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野

　　“来来来，开黑开黑……”
　　“要不去宿舍打吧？苏启明，去咱603逛逛？”

　　苏启明正处于伤感状态，闻言忽地坐直，毕竟没了群聊和点外卖，玩游戏算是如今他能用智能机干的少有的事了：“不去了，就在这来。”

　　这间教室专门用来上专业必修课，装修得有那么点讲堂的意思，宽敞的空间、不停歇工作的中央空调，再加上之后一个半小时直至午饭时间都处于闲置状态，很适合在场的几个粗汉放松地歪歪扭扭在柔软舒适的座椅上。周虎动作迅速地掏出手机，一边点开游戏，一边吆喝：“甜菜，这次也拜托你去食堂给咱哥几个占座位啦，十分感谢，爱你……”

　　被叫做甜菜的青年人实则名叫田宇，这人个头小，长得也秀气，但力气出奇大，被大家伙视为口感鲜美微甜、拥有神奇力量的甜菜。田宇很好说话地点点头：“没问题。”

　　周虎笑嘻嘻地又说：“苏启明，这次也拜托你给咱哥几个辅助，十分感谢，爱一一”

　　苏启明瞬间泛起一胳膊鸡皮疙瘩，忙打断道：“别爱我。”

　　两人对视一眼，周虎顿时笑得更大声。

　　五个人在组队页面就位，除了苏启明以外，剩下的四个人分别改了改自己的常用英雄，他们都秉承“全方位发展”的精神，不会固定玩同一个位置。
　　而苏启明，纯粹因为田宇是个比他还要对电器有障碍的“板砖”使用者，来给“五人组”凑数的。

　　“呼啦呼啦~咱的顶梁柱开着婴儿车来找我了，哈哈哈……”
　　“哈哈二泽，我看你是故意的，又让苏启明玩软辅。”
　　“不不不，不是。”
　　“不是？我靠……你老姐该不会又拜托你什么奇怪的东西了吧？！”

　　徐泽瞬间神情专注，说得比游戏打得认真，虽然其中夹杂着一头雾水的成分：“这次说是什么‘男妈妈’？我也不懂是啥玩意，反正我只负责让咱的顶梁柱玩这个，然后全局录像，最后给她老人家发过去。”

　　苏启明一口冷气吸进去，整局游戏浓眉蹙上去就没下来过。
　　男妈妈这个词，这些粗汉没听过，但他听过一一

　　从陈争的嘴里。
　　早在他十四岁的时候。

　　当然，苏启明无法理解“自己＝男妈妈”，在他的记忆中，只在小时候因为年承旭不听话而“当过爹”。

　　“野区打起来了！”周虎举着手机大喊道：“赶紧的赶紧的，你俩个连体的赶紧过来。”

　　徐泽瞥了一眼游戏界面的小地图，淡定地开口：“苏启明别过去，让他们打，咱俩能趁机推掉二塔……”

　　苏启明正操控婴儿车走出几步路，闻言吸了口气，又呼啦呼啦地开着婴儿车回去了。

　　一一鬼知道这游戏怎么玩。苏启明也只是把玩过的几个游戏人物什么时候该放什么技能搞清楚的程度，就连他，许多时候都无法想象对面放狠话“有本事别带妹子，单挑！”的时候，手机的另一头是他这样的庞大身躯在抓着手机、听着手机里的英雄说出甜甜的“这是谁的小鹿，真厉害”……苏启明好想丢了手机捂住脸。

　　游戏界面突然一卡，随即弹出一个窗口一一

　　是年承旭发来的微信通话邀请。
　　年承旭知道他的课程表，平日里一般都会在这时候打来通话问他吃什么之类的。

　　“苏启明！绕后了！掩护掩护！啊啊！我这么值钱不能死！”
　　“叫个毛，他不就在你旁边吗？”
　　“他突然不动了！”

　　苏启明眼珠子直直盯着邀请窗口，耳朵里全是哥们的哀嚎，神经异常紧绷。

　　不知道是不是团队精神涌上心头，鬼使神差的，苏启明在徐泽的哀嚎声中拒绝了通话邀请，操纵着婴儿车朝人那闪现差点撞墙、死里逃生、丝血的游戏人物奔过去。

　　-

　　午饭时间一到，几个大小伙一哄而散准备去食堂，苏启明还端着手机，窗外透进来的强烈光线照在他的脸上显得有些惨白。他眼珠子一转不转地坐了一阵，突然两三下退出游戏，打开微信界面，试图再给年承旭发条语音邀请一一当时掩护完后他就把婴儿车开到草丛里躲着，然后退出去给年承旭发了条语音邀请。
　　结果自动挂断了。

　　苏启明冷汗直流，此刻没了游戏转移注意力，他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周虎经过他身边时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胳膊：“走啊，傻坐着干啥呢？”

　　苏启明深吸一口气，把手机塞进兜里，抬头问道：“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一种因为打游戏而拒接的人？他们的下场是怎样的？”

　　“……哎哟妈哟喂哟！”周虎短暂的愣神后散发出一股扑面而来的八卦气息，“你苏启明居然是这种人？我……好感动啊，你居然为了哥几个，连每日度过甜蜜夜晚的女朋友都可以置之不理。真可谓是……！人不可貌相啊！啊！”

　　苏启明：“……。”
　　他张了张嘴，发现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整个人完全陷入虚弱状态。

　　“虎子你快点啊！甜菜帮忙占座位你还不积极点！脸皮真厚啊！人要懂得感恩！”

　　“……那啥，”周虎看了看苏启明那张面如死灰的脸，回头说：“你们几个先去，我有点事和苏启明说。”

　　苏启明瞪了阵眼睛，突然扭头看已经在身边坐下的周虎，恍惚道：“……说什么？”

　　“‘因为打游戏而拒接’这很正常，虽然哥们儿我现在是个学农的，但高中那会儿好歹是妹子们的视线聚集地，我就这么给你说啊，首先，你得知道妹子们有什么事就喜欢跑去互联网，其次，你得知道互联网上一句话叫做：已经上钩的鱼，还喂什么饵。不知道你的那位妹儿是否属于喜欢跑去互联网的，如果是的话，你能做的只剩下不能让她把你和这句话联系起来……”

　　苏启明瞪大的眼睛都能把周虎吃进去：“……是！啊不是……虽然不是，但就是喜欢跑去互联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他把我和这句话联系起来？”

　　“想知道？”话虽这么说，但周虎这个人倒是没有什么坏心眼，一脸坦然地和苏启明对视，仿佛苏启明只要点点头说想知道，他就会传授真经似的。

　　苏启明毫无保留地重重点头：“想！想知道！”

　　周虎心里感叹了一句“你小子真是个痴情种”，抬手拍了拍苏启明的肩膀，道出适用于痴情种的真经：
　　“回去跪着。”

　　-

　　十月下旬的街道白日里色彩比较单一，陈争一边收拾拍摄设备，一边看着年承旭在几个妹子的“围攻”下又开始拉小提琴，对于路人来说，街头艺人的水准是什么他们不知道，但足以和网络上那些爆红的视频媲美：“不是UP主吗？”“居然连微博都没有？”“是刚来不久的小哥哥吧？上周来都见到呢，小提琴演奏专业的？”

　　陈争刚准备张嘴，就见人群中央的年承旭微微颔首，随即左腭贴回小提琴腮垫。

　　陈争瞧着他这副高雅矜贵的姿态，嘴唇嚅动了几下，差点翻着白眼脱口而出一句：你个学农的装得倒挺像哈！

　　“小哥哥，你们这是在直播吗？这么多设备。”
　　“欸？那他还没拉完呢，你怎么收拾掉了呀。”
　　“直播间粉丝知道的话会骂人的吧。”

　　陈争差点又翻出一个白眼，面上和和气气地微笑道：“不是直播，我只是在完成作业。”

　　话音落下，热热闹闹的现场气氛突然像是按下暂停，紧接着许多双眼睛都往陈争身上瞅过来。

　　“……看来是同学啊。”
　　“怎么有点……不太像……？”

　　陈争顺着“不太像”的目光看过去，年承旭的额发被微风一下下轻拂得飘起来，又有些凌乱地落回去，纯白衬衣依旧平整如新，右侧的袖口却随意地挽起，露出半截苍白到透明的小臂，线条极美的腕骨线条随运弓动作时隐时现。
　　他又顺着看回来，视线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顿时想大声嚷嚷：你们懂个屁，我可是从小勤勤奋奋早起晚睡学琴！那边那个顶多是个有天赋的半吊子！拉琴纯属“看心情”！

　　“人不可貌相嘛，这个小哥哥还是挺不错的。”
　　“确实挺不错，大太阳底下帮同学拍摄，任劳任怨毫无怨言……”

　　那边小提琴拉出的优美旋律突然停息。

　　围观的路人大多是妹子，身高高高低低，整体相差不多。但就在一片意犹未尽的眼神中，一道高如电线杆的存在突兀地杵在那里，明显在躲闪却又一次次被吸引似的看过去的眼神也很是不合群。

　　而众人的视线聚集处，年承旭的双眼只和那一道不合群的眼神对视，他就像是被银针扎到了关键穴位，目光仿佛夺走了他所有的注意力，以至于就连肩上的小提琴都随时会从手中滑落。

　　陈争正被身边的两个妹子夸得脸一阵红一阵紫，扭头看到苏启明时愣了下。
　　据年承旭说，苏启明拒接通话邀请，所以他以为这个超级大块头今天特别忙一一毕竟不说通话邀请，甚至是苏启明拒绝年承旭这种事，据他所知有史以来都还从未发生过。

　　其实发生过。
　　——不然从人群中看到苏启明的时候，年承旭整个身体怎么会像失去能源供给的机器人，惨白日光瞬间将周围的一切都吞噬掉，让他发觉自己只不过是一具拥有意识的躯壳，当意识被完全吞没，那么他就会连唯一存在于世界中的“事实”都感受不到。

　　当年的岛上，苏启明得知年承旭要跟着张澜离开，拒绝和年承旭见面，而年承旭被拒之门外两天之后发起了高烧。他小小的脑袋瓜里满是苏启明说过的把屁股打开花的背叛，可他甚至都来不及一字一蹦地解释自己没有“背叛”苏启明，就被张澜强行抱上了狗飘的面包车——

　　高烧间，迷迷糊糊地，从面包车的后窗里看到一个小男孩骑着迷你电驴跟在后面。

　　小男孩脸蛋黑黝黝的，却又亮晶晶的，不是像蜂蜜裹在上面，是晶莹剔透的眼泪糊了一脸。张澜的谩骂声，狗飘难得的厉声，还有海风灌进车窗和迷你电驴若有若无的声音，一切都在和高烧中的年承旭争抢着感知和意识。

　　可是直到面包车在港口停下来，小男孩和迷你电驴又不见了。

　　年承旭被张澜抱在怀里往船上走，抱得那么用力，毫无爱意，却又满是爱意的力度，很可悲，这是年承旭八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

　　船开了，张澜的谩骂声又刺耳地响起，烧得分不清船声和水声的年承旭再次看到了苏启明。

　　一一澄澈的海水中，那头平日里又刺又炸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圆圆的脑袋上，两条黑糊糊的小胳膊拼命地拨着水，将被海水一下下淹没的身体追着船游。
　　每往前游一下，那双猩红的狗狗眼就直勾勾地朝船上看过来一次，它们那么亮，却又那么毒，那么狠，那么恨。

　　陈争刚挤到苏启明所在的那一片人堆里，就听到身后泛起骚动：
　　“他怎么哭了呀？”“……哇，小哥哥好有音乐精神，全身心在演奏！”

　　陈争一愣，一转身又往年承旭那边挤，突然被一具硬邦邦的躯体挤得差点压着一个妹子趴地上。

　　苏启明冲到年承旭面前，粗糙的大手早已伸到那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边，说是一张纸都不足为过的距离，却无措到迟迟不能触碰，手旁一滴滴从下颌无声滴落的眼泪，伴随巨响，最终滴到苏启明心尖上，舌根就在这时又开始泛着难言的苦涩：“……你怎么哭……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玩游戏！我不应该拒接你的通话邀请！我不应该回家的路上遇到你之后悄悄地站在那里看着你！”

　　“……”
　　持续性爆发地发言惊呆了一众看客：
　　“……什么情况？”
　　“额……那请问你应该……干什么？”

　　年承旭眼里流露出的那种悲伤到极致的感觉逐渐消失不见，随之而来的是呆滞的眼神开始聚焦，两滴眼泪滴落而下，溅开在深红色的地砖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瞬间被冷漠气息包裹。

　　“我……”苏启明脑袋都快耸拉到领子里了，两侧的耳朵红得像是熟透的石榴，“我应该看见你就立马过来给你跪下。”

　　陈争搓了搓被丢光的脸，在短暂凝结的空气中脚底抹油似的窜了过去。

　　“我这俩同学是话剧社的，经常喜欢立地开演，不好意思，见笑了。”他强颜欢笑地向周围解释完，一手一只胳膊拉着两人就往旁边的甜品店走，连设备都来不及拿。

《少年的狂》
何彦松x年高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