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安墨澄被一盆冷水泼醒，身上又钻心的疼起来。此时他已经被解了下来，坐在了椅中，双手被绑在扶手上，他的衣服已经成了一片片烂布，全都沾满了血迹，破布下皮开肉绽，一道道鞭痕与刀口还在不停的渗着血，他脸上没了一点血色，头发散乱披着，眼光涣散。
　　代嵘拿了一把锤子，在手里把玩，嘴上说道：“安墨澄，你还是不招吗？”
　　安墨澄没有力气再喊，只寂声不语。
　　代嵘道：“陆怀绮有什么好？他值得你这样吗？”
　　安墨澄依旧不语，头垂在肩上。
　　代嵘继续说道：“陆怀绮他该死，可你却不一定该死，你要是自己想寻死，我大可以成全你。”
　　安墨澄虚弱道：“代岑在天上看着你呢，你觉得他看到你这副样子，会作何感想？”
　　代嵘被他激怒，呵道：“你不配提起我哥！你们是害死他的凶手！”
　　安墨澄反问：“是我们吗？”
　　代嵘一手提着他领口怒道：“要不是你们引来阙外人，他又怎么会死！”
　　安墨澄冷冷道：“如今，你只是想讨你爹欢心吧？”
　　代嵘捏紧了他领口，咬牙切齿道：“我说过了，我跟你不一样！”
　　安墨澄笑道：“确实不一样。”
　　代嵘放下了他领口，道：“你还是不招，是吧？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安墨澄道：“他们没有。”
　　代嵘凑近了低声问道：“你怎么这么信他？”
　　话音刚落，代嵘手中的锤子就落在了安墨澄左手小指上，骨头应声而碎，整个指头都瘪了下去，瞬时又红肿着流出血来。安墨澄没忍住那疼低沉吼了一声。
　　代嵘道：“你怎么就这么信他？”
　　安墨澄咬紧牙齿，颤抖着声音说道：“因为我……跟你不……一样。”
　　代嵘急声吼道：“你招不招？！”
　　安墨澄依旧道：“他们……没有。”
　　又是“嘭”一声，那椅子扶手都被砸烂了，安墨澄的无名指也血肉模糊淌着血，安墨澄咬紧了牙关，忍住了惨叫。
　　代嵘正开口说话间，一人开了门，说道：“公子，国主下令了，陆家三人明日午时处以绞刑，然后悬尸城门示众三日，其余凤鸣府的人全部杖杀。”
　　安墨澄原本颓靡的精神又被硬生生唤醒，睁大了双眼，颗颗泪珠掉落下来。
　　代嵘笑道：“你不招又如何？他们也一样要死。说起来我还救了你呢，是吧？如今，我们又一样了吧？”
　　他笑着走出门去，任凭安墨澄在他身后狂叫“放我出去”也没有再回头，那扇打开的小门，又被关上，安墨澄陷入了一片漆黑中。

　　夜深了，再不到五个时辰，他们就要被押往刑场了，牢里原本就暗无天光，此时更是昏暗不明。陆怀绮绝望坐在牢房一角，金冠已被取下，披头散发，全身上下的东西也被收走，只有一身沾满血迹灰尘的青衫还在他身上，灰尘混着血迹染污了他那张脸，他现在似乎什么也不想了，只想可以洗把脸，以至于明天被兰台城民见到时可以不那么狼狈。成烨跟他也差不多，长发散乱，脸上血迹斑斑快要看不清模样，无声蜷缩在一角落。
　　看见牢房外面巡逻的狱卒又走来了，陆怀绮赶忙跑到门边，抓着柱子，喊道：“来人！来人！我们要洗脸！”
　　那狱卒仿佛听错一般，五官挤在一起，问道：“什么？”
　　陆怀绮又重复道：“我们要洗脸。”
　　那狱卒顿时哈哈大笑，他从未听过这种要求，只觉离谱，停住笑声后，他大声斥道：“洗什么脸！都要死了，洗什么脸！滚！”
　　陆怀绮依旧坚持大喊大叫着要洗脸，那狱卒吼不住，便去叫来掌狱司。
　　掌狱司听闻这个要求，也觉好笑，他带了几个人走到他们牢外，吼道：“陆公子，都是将死之人了，还要穷讲究，我可伺候不起。”
　　成烨原样蜷缩在那里，没有动静。
　　陆怀绮依旧嘶声力竭叫喊着，叫得那掌狱司失去了耐性，他吼道：“给我进去打！”
　　那几个狱卒气势冲冲的就围上去揍陆怀绮，蜷缩在角落的成烨此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跑去对着掌狱司的脸就是一记重拳，打得掌狱司晕头转向，摔倒在地。
　　还未爬起，掌狱司就愤道：“给我打他！使劲打！敢打我，老子叫你知道我的厉害！”
　　转而更多的人朝成烨围去，对着他拳打脚踢，一顿猛揍，可他还是一声不吭，最后倒在地上，那些狱卒还在使劲踢着打着。陆怀绮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睡倒在地上，任凭他们打，没有半点反抗的力气。
　　过了好久，身上的拳头终于停了下来，狱卒们退回了掌狱司身旁。成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深蓝色的衣服上看不出血迹，可是脸上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朦胧昏暗的光线下，可隐隐约约看见陆怀绮脸上也是肿得变了形，血迹糊了一脸，青色衣衫血迹斑斑，他朝成烨爬去，哭喊着叫他名字，可是成烨依旧没有半点动作。
　　掌狱司见状，也有点慌了神，吩咐道：“看看。”
　　那巡逻的狱卒，蹲下身去试了试鼻息，得一大惊，慌道：“死了！大人，死了！”
　　掌狱司不大相信，道：“试他脉搏！”
　　那巡逻狱卒又按了按成烨手腕，依旧道：“死了！大人。”
　　陆怀绮伏在成烨身上，泣不成声。
　　掌狱司神色有变，斥道：“叫你们打，没有叫你们往死里打！这下他死了，我的乌纱帽也保不住了！”
　　那巡逻狱卒思忖片刻后，说道：“大人，国主说了，只有陆家三人是绞刑，其余人都是杖杀，人那么多，行刑的人又怎么知道谁死了谁没死，何不如趁夜深悄悄丢出去吧。”
　　掌狱司眯着眼，思忖道：“要是问起来，这牢里怎么少了一人，怎么说？”
　　那巡逻狱卒轻松道：“这还不简单，两人明早本来就是要分开的，就说已经带去杖杀的地方了。”
　　掌狱司脸上又恢复轻松，道：“那好，就这样办，你去悄悄丢了，小心行事，不然我们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那巡逻狱卒去拉成烨尸体，陆怀绮却紧紧抱住，死不放手。
　　那掌狱司气得亲自去拖他，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拉开。那几个狱卒抬着成烨尸体急急就往外走。掌狱司拉扯间，看见陆怀绮左手食指上还戴着他透亮的青玉云雀指环，便去一把夺下，轻笑道：“这些手下是怎么办事的，这指环都没收走，将死之人，还戴着这好东西也是糟蹋，那我就替陆公子保管了。”说完，两指拿着那指环欣赏着离开了。
　　陆怀绮早已经不反抗了，呆呆坐在地上，眼泪划过伤痕累累的脸，一头乱发糊在脸上。
　　安墨澄在那屋里叫了一夜，都没有人再来打开那扇门。到了第二日，他的声音已经嘶哑了，头昏眼花，可他依旧喊着。不知喊了多久，代嵘又开启了那扇门。安墨澄见到他像是见到了一束光，急忙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代嵘不紧不慢道：“放你出去干嘛，马上就要午时了，晚了。”说完这句，他在屋里踱起步来，又继续道：“春风化神玉作梁，青衣撩动兰台香。哈哈哈，如今却是青衣高挂城门口了吧，哈哈哈……”忽地他又停下了笑声，喃喃道：“哥，你终于能够瞑目了。”
　　安墨澄仍然喊着，可代嵘却没听见一般，依旧不管他。
　　“嘭”一声，那扇门被一脚踹开，安洵出现在门口。
　　安墨澄睁大了双眼，只见安洵瘦骨嶙峋，歪歪斜斜站在门口，脸色难看堪比此时的安墨澄。
　　代嵘惊道：“安大人！你来做什么？”
　　安洵蹒跚走了进来，沉声道：“我来带走我儿子。”安洵看见了安墨澄一身血淋淋，皱紧了眉头。
　　安墨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与眼睛，他此时头晕得厉害，眼睛也模模糊糊，怀疑自己是见了幻觉，代嵘亦是如此，一股难言的神色浮现在他脸上。
　　安洵继续说道：“代小公子，不知你为何要抓墨澄？”说完咳了两声。
　　代嵘道：“他与乱臣之子陆怀绮关系紧密，分明就是一伙，我为国除乱。”
　　安洵沉稳道：“那你可审出什么了？”
　　代嵘恨道：“你以为他不说，就不是了吗？”
　　安洵道：“墨澄不知陆家之事，还望代小公子放了他。”
　　代嵘道：“你说不知就是不知了吗？”
　　听到这里，安墨澄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安洵更加心急，说道：“他不会说谎的。”
　　代嵘轻笑道：“你何时这么了解他了？你不是一直当他空气吗？”
　　安洵神色微动，咳了两声，他道：“不足够了解，所以如今才要来这里把他带回去，让我弥补我之前的过错。”
　　代嵘笑容僵在脸上，转而道：“弥补，呵，那要是我不让你有这个机会呢？”
　　安洵沉稳道：“那代小公子认为代总丞了不了解你呢？要是他知道你私自滥用私刑，把一个无辜之人打成这样子，会认为你是在帮他忙，还是在害他呢？他又会如何对你呢？”
　　代嵘被戳到了痛处，咬牙道：“他才不是无辜的。”
　　安洵又道：“你是这样认为的，可代总丞跟国主却不是这样认为的。”
　　代嵘道：“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他们的关系。”
　　安洵道：“那你大可以去国主那里告发，为何又要自己来审？国主会怎么想？是会觉得你们是为他分忧，早日审出真相呢？还是会觉得你们代家是迫不及待拉陆家下马争权斗利呢？况且，你如今不一样什么也没审出来？这滥用私刑，可是大罪。”
　　代嵘在心里仔细思考着他的话，片刻后说道：“你要是有把握，你现在就不是在这里了。”
　　安洵冷静道：“我这是在给代小公子机会。”
　　代嵘眯了眯眼，没有说话。
　　安洵又缓缓从袖中拿出一叠纸，递给代嵘。代嵘狐疑接过，仔细看起来，越看脸色越难看。
　　安洵又看了一眼安墨澄，见他全无血色，担忧之情更重了些，而后缓缓道：“同样的东西，我还写了一份在家中，如果此次我带不回去墨澄，明日，那份奏折就会在国主的案上了。”
　　代嵘气得把那叠纸摔在地上，狠声道：“你敢威胁我！”
　　安洵道：“我说了，我是来代小公子机会的。要是代小公子害得代总丞丢了乌纱帽，使他更加恨你，这可就怪不得我了。”
　　代嵘思考了好一会，最后用力捶了一把桌子，拂袖背过身去。
　　安洵连忙过去解开了安墨澄身上的绳子，他看见安墨澄鲜血淋漓的左手时，心忍不住抽动了一下。他把安墨澄一手搭在自己瘦弱的肩上，吃力的架着他走到了门口。
　　代嵘此时在他背后喊道：“这时候又来做好父亲了，早些时候呢？”
　　安洵站住了，道：“我早就已经不配做他父亲了，我如今是在赎罪。”
　　两人走出了很远，而代嵘依然站在那漆黑的屋里，迟迟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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