“不嫌弃的话，以后可以来我们这个企业实习。”

　　俞晋嘴里还塞着半勺松茸，闻言愣了一秒，喃喃道：“啊？这……可以吗？”

　　“企业不能一成不变地停在原地，需要不断注入新鲜血液才能推动它的发展。林周很优秀，而我们也需要这样高质量的人才。”

　　俞晋喉咙一哽，隐约觉得眼下的场景有向Hr面试的方向发展。

　　林周似乎也被关女士突如其来的邀请惊到了，他犹豫片刻，认为这个目标离现在尚有些遥远，当务之急是要谈拢另一件事。

　　“谢谢您的好意，我会慎重考虑的。另外，我想问一下，关于那项公益……”

　　来了！

　　俞晋心里一紧，林周终于将话题扯到正轨上了！

　　然而不知道关女士是否意识到了什么，她若有所思地勾起唇角，将目光移到了俞晋身上：

　　“我们虽然是公益项目的投资人，但项目审批都是交给发起人那边做的。如果他们同意，我当然没什么意见。”

　　不然俞晋也不敢这么信心满满地打包票，毕竟他和那位医生已经私下里通过气了。

　　关幼容女士不愧在商场上纵横驰骋了许多年，除了敏锐的商业嗅觉外，对人情世故的变通也有一套自己的准则。

　　就算儿子不打算将心里藏着的那点小九九告诉她，单就他们交谈的这几句话，也足够让关女士捋清前因后果了。

　　林周立即将脑袋转向身边的俞晋，企图让他现场表个态。

　　俞晋轻咳一声，看了眼关女士笑意盈盈的脸，突然把自己变成了一只大尾巴狼：

　　“那个……我已经跟他们沟通好了，现在就差一个具体的治疗时间。你和伯母能去一趟北行最好，去不了就让他们过来，但是后续的跟进治疗就得提前预约。”

　　俞晋的安排已经很周到了，作为一个刚刚成年的学生，还没有蹬腿迈出脚下这座象牙塔，就已经摸索着去和社会接触了。
　　至少在关女士看来，自己的亲儿子离家几个月，已经有了一个长远的进步。

　　“行，那这件事就交给你了，都是同学，互相帮忙也是应该的。”

　　关女士满意地将餐具放在桌子上，结束了这顿秩序井然的晚饭。
　　俞晋资历尚浅，暂时没有品出关女士话里的意思。他自顾自吃着盘里的东西，心脏差点提前跳闸，被老妈和林周无形中施加的压力蹉跎成了一只小鹌鹑。

　　关幼容晚上要赶飞机回去，不能在宁州久留。她提前离开餐厅，将偌大的包厢留给了这两个年轻的孩子。

　　林周几不可闻地舒了口气，垮塌的肩膀险泠泠地支撑着沉重的身躯，他抬起头，淡淡地说了声：

　　“谢谢。”

　　俞晋终于送走了一尊大佛，呼吸都带上了劫后余生的热气。他没有听出林周话音里的纠结，无所谓地摆摆手，说道：“没什么，小事而已。”

　　“你妈妈，其实不知道你给我申请公益的事，对吗？”

　　俞晋：“……”

　　这世界上就不能有几个傻子完全看不出别人的意图吗？那么聪明干什么，聪明只会给人形成负担！

　　然而林周只是轻轻笑了一声，抬头望着上方光彩斑斓的琉璃吊灯，总有种失真的梦幻感：

　　“上次我妹妹知道你名字后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信息素匹配度的问题，大家都很关心这个，至于公益项目，你母亲既然只是投资人，不负责具体流程，那就不会为了这种事特意提出见面。”

　　林周心里似乎终于种下了一颗种，和从小到大说他可怜同情他的人不一样，这颗种起源于俞晋无言的帮助，在维护他自尊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俞晋觉得喉咙有些干，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林周的这句话。他低下头，心虚和一种微妙的感觉渐渐在脑海中蔓延，如同将身体赤/裸裸地埋在了鸽子窝中，被漫天乱飞的羽毛折腾得瘙痒难耐。

　　“但是，你还是来赴约了。”

　　林周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间鬼迷心窍，他觉得这个房间有点热，明明已经到了冬天，屋子里却像点着火炉一样，烧得他手上渗出一层汗来。

　　“我吃得差不多了，该回去照顾我妈了。”

　　林周突然站起身，想借着这个机会立刻逃跑，但他的腿还没来得及迈开，就被俞晋一把抓住了胳膊。

　　俞晋本来想说点什么，但话到了嘴边，似乎又有点开不了口。他到现在还没有确定自己对林周的感觉，可能真的是被无数人起哄起出了影响，他觉得这种感情姑且可以称之为喜欢。

　　喜欢，但没有那么浓烈，像一朵在晨光下沾满露水的小花，丝丝缕缕的香味顺着微风拂过鼻尖，只能留下一瞬间的心动。

　　如果说最开始的帮助是出于对他的怜悯，那么一系列的过往了解下来，就像在一张名为“林周”的画上涂满颜色，让这个人变得更加生动，仿佛会跑会跳了一般。

　　可是画终究只是一张纸，他可以给画里的人赋予一段完整的人生，却不能强制自己也融入画纸中。

　　他和林周之间依然竖立着一座看不到顶的高墙，这堵高墙不塌，两个人就只能隔着画纸遥遥相望，没有任何进一步发展的可能。

　　俞晋僵硬地抓着林周的胳膊，终究没有将自己那点矛盾复杂的心思说出口，他低下头，又轻又细地说了一句：

　　“路上小心。”

　　好像除了这句话，就没有更加适合他们之间的告别之语了。

　　林周点点头，似乎为了掩盖自己的心绪，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华贵的包厢。

　　俞晋缓缓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前除了一块咬了半口的小面包，就只剩下一桌杯盘狼藉。他直到现在才从脑海中回想起林周刚刚的表情，那句语焉不详的话，像是一种暗号，明明灭灭地点亮了某处看不见的火把。

　　林周对自己，又抱着一种怎样的想法呢？

　　站在角落的服务员跟她身旁的衣架一样敬业，面对着年轻人欲言又止的情愫，一动不动地握着手充当背景板，连嘴角都没有随着两个人的碰撞翘起。

　　大概她这辈子是机器人转世，不该问的别多问，不该露头的时候要装死，已经成了当代服务人员的从业标准。

　　俞晋后知后觉地想起这块活的背景板，脸色唰一下变得通红。他欲盖弥彰地用手里的筷子搅了两下汤碗，垂着头，淡淡地说：“该吃的都已经吃的差不多了，今天就先到这儿吧。”

　　服务员准确地践行了后半句话，将俞晋挂起来的衣服从旁边拿下来，双手送到了他的面前：

　　“客人慢走。”

　　她嘴上扬起了一个标准的职业化微笑，两只平静无波的眼温柔地看着俞晋，完全没有目睹客人窘态后的窃喜。

　　然而她越是这么淡定，俞晋越坚信此人是屈服在金钱下的打工人，迫于扣工资的压力才不敢对客人评头论足。

　　心里有鬼的人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他匆匆忙忙穿上衣服，脸上的红晕一路烧到了耳根，看起来就像刚从发热门诊跑出来的病人。

　　至于他是怎么从餐厅出来的，又是怎么坐地铁回的学校，俞晋一概没有印象。他的脑海中只有林周冷淡的眉眼下那稍纵即逝的躲闪，流星似的，因为他反复的回想而渐渐变得模糊。

　　等他失魂落魄地从地铁走到学校大门，蓦然看见来来往往的小情侣时，那点纠结才化在了凉意蒸腾的晚风中。

　　“是了，”俞晋心里想，“恋爱本身并不可怕，古往今来歌颂爱情的篇章那么多，说明它本身是种美好的东西。”

　　而难就难在，人在面对这种感情时，应该抱有怎样的态度。

　　无论他，还是林周，都对这种感情避如蛇蝎。但换个角度想想，他俩只是不了解而已，但凡有一个人谈过恋爱，都不会像今天这样尴尬。

　　俞晋被冷风冻住的脑袋瓜转了转，头一次对这种陌生的感情产生了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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