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啦，陛下他造反啦

　　高起潜出了乾清宫，喜滋滋地去寻相熟的医士看伤。

　　他现在是御前的红人，医士不敢收他银钱。

　　“哎，大可不必。从前怎么着，以后也怎么着。”高起潜不至于舍不得些散碎银子，买了药酒一颠一颠地走回自己值房。

　　皇爷说让他歇两天，他不敢歇太久。他不在的时候，不知道会有谁顶了自己的差事。若是皇爷用得顺手了，自己的好容易得来的圣恩就要分一半出去。

　　掀开瓶盖，闻闻这药酒，味儿确实没有以往的那么刺鼻，估摸着药效定然也比以往的要好。

　　这便是在御前当差的好处。从前在御马监，哪怕做到了提督太监，也不见得能有这样的面子。人红了，谁都得捧着，敬着。现在就连刘应坤遇见他，那也要尊称一声高公公。

　　不过高起潜可不敢对刘应坤不敬，那是提携他的恩人。

　　刚进宫时，干爹可是耳提面命，认了干儿子，就得替他养老送终。若不是干爹教的本事，他还混不出个模样。做人得有良心，不能像魏忠贤那样，把提携他的王安害死。现在报应不就来了？

　　高起潜一边想着报应不爽的事儿，一边让人伺候着脱下衣物上药。

　　刚来乾清宫正赶上三大宫削减用度，高起潜从前在御马监时身边伺候的只带来了两个。总管方正化觉得他太过简朴，又分了四个人随他调用，照顾生活起居。此时给他上药的还是一直跟着照顾他的那两个。

　　活儿多人少，他自己也不习惯。

　　不过这和还在御马监的时候不一样了，乾清宫不知多少人盯着他出错呢。伺候的人他是决计不会再加了。

　　来到皇爷身边，只是高起潜登天的第一步。接下来就是要得到皇爷的依仗和信任，过几年谋外放江南做镇守太监，再娶个妻房，认养个干儿子，这辈子他也就圆满了。

　　皇爷恩准休息，高起潜也决定好好利用这两天，尽快把伤口——特别是脸上的淤青给散去。省得回到御前还是这幅尊容，让皇爷看着糟心。

　　“去堂食局，取几个鸡蛋回来，煮好了给我揉揉脸。”他这样吩咐。

　　身边伺候的一人应下来到外间，将此话转给一个名叫李宾的，此人是方正化拨给高起潜用的。

　　李宾殷勤答应了，自去往堂食局走去。他原本是慈庆宫前总管太监陈德润手底下伺候的。陈润德被发配，他们这些人紧跟着被裁出来。如果不是高起潜从御马监来时只带了两人，他还没机会烧这热灶呢。随着高起潜愈发得皇爷看中，他服侍得更是尽心尽力。

　　高起潜住的是皇宫西边的直房，堂食局在原来的弹子房，在乾清宫东边。李宾就从西华门过，走到会极门外，刚好皇帝御驾到了文华殿附近，他不敢冲撞，如同其他途径的内宦一样，跪在道边，等待御驾过去才能继续走。

　　李宾不知道，皇帝此行，将会影响他所侍奉的高起潜。

　　朱元元走进文华殿，里面的讲官纷纷行礼。她示意大家坐下，指着桌上的碟子道，“诸位老师，这是甜食房做的带骨鲍螺，咱们先吃些点心填肚子，朕才能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这可是御赐食物，莫大的荣耀。再说带骨鲍螺也是难得的点心，以乳酪与蔗糖霜一起和面，外脆内酥。宫内做的更是精细无比。

　　此时申时过半酉时未至，原本还不觉得饥饿的讲官们，闻到带骨鲍螺阵阵甜香，也被勾起口腹之欲。

　　朱元元自己也饿得不行，两口一个带骨鲍螺，一下子就干掉俩。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崇祯的身体正是十六七的年纪，加之每日工作繁忙，总让她有种吃不饱的感觉。

　　她率先动口，讲官们也依次坐下，品尝起了御赐点心。点心用完，又有文华殿太监送上茶水，众人用茶后，这才正式开始日讲。

　　文化课已经由雷跃龙和华琪芳担任老师，下午的日讲也就不再专门讲四书五经的内容，而是依照朱元元自己的意思，以提问回答的方式学习。

　　“各位老师精通律法，朕想知道，《大明律》规定，斗殴之人该怎么处罚？”

　　明朝废除了传统科举制度中的明法科，因此《大明律》中专设“讲读律令”条，作为对以八股文取士的补救措施，要求百司官吏务要熟读律令，每到年终时，要接受考校。若有不能讲解，不晓律意者，初犯罚俸钱一月，再犯笞四十附过，三犯于本衙门递降叙用。

　　在场众人都是历经科举数场考试，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最强大脑闯关者，对涉及《大明律》、《大明诰》、《大明会典》的问题了然于胸。

　　尽管大家俱都知晓答案，还是把目光投向曾任济南府推官的吴执御身上。

　　吴执御是天启二年的进士，和文震孟为同年。他在魏忠贤当权期间，不肯阿附，名声传扬在外，因此崇祯即位后被召回京城，与文震孟一样任职侍读。

　　无需思索，吴执御道，“回陛下，律法之规定，分为以手足、以他物相殴，又以伤情分为不成伤、成伤、青赤肿、拔发、耳目出血、内损吐血等。”

　　明白，她问得草率了。

　　“未用兵器，有青肿破皮出血。”她看到高起潜的伤情如此，燕侠不会比高起潜严重。

　　“回陛下，按律青肿皆为成伤，应笞三十。”

　　于是朱元元心中有数，这样的处罚既真正能震慑得了燕侠，又不至于惩罚太过。她听声音说过这时是以官方普及为主，如果犯事的人家中有《大明诰》一书，可以减刑，如果没有此书，则罪加一等。

　　朱元元不得不佩服朱元璋的智慧。《大明诰》本身就是类似于案例集合的存在，语言简单，而且罪行比《大明律》所规定的还要严重，把刑罚的恐怖之处详细描写出来，很能起到预防犯罪的效果。

　　要不是声音对具体的律例不熟，还在乾清宫时便能处罚了高起潜和燕侠。

　　不过这项令高起潜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惩罚没有迟到多久。

　　脸上青肿方消，破皮之处结痂，高起潜正思忖是否该去御前侍奉，便听到方正化亲自传来的口谕。

　　那边厢，燕侠对此事一无所知。

　　他收拾完行李，向杨相公杨之易辞行。

　　杨之易知晓燕侠去往那小旗身边是为了随时知晓父亲案情平反一事，二人相约好一有消息就回到慈云寺相报。

　　“燕侠，上回你打了那小旗的管事，此番过去，只怕小鬼难缠。”杨之易略有担忧，他毕竟是大家出身，知晓一个家仆能在主人家面前起到多大作用。燕侠好勇，但宅院中阴私之事，不是武勇便能破解的。

　　燕侠浑不在意，摆手道，“杨相公且放心，那小旗对我极是看中，即便管事回去说几句，又能拿我怎么样？不服再打便是。反正人家看中的便是我这一身的武功。”

　　他当时打完爽快了，过后着实有片刻悔意，不过只是为了怕耽误恩公杨涟冤情昭雪，并不是怕了那锦衣卫小旗。

　　杨之易见他这般轻松，遂也放下心来。

　　燕侠回到那宅院，见里面果然添了几口人，两个厨娘，两个杂役，两个小厮。一连几天没见着自己徒弟回来，他也不急，每日去十王府门口晃晃，打听案情进展。

　　这日回来，小旗袁珠·朱元元坐在正堂内，手中端着茶盏，似在等人。

　　“燕师父回来了。”朱元元放下茶盏，似笑非笑道。

　　燕侠摆手，“你可算回来了，倒教老子一通好等。”不说燕侠看上去粗枝大叶，实则十分懂得倒打一耙。他不提自己打了管事，只说袁珠不回来让他等待之事。

　　他不提，朱元元可不打算轻轻放过。

　　“上回约在此处，我因故未能前来，让管事告知燕师父，为何你二人打起来？”

　　这……

　　是怎么打起来的？

　　燕侠早把当初心思抛在脑后，此时被问，果然一噎。

　　“咳，我和他话不投机，说得两句便动手了。”

　　话不投机——朱元元是相信的。高起潜想必也看不上燕侠这个大老粗。但是他皇命在身，绝不会主动动手。

　　“是我那管事先惹恼了燕师父吗？你对他下手得并不轻啊。”

　　燕侠看了朱元元一眼，不在意道，“那是爷爷我拳头硬，他不抗揍。”

　　朱元元点头，“这么说，燕师父承认您将他打得鼻青脸肿，脸上皮也破了？”

　　“不错，”燕侠瞪大铜铃似的双眼，“怎地？此人娘们唧唧向你告状了？”

　　“燕师父可知，你一番拳脚，已经违反了《大明律》？”

　　燕侠不屑道，“哟呵小子，你莫不是打算拿锦衣卫的身份压我？”

　　到得此时，燕侠依旧一丝警惕也无，朱元元不由得叹息，不知她给自己找来的武师父，以后能不能靠谱一点。

　　“我怎么会拿锦衣卫的身份压您？这事也不归锦衣卫管。”朱元元摇头道，“打架斗殴，那是京兆尹的事。”

　　言毕，从两侧各走出一队京兆尹的差役，来到堂前站定。

　　朱元元道，“诸位官差可听清了？这位壮士亲口承认他与人相殴，便就此拿下，押入大牢留待惩戒吧。”

　　什么？！

　　燕侠又惊又怒，刚想脱身，只听朱元元又道，“杨家恩公。”

　　朱元元不用多说，燕侠已经听懂了对方是以杨涟冤案作为要挟，让他束手就擒。

　　“狡诈奸猾的小人！爷爷我看错了你！”燕侠比方才还要生气，一口唾沫就要向朱元元钉来。不过二人距离较远，没有真正弄脏了朱元元周身。

　　不过这令她皱眉——燕侠真能如她先前设想的，为她所用吗？

　　燕侠的为人处世，很像她看过的武侠小说中的侠士，行动全凭一腔热血，不用半分头脑。从前作为读者时倒是看得痛快，现在成为和他打交道的人，方觉苦恼。

　　而心有顾忌的燕侠，不得不被枷着拉到京兆府大牢，他兀自骂骂咧咧，走进牢房也不消停。

　　“您老歇歇吧。”旁边牢房中一人凉凉道。

　　燕侠只听声音耳熟，透过粗木栏杆一瞧，竟然是那天的管事。

　　“你怎么也来了？”

　　高起潜深吸一口气，“我家主子把我送进来的。”

　　燕侠一时无语，心道总不能是因为挨我揍了吧。不过犹豫片刻，还是问出口。

　　高起潜更加悲愤——可不就是因为你么！

　　如果不是因为要告知燕侠主子不能按时赴约，他就不会去到那所宅院，就不会听到燕侠各种无礼话语，也不会因此和他生了矛盾，更不能因此打起来。

　　不是因为打不过他，就不会为了向皇爷诉苦而留着伤处不处理，也就不会被看穿自己的小心思，最终受到办事不利的惩罚。

　　天哪，这番出来京兆府受罚，回去时还能受到皇爷的看中吗？

　　他走向司礼监巅峰的梦想还能实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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