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途奈何

　　又抄又抄又抄，万物的尽头就是罚抄。

　　只是这次重离没有抱怨，伏在傅云疏的膝上叹了口气。

　　星海万籁无声，唯清风潇潇。傅云疏把酒盏倾尽，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腿上的人：“回去了。”

　　重离舔了一下上唇，闭着眼没有动。

　　“阿离。”傅云疏晃了晃他，这么一会时间竟然睡着了。

　　他侧趴着，鼻子都压皱了，也不知是如何喘得动气的。傅云疏抚过重离披在肩上乌黑黝亮的头发，静静看了他一会儿，把他抱了起来。

　　重离很自然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头歪在他怀里风雨不动安如山地睡着。

　　傅云疏把他抱回了云殿，独自出来化作龙身泡进了天梦泽里。他喜欢把身子浸在水里，头搁在岸上。大约是离开海洋太久，头闷在水里太久会有些憋得慌。

　　天九趴在岸边，看到他回来，耳朵轻轻颤了一下：“尊上，你回来了。”

　　“嗯。”傅云疏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声音，“有桩事我忘记问了，杜若去了何处，怎么许多天未曾见她？”

　　天九道：“去妖神境了。”

　　“干什么去了？”

　　“她醒了之后说要去散散心，过段时间会回来。”天九道，“要我去把她带回来么？”

　　“若不再乱来便随她吧。”傅云疏并没有一定把她拘在长生天的必要，她魔息已被封印，在妖界还算安全。况且要没什么事，傅云疏也不想与她待在一处大眼瞪小眼。

　　他闭上眼放松了身躯，没过多久，他又睁开眼，没有焦距地望着月下黑沉的紫竹林，尾巴在水里来回拍打着。

　　“你心情不好么？”天九被水声吵得睡不着，支起脖子问了一句。

　　“没有。”傅云疏的目光转了转，落在她两支开了白梅、肆意分叉生长的角上，“你是不是该去把角修一修了。”

　　“懒得去。”天九道，“又不妨碍。”

　　“那便是该剪毛了，看着像杂草。”傅云疏道。

　　天九低头看了看身上光洁的皮毛，没答话：“尊上，你有一个习惯，不知你发现没有。”

　　“什么？”

　　“遮掩的时候会顾左右而言他。”天九晃了晃角，“而且相当生硬。”

　　话音刚落，龙尾窜出水面，带起一片水波扑到了岸上。天九躲闪不及，从头到脚淋成落汤鸡，她蹦了两下：“好凉！”

　　傅云疏道：“再多一句话就下来待着。”

　　“我和那个傻小子又不一样，泡龙池又有何妨碍。”天九甩了甩身上的水，“说到他，尊上心情不佳可是为了他？”

　　“不是。”傅云疏抬头看了看星辰良夜，“今夜月亮……算了。”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也不想再听天九说话，转头直接沉入了湖底。湖面水波激荡了一阵后归于澄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天九跟随他时日太久，久到已经无法数清岁月，就连阎罗都未必有她了解自己。

　　心情不佳，的确有那么一点。重离让他头痛早已不是一次两次，但都没有这次来得难受。

　　重离第二日醒了个大早，准备磨墨抄书。《溯月史》他已经通读过，是本又臭又长又无聊的史记，一百遍能抄到明年去。他若能抄得虔诚认真一些，傅云疏也会酌情给他减量，不会让他做太多无用功。

　　刚趴桌上提起笔准备写字，桃叶走了进来：“阿离，尊上让你去天梦泽一趟。”

　　“哦，这就去。”重离把笔放下，走到门口是冲着桃叶笑眯眯，“你帮我磨墨，不把桌上那三根墨条磨完你就不要吃饭。”

　　桃叶的脸一下子垮了下来。

　　白沙在涅，容易与之俱黑。重离觉得待在傅云疏身边久了，连说话的口气竟也有些像了。

　　跳下云殿，穿过竹林清雾，正有日晕点点。傅云疏还未化回人形，头靠在岸上小睡着回笼觉。也不明白这个又冷又热的大池子到底哪里好，日日都要来泡着。

　　每次看到他的龙身都要感叹一番好大一坨龙，光是头上一只角就要比自己身板还壮。他身上的鳞片颜色深浅不一，在日光下折射出或明或暗的影，像刀刃一般锋利。

　　这么凶神恶煞的一条龙怎么能幻化出那么俊美的皮囊，真叫人想破个脑袋。若说这龙身上究竟有何处不带有攻击性，那大概只有垂在地上的两条龙髯了。

　　重离悄悄走过去，把龙髯抬起来抱在怀里摸了两下。嘿，软软的，还有弹性，不似鳞片又冷又硬，反而有些温热。

　　他又捏了两下，手感相当不错，像块没有骨头的五花肉。

　　“好玩么。”有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好玩。”重离想都没想就回答。两秒之后，他飞快丢下龙髯跳了起来，“尊上我我我我错了！”

　　“你现在道歉道得越来越顺溜了。”

　　天梦泽里忽得蒸起遮天蔽日的云雾，傅云疏踏水上岸，深蓝的广袖拂去缠绕身边的水汽，走到了重离身边。

　　重离在他说出教育人的话之前先发制人道：“尊上叫我来有什么吩咐？”

　　傅云疏道：“断情天守卫来报说有妖怪闹事，你想不想同我一起去看看？”

　　重离感动不已，他出去办事终于想到要带着自己一块去了，使劲点头道：“好啊好啊。”

　　傅云疏道：“我一会让天九来接你，我先去碧华殿一趟。”

　　重离拉住了他的袖子：“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

　　“胡闹。”傅云疏道，“我有要事在身，带着你像什么样子。”

　　“我不会打扰你的，我还没去过碧华殿呢，想去看看是什么模样。”重离扯着他的袖子左摇右晃，“求你带我去吧，我就在一边看着，保证不说话。”

　　傅云疏犹豫片刻，叹了口气：“随便你。”

　　重离就这样厚着脸皮跟他去了碧华殿。

　　碧华殿这个名字他听过许多遍，是傅云疏接任仙界首尊以来众仙为其在溯月建的一座宫殿，为他日常处理事务所用。

　　傅云疏带着他落在了一座院落里，四处红梅迤逦，除此之外一根杂草皆找不见，一看便是他极其素简的品味。

　　听说碧华殿初建时极尽奢华，摆满了各界奇珍异宝，只不过后来都被傅云疏扔的扔拆的拆，成了现在这样简洁清减的样貌，跟溯月中平地而起的百丈高楼相比，属实有点不像话。

　　故而有不少人提出要重新修葺此处，添置一些摆件，全部被傅云疏回绝。

　　傅云疏不是不爱财，而是眼里根本就没财，毕竟金银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用处，而能用金银买到的东西，也从来入不了他的眼。

　　庭中有许多半生不熟的面孔，在仙界有司职的仙君皆着明紫立领浮光袍，譬如司水的漱玉，司风的檀华。无司职而专替傅云疏跑腿儿的仙君则穿白袍，比如平宵和天九。

　　而外派他界的阎罗没来，他若来，当是一身黑衣，以作区分之用。

　　傅云疏现身后，那群人全都单膝跪地，齐刷刷垂着头，平时有些爱拿鼻子看人的仙君也乖顺得像猫。重离跟在他身边，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做狐假虎威，看见这么多人的跪拜，简直拉风得要命。

　　傅云疏立于高阶之上，俯视众人，神情自若，抬抬手示意他们起来。

　　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缘何能做得如此有气场！重离在脑海里想了想倘若是自己站在他这个位置上，做一样的动作，大概得是个四不像。

　　古来领袖王者皆无獐头鼠目，畏手畏脚的。或许平时相处不觉得，而在人前之时，傅云疏与芸芸众生的差距才真正让人感觉出来。

　　“你在外面等一等。”傅云疏向重离说了一句话，便转身进了殿中。

　　重离本想参观一下他是如何处理政务的，结果连门儿都进不去。站在门口听，却又像是被水流隔绝了一样，什么都听不见。

　　还没到一盏茶的时间，殿中出来一个人，双鬓鸦雏色，裙裾似桃花，在重离身边停下了。

　　“你就是重离？”漱玉笑着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被尊上捡回来的那个孩子吧。”

　　重离点了点头：“仙姬好，你怎么出来了？”

　　“今日说的是沉瑛的事，与我无关，便先出来了。”漱玉道，“第一次见你到碧华殿来呢。”

　　重离道：“尊上带我来的，我想来看看是什么样子。”

　　“尊上对你挺好的，”漱玉折了一枝红梅在手，“是不是？”

　　重离默默想着，如果除去傅云疏做的那些不厚道的事，还有无休无止的罚抄以外，还算可以，于是说道：“挺好的。”

　　“真是意外。”漱玉在拨弄着娇艳欲滴的花瓣，“这千年来，我从未见过尊上把任何一个不相干的人带去长生天，更别提共住一个屋檐下。”

　　重离听到自己如此特别，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上去：“是么，他从来没有和任何人在一起生活过吗？”

　　漱玉摇头：“不论是何种关系，都未曾有过。我甚至一度觉得尊上是否是自绝了情根，才会如此无欲无求。”

　　“也许他只是没碰上自己喜欢的人。”重离耸耸肩，他不明白洁身自好有什么不对，难道非要桃花不断才叫正常么。

　　漱玉把花枝往他脸上一戳：“那你呢，他喜欢你么？”

　　“啊？”重离吓了一大跳，“仙姬你说什么呢！”

　　“我想不出别的原因，他为何偏偏对你如此特殊。”漱玉道，“我不太信这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付出，一个人会对另一个人无缘无故的好。”

　　重离感觉她这话不仅仅是纯粹的感叹，仿佛在刻意试探，说道：“我是被尊上捡回来的，你要问也该去问他呀。”

　　“你自己难道就不好奇么。”漱玉道。

　　好奇么，以前没怎么仔细想过这个问题，而突然被她一问，是觉得有些好奇了。

　　漱玉把花枝丢在一旁，笑道：“你大概不知，我有不少同僚认得你，都在猜测你和尊上的关系，甚至还有几个觉得你是尊上养的娈童。”

　　“娈童？”重离隐隐感觉这不是个好词，“这是什么东西？”

　　“你去问尊上好了，别说是我说的，带坏小孩这个责任我可担不起。”漱玉道，“不过我可以提醒你一下，你最好不是，否则也会连带抹黑尊上的名声，毕竟养娈童实在不是什么登得上台面的事。”

　　她没有继续往下聊，道了告辞后飞出了碧华殿。重离看着角落里揉搓成一团摇摇欲坠的红梅枝，有点心烦意乱。

　　在院子里来回转了一个时辰，才有人陆陆续续从殿中走了出来。沉瑛被捆成粽子，被两个人抬出来，遍体鳞伤的样子似乎在锦鲤洞吃了不少苦头。

　　待傅云疏出来后，殿门自动落锁，里面是什么样子的，重离没有看见。

　　“好了吗，可以走了吗？”重离把阴霾的思绪抛到一边，跑过去问道。

　　“想去刑场看看么。”傅云疏道。

　　重离一愣：“去刑场做什么？”

　　傅云疏道：“沉瑛假公济私，是打入鬼界无间地狱的罪过，要在刑场行刑。”

　　“我……”重离拧着眉很纠结，他并不想去看那血呼啦的场景。

　　傅云疏勾了勾嘴角，有几分轻蔑的意味：“怎么，不敢看？”

　　“谁不敢了！”重离咬咬牙，“去就去，谁怕谁。”

　　那所谓刑场，只是仙界众多刑罚之中一处处决之地，在仙鬼天堑旁的一座孤峰顶。

　　峰顶光秃贫瘠，寸草不生，一座百丈高的刑架立在山头。那刑架有三根立柱支撑，顶端有道漩涡，漩涡下悬着一柄剑。

　　行刑者有十一人，合围着刑架。有两人把无意识的沉瑛放入刑架，沉瑛便以平躺的体态悬在了半空中。

　　“这架子是做什么的？”重离看了半天没看明白使用原理。

　　傅云疏道：“震碎仙骨所用。”

　　“那…那剑呢？”

　　傅云疏还未回答，刑架已经用实际行动告诉了他那剑是做什么用的。

　　剑化作四支，迅雷之速刺穿了沉瑛的四肢，钉在半空中动弹不得。

　　血喷流而出，沉瑛也在巨大的痛苦之中醒了过来，看到身在何处时惊恐不已，大叫道：“尊上饶命！我再也不敢了，尊上饶……”

　　后面的字被漩涡中突爆而下的气流淹没，隔着老远，重离都能听到那团气流撞击沉瑛身躯后发出的碎裂和撕扯之声。

　　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第二道气流冲击而下，瞬间包裹了沉瑛的身躯。

　　“咔、咔咔……”

　　沉瑛目眦尽裂，嘴巴被迫张开，一缕血雾从口中逸出，消失在了半空。

　　三道气流过后，他彻底面如猪肝，不省人事。四支剑拔出后，他掉在地上，血晕开了一片暗红。

　　行刑者把他的身躯砍成十来块儿，唯独没有伤到元神，一批批往仙鬼天堑下丢。鬼界会有专人将这些肉块和元神捡起来，送往无间地狱受刑。

　　也不知道傅云疏给他定了多少年的刑期，刑期结束之前，他都会以碎肉块的形式待在十八层地狱，期满之后，大概能够转生为人，再想位列仙班，就是不可能的事了。

　　重离看得一阵心惊肉跳，抓着傅云疏的手止不住地出汗：“尊上，这…谁想出来的刑罚，太吓人了。”

　　“我。”傅云疏道。

　　“你？！”重离错愕不已。

　　“怕了？”傅云疏攥了攥他的手。

　　重离喉咙发紧，喑哑道：“尊上，我现在才知道你平时罚我的那些都太小儿科了。”

　　傅云疏笑了笑：“相比这个，抄书算什么罚。”

　　“你以后会这样罚我吗？”重离抬头看着他。

　　傅云疏默然片刻：“违反律法者必受刑，你也不是例外。”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