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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在李拾看来,李执这次的差事办得着实漂亮。
他走了一趟溧州,不仅找回了从沈相那儿丢掉的粮,还从溧州士绅那儿募到了不少银钱,说是江山社稷,匹夫有责,值此艰险时刻,他们这群山野村夫虽位卑言轻却不敢忘圣贤教化,自愿捐银筹粮,为朝廷效犬马之劳。而江州绅豪听说后此事后,竟也纷纷效仿溧州义举,经江州别驾代劳,集体上书自陈,要求代朝廷给当地百姓发赈济款,只跪请陛下派下天使督查指导。
不用拨款赈灾还收到了一大笔捐银,两下相加,朝廷竟能多出几十万两的富余来。虽然李执一再上书强调溧州江州之事实为特例,因沈相忠义而无需二次劳动地方,不可将此种情况视作常态,但当李拾看到严忌语领着的运银船出现在懋都码头时,他还是激动地无以复加。
这标志着他真的驯服了那些眼高于人的世家。什么派系林立,规矩森严,什么地方豪强,百年氏族,从前是他们看不上他,以后是他要把这些道貌岸然的奸猾老贼踩在脚下。
李拾再次肯定了自己的选择,他当初没有跟在太子身后向着朝中重臣摇尾巴,而跟着舅舅去了邺城无疑是最正确的决定。
看看他现在,太子苦心经营起来的世家同盟脆弱得简直不堪一击,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竟是一点宁折不弯的风骨都没有,从李执在溧州现身开始,他几乎快要厌烦了每天那数不胜数的来自江淮的诚挚问候,更有各地闻风而动的世家大族频频差人上门拜访,夹在礼单里留下的不仅有“不慎遗落”的少女小像,更有太子近日的活动轨迹交谈对象,他甚至能从拂过的风里嗅到这群“读书人”身上散发出来的迫切的谄媚的酸腐气。但李拾不讨厌这个味道,这是他终于赢过太子一头的证明,也是他要将太子推下王座前吹响的进攻号角。至于那些惯于见风使舵的家伙,他可以先用着,等自己哪天厌弃了他们,就可以再像丢掉一些过时的装饰物一样处理他们。
在春日三月的融融暖阳里,吴王李拾志得意满地越发膨胀,捎带着的,他对便宜弟弟李执的维护也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
自严忌语的人从溧州撤出,在太子的授意下御史台对李执的弹劾就没停过。假传圣意,擅动兵马,贪功冒进,滋扰百姓,侵害民生,一个赛一个夸张的罪名就差把李执说成了十恶不赦的大逆之人,就好像他才是那个引起灾荒的罪魁祸首似的。
同吴王这边,严忌语才因此次的赈济之功由从五品的裨将升任掌实权的四品游击将军,李拾还指着从这次的事情上捞到更多的好处,自然容不得别人在此时说李执的不是。面对太子一方的来势汹汹,吴王这边的人自然也不甘示弱,每日朝堂之上双方皆是引经据典的你来我往,舌剑唇枪,热闹非凡。
争到最后,吴王更是对着已经面色钳紫的太子太傅不耐烦道,“三郎再怎么毫无章法也是解了那江州燃眉之急,而且三郎不是请朝廷给江州派督察了么?太傅要是在不放心,大可以从东宫挑人,也好免了父皇选的人不和您心意。”
老太傅闻言连句谢罪的话都说不出来,当场就抽搐着倒下去了。但事情都到这份上了,皇帝居然也没说吴王什么,只不痛不痒地要吴王去给太傅道歉,顺带罚了他三个月的俸禄。转头又将严忌语从西郊大营调去了皇城守备司,专管京畿码头的巡防工作,大有要将市舶司还给吴王的倾向。甚至还有流言说,皇帝曾在大相国寺与主持闲谈时透露,下次祭拜祈福想把李执也带上。
太子受此打击,已经病了快一个星期了,梦中呓语也在喊“阿娘”,以致整个东宫上下都颇为凄惶,各处仆从采买出门,无一不是泪眼低垂,面容哀泣。
这些八卦都是徐济和老崔在茶楼上蹲着等那太子良媛出门时,老崔给徐济讲的。徐济根本就不想去湄州搅和那点破烂事,索性就催眠自己在京城还有太子良媛一事要查,见刘敦此时正自顾不暇没空理会他,便一直赖在京中拖拖拉拉地不愿出门。
徐济对自己这拖延大法甚是满意,自觉多亏了自己赖了几日,不然就要错过徐溢回京这件大喜事了。
徐溢在冰雪初融的时候,终于带着一身泥泞回到了懋都,也带回来了雍州的好消息。雍州先是得到了昭阳公主的救助,收到了鞑靼商队运来的冻肉干和毛皮子,这些虽然都不是雍州人用得惯的东西,但好歹帮着他们熬过了滴水成冰的寒冬腊月。等过了上元,十年不见王旗的雍州人居然等到了京中来使,告诉他们,即日起雍州人名下的田地房产不变,但户籍可按自己意愿转入相邻州县,一应赋税徭役也按邻州条例,不再受王畿特例束缚。告示一出,整个雍州府都陷入了劫后余生的狂喜之中。不出两日,相邻州县的府衙门口便被堵了个水泄不通,一切尚还能动弹的雍州人都涌了出来,相偕着要去挣脱自己脖颈上的枷锁。
徐溢跑这一趟,虽然累得瘦到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还在哐哐作响,但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十足,见了徐济更是两只眼睛晶亮,一个劲儿地问,要是自己想雇大批的雍州人往返于鞑靼和湄州之间运货,徐济能不能替他在昭阳公主那求个方便,要是能得到专营鞑靼皮子的特许就更好了。
徐济很想摇头拒绝,但徐溢一回来,他和老崔的账就有人掏钱了,于是便很是昧着良心的忽悠徐溢,公主不大见客,要他多等些时日。
老崔对徐济面不改色的说谎技能甚有体会,趁着徐溢去巡铺子的档啐他,说居然也自家弟弟也骗得下去。
徐济大言不惭,“我那是许久未见二郎了,高兴!”
老崔撇嘴,“你这就高兴了,那等会岂不得乐疯?”
徐济睨他,“你那还能有什么好东西是我没见过的?”
老崔从袖中掏出一个信封来拍到桌上,戏谑地看着徐济,“这是前日严将军遣人送到大理寺的,说是有人托他带给我们的一位旧同僚。”
徐济顾不上搭理老崔的调侃,手忙脚乱地拆信一瞧,却见纸上并没有字,只画了一只满身泥巴的小花猫,小猫嘴里还叼着一朵江州盛产的栀子。
徐济想起李执还在替吴王查英国公案时,每天都是顶着毒日头在泥地里滚,但事情不仅没有解决,反而问题越滚越多,气得李执一晚上要写好多字骂李拾及那些同他一起办事的蠢货,写完了也不敢留,又得趁夜把这些写了字的纸全烧了,以致徐济那年尚未入冬就用上了炭盆,弄得与他同住一条小巷的卖药大娘给他送了好几回的黄芪白术参须子,说是年纪轻轻的,可不能就这么虚了。
那个时候,徐济也劝李执,这圈地欠税都是京中的常见事,有什么大不了的非得同这帮子人耗着,得过且过撂开手就完了,不论怎样上头还有吴王顶着呢。李执却是顽固得很,说是不管李拾最后怎么做,他不能就这么算了。头天晚上撒完气,第二天仍是愿意绷着张脸同那些老奸巨猾的管家庄头们扯皮去。被徐济笑脸和脖子都不是一个色儿的李执指着院里扑麻雀玩的虎奴,一脸不服输的义正言辞,“只会玩泥巴的小猫也会有捡到宝的一天。”
看来现在李执是抓到了他的蝴蝶,别管面前的困难有几多,徐济只知道,李执此时是快乐的。
老崔对徐济冲着一张破画傻笑的场面有些看不下去,忍不住伸手推他,“徐思慎,你能不能别笑得这么恶心,瞧着我瘆得慌。”
“是吗?”徐济收了笑意,将信纸仔细折好放进自己的怀里,“那你习惯习惯,反正我不打算改了。”
老崔看徐济面上一点愠色也无,越加肆无忌惮,“你刚才笑起来像那什么,”
徐济眯起眼看他,“什么?”
“儿子十年寒窗总算中举了的老寡妇,”老崔躲过了徐济给他的第一下,继续嘴欠道,“啊,不是,是春日凝妆上翠楼的小娘子!”他总算结结实实地挨了徐济一拳。
徐济见好就收,准备起身走人,“不打算同你接着玩闹了,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去,准备过两日就去湄州。”
“怎么一说你就要走啊,”老崔不舍,“我以后不说你了还不成吗?”
徐济掏钱袋子付账,“李执这么努力,我不也得赶紧跟上,省得再过两日被你笑悔教夫婿觅封侯。”话虽玩笑,但徐济被李执激励到了却是真。再这么拖下去也不是办法,他迟早地解决逍遥散之事。若是避无可避,那与其将生杀大权交予别人,还不是他自己来得好。至少,到了湄州之后,他可以先去同杨俨通个气。
“那你也看完热闹再走呗?”老崔极力挽留。
“嗯?”徐济不知京中还有什么新鲜事。
“你不知道?”见徐济摇头后,老崔登时眉飞色舞,“昨日沈相遗孀领着两个幼子敲了京兆尹衙门外的登闻鼓,说是沈相死得冤,要告溧州刺史呢。沈夫人见到了两个从溧州逃出来的山匪,山匪给了她一件沈相死时穿着的袍子。那袍子上全是血不说,当胸,好大一个洞!”
老崔激动地给徐济比划着他昨日在京兆尹衙门见到的那件血衣,但对面的徐济却并没有同他一样被这个故事所震撼,反倒是有些心不在焉地瞧着街面上。
老崔顺着徐济的眼光望过去,拍着栏杆喜道,“这不是咱们等了好几天那良媛的车架么?怎么今儿舍得出来了!”
徐济死死盯着那悬挂有东宫徽记的车马,试图想要借着微风拂动的瞬间,一窥那良媛的真容。不知道为什么,直觉告诉徐济,知道她是谁,很重要。
老崔没徐济那么紧张,见一行人从那不起眼的尼庵里出来,还乐呵呵地同徐济打岔道,“要不说这宫里的老讲究多呢?他们那的小侍女竟然还会在三月三往腰伤挂艾草叶子。”
“我怎么不知道上巳节还有这习惯?”徐济接过老崔的话头好奇道。东宫守卫密不透风,人已上车,他一点多余的都没看到,也只好先将此事搁置下来,待他忙完湄州之事再说。
老崔伸出两只油乎乎的手去拿刚才吃了一半的花糕,“这是好久之前懋都流行的了。说是先头有位姑娘上巳节出游的时候不甚扭伤了脚,正愁走不动道的时候却遇上了一个同样出来踏青的俊俏郎君,那郎君找人将姑娘送了回去,临别之际,姑娘身无长物只送了两片刚采的艾叶以作谢礼。后来郎君上门提亲,聘礼里也有一枝艾草。故事传开来之后,懋都的姑娘也就喜欢在上巳节的时候随身携一片艾草,以求姻缘。不过后来就那什么了。”
老崔很是满意地看到了徐济脸上的了然之色,本还想补充两句,却又想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就闭嘴了。
徐济故事听了一半,“然后呢?后来怎么了?”
老崔讪讪,尬笑了两声,俯到徐济耳边小声道,“那故事里的主角正是废太子和太子妃。”也就是你那小侯爷的父母,后来的事,大家不都知道了么。
徐济闻言并未如老崔想象般的伤感,反倒一个激灵,“这么说这是近二十年前才有的风俗,但已经消失了又快十年了?”
“是啊。”老崔茫然应道,随即又反应过来,“这位良媛据说可是渔家女,她按理可不该得知的这种过时习惯!”
徐济赞同,“而若是没有她的默许,她身边的侍女又怎敢擅自去触这等霉头?”
这么说,这位必然是十多年前就在懋都生活过的,并且她来自有闲心去过三月三的富贵人家……
徐济搜索着脑内的一切相关信息,十多年前,懋都,富贵人家,他近两年又见过,徐济摸索着探寻着,猛然间,他在一片雾气中捕捉到了那个身影!
杨俨!是杨俨!
徐济终于想起了这个良媛像谁了!当年名动京都的六郎杨俨!
如果这个良媛是杨俨的亲眷,或者说她就是当年杨家的女儿,那就说得通了。安阳侯府,懋都累世富贵的勋爵门第,废太子妃的舅家。而她敢在上巳节挂艾草,为的不是纪念废太子一家,而是在悼念她自己已经逝去的富足安稳的少年时节。
但若她真的是杨家女儿,那么她是怎么出现在太子身边的就很值得商榷了。或者说,太子本就同杨俨有来往?
杨俨在魏梁边境弄出那么大的动静,萧弘不可能不知道,那么杨俨和萧弘也有联系。如果是杨俨在背后帮助萧弘,那么就可以解释,萧弘这个敌国质子为何还能在懋都来去自如了。杨家虽然覆灭,但安阳侯一脉多年的经营却是根深叶茂,若是故人上门求他们收留一个外来的清苦书生,杨家的那些故旧多半会愿意发这个善心,而这就给了萧弘在懋都城中串联己方势力的机会。如果杨俨和萧弘早有勾连,那么也就能解释萧弘是从哪里知道的李执,甚至可以解释太子是听了谁的劝说才想起了宗正寺里还关着这么一个从身份上可以和吴王抗争的堂弟。或许太子不一定会听从后院里一个女人的建议,但他定然不会拒绝名满懋都,才动天下的杨俨。
萧弘,杨俨,良媛,太子,
太子,芒山??!
徐济浑身一激灵,太子在芒山与邺城挪用税款,偷卖金铁,鼓吹屯兵,这都不是什么大事,虽然这些听着荒谬,但太子人远在京城,这不过是他为了保住储位收买人心的一点小手段。但如果这里还掺着萧弘的事呢?
萧弘可不是来玩过家家的。还有鞑靼,太子卖给鞑靼的可是他们最缺的锻造之术。
是向太子介绍了拥有大批金银却渴望利刃的鞑靼人?良媛吗?杨俨吗?还是早有预谋要与鞑靼联手的萧弘?
徐济被自己的想法吓得有些站不住,他咬着舌尖稳住情绪,朝着老崔扔下一句“先走一步”就立时策马出城而去。
他记得李执的嘱托,他要将自己的猜测告诉昭阳公主,他不能让所有人都对萧弘和鞑靼的动向毫无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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