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思量

　　金殿空旷，悬垂下来的轻纱被风吹得飘散。檀远铭走入殿中，单膝跪地，微微低下头：“陛下。”

　　檀镕琪立在轻纱后，他怀里揣着个白瓷缸，只隔着轻纱看跪在殿中的那人，看他挺直的腰背如一棵青松。我的好皇叔，是不肯向我称臣么，他在心中凄凉想着，于是并不作回应，只是低头看着缸里的蟋蟀。

　　“陛下。”檀远铭见檀镕琪站在那里良久未动，又喊了一声。风把纱幔吹得更远，在缝隙中，檀远铭见到那小皇帝正望着怀里的白瓷缸愣神。

　　“皇叔。起来吧。”檀镕琪赤脚从纱幔后头走出。

　　檀远铭视线从他面上略扫而过，落到他那双光溜溜的脚上，道：“天凉，陛下还是穿上履袜。”

　　“皇叔，你看。”檀镕琪置若罔闻，木木向前走着，他的眼珠像是藏匿在角落里生了灰的珠子，失了光泽，蒙着层灰。他将那白瓷缸递到檀远铭面前，檀远铭低下头，只见里头躺着只死蟋蟀，它的后足被人扯下，零落在尸体旁边。

　　“这蟋蟀是我最喜欢的一只。”檀镕琪喃喃自语，“它很厉害，可是它太厉害了，一心想要逃出去，我怎么能让它逃出去呢？”

　　“所以，我拔了它的后足，皇叔，你看，”檀镕琪将白瓷缸一倒，蟋蟀的尸体落到地上，那两条健壮的后足也不知掉到哪处去了，“它现在，不能跳了，哪儿也不能去了。”

　　檀远铭心上凝了一层霜，这小侄子的眼间神色与他那好皇兄如出一辙。他抿住嘴角，俯着身子，说：“这蟋蟀于陛下而言，不过是个小玩意儿。等过几日，臣回西北来，再遣人给陛下送几只好的。”

　　“真的吗？那皇叔你明日便回西北！”檀镕琪眉毛扬起，笑脸贴在面上，“还有蜘蛛，你说过要给我捉蜘蛛的！”

　　“臣遵旨。”檀远铭弯腰行礼。

　　檀镕琪看着那弯下的青松，笑得眉眼弯弯。

　　燕九从殿外走入，擦过檀远铭，低声对檀镕琪说：“陛下，诏狱那处传来消息，说沈琅死了。”

　　“沈琅死了？”檀镕琪将手中瓷缸狠狠往旁边摔，勃然大怒，道：“不是让诏狱里的人将他看好么，怎么会死了呢？”

　　“回陛下，林指挥使说那沈琅伤势过重，”

　　“伤势过重？我走的时候，他还没咽气呢！”檀镕琪偏执得可怕。

　　“这，奴婢听人说，”燕九弯弯绕绕，一番话在肚里反复颠簸，就是不肯出来。

　　“听说什么？”檀镕琪冷脸问。

　　“也许是奴婢多心了，奴婢听人说，楼大人曾到诏狱里见过沈琅。”燕九小心说着。

　　“楼姐姐？”檀镕琪皱起眉，自言自语，“她去见沈琅做什么？”

　　“奴婢也不清楚，只是听说。”燕九细细说。

　　这“听说”二字，檀镕琪自然是晓得何意。自从几年前，燕九告诉了他一些朝野秘闻后，檀镕琪便明白，他需要更多耳目，于是，便命燕九暗中在昭京各地安插人手，以闻众事。楼落时诏狱访沈琅一事，便是这安插在里头的眼线给呈报上来的消息。

　　“好，”檀镕琪伸脚碾碎了地上蟋蟀的尸体，道，“好得很。”这句好得很，不知道他是在说谁。

　　未几，他瞧了一眼旁边的檀远铭，说：“皇叔千辛万苦捉住的沈氏叛贼，就教他这么轻易死了，真有些可惜呢。”

　　“燕九，你且拟旨，说这林白里看护不力，罚扣半年俸禄。”檀镕琪道。

　　说完，他又对檀远铭说：“皇叔，沈琅的死，与楼姐姐有关。我知道，所有的事，我都知道，可是，我不想同楼姐姐吵架。

　　楼姐姐是最疼爱我的，我不想和她生气。”

　　檀远铭依然半跪在地上，看着他，开口：“陛下，”

　　“皇叔，你且退下吧。”檀镕琪转身，向御案前走去。

　　檀远铭只得起身出殿。出了殿门，外头视野开阔，才教他一颗压抑的心舒缓些。秋末的风已捎上了初冬时的寒，他眉梢眼角俱是冷意。

　　楼落时正在卧房中打算对镜细细描眉，透过铜镜，见有人正往这处走来。她停下手中动作，转过身，檀远铭停下步子，笑看着她。

　　“来了怎么不知会声？”楼落时又转过去了。

　　“我翻.墙来的。”檀远铭已走到她身边，饶有趣味地盯着桌上的妆奁。

　　楼落时又侧过身，看他的眼神里带着几分耐人寻味的意思。

　　“这昭京城里眼线多。”檀远铭道，他看着楼落时那张未施粉黛的素净脸，问，“你今早去诏狱了？”

　　楼落时凝眸看着他，默不作声。

　　“杀了沈琅？”

　　楼落时将身子正对着铜镜，拿起小匣子里的青雀头黛，正要扫眉时，手腕却被檀远铭圈住了。檀远铭一手轻按住她肩膀，将她扳正过来，神色认真地同她说：“阿时，我以为，我们二人之间是心意相通的。”

　　檀远铭这句阿时搅得她心慌意乱，楼落时仰头看着他问：“檀远铭，那你说我们现下算是什么？”他二人关系，一旦揭开，朝野上下皆会有所议论。是福是祸，皆为未知。

　　“阿时，我带你回西北。这昭京朝堂里的什么功名利禄我都不要，我带你回西北，我现下只想好好守护着西北，还有你。”檀远铭手下不自觉地用了几分力，他继续说，“陛下近年来已经长大不少，他是聪慧，但也生性多疑。阿时，除了他自己，他谁也不信。”

　　楼落时顿时明白过来，方才檀远铭必是入宫见了檀镕琪，沈琅一事也极有可能是他从那处听来的。今早林白里特意吩咐过所有人，不准将今日事泄露半分。可却还是有人将此事传了出去，速度之快惊人。

　　檀镕琪在诏狱里安插了眼线！楼落时为这个想法而怔神，琪儿能独当一面有自己想法固然是好事，可他却也不信任她。

　　“沈琅一事，那小子已准备处置林白里，但对你，却分毫未提。”这正是檀远铭担心的地方，若处置了倒好，楼落时同檀镕琪倒能借此好好聊一聊，但檀镕琪的只字未提，明显是不想给楼落时辩白的机会。他拒绝一切交流，只是让这疑虑在心中日渐增长，终有一天，它会成为毁灭。

　　“琪儿是长大了，这几年来，我想同他好好聊一聊，却总是被他敷衍过去。”楼落时话里带着几分苦涩。

　　“这臭小子，当年还是个小娃娃样，如今也装模作样对我颐指气使了。”檀远铭忆起三年前檀镕琪缠着自己的样子，又想到今日他在殿中教自己受的一肚子窝囊气，愤愤道，“若不是碍着他这层身份，我真想狠狠将这小子揍一顿，让他看清楚谁才是他真正该信任的人。”

　　楼落时被他这话逗得隐隐发笑，檀远铭见美人颜开，一颗心也跟着开阔起来。他突然拿过楼落时手中捏的青雀头黛，楼落时神色顿时警觉，问：“做甚么？”

　　“给阿时画眉。”檀远铭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悄无声息四处游走，让楼落时突然觉得浑身燥热。

　　檀远铭一手轻扶她脸庞，一手在眉上细细描摹，描罢，他左右细瞧着，摇摇头，又继续画。
　　楼落时却不太乐意了，问：“檀远铭，你好了没？”

　　“没有。”檀远铭一本正经回答。

　　楼落时没法，只得让他继续画。

　　“阿时，我明日便回西北。”

　　楼落时神色一滞，他二人来路，不见半分明朗，她也不晓得该如何做，她也不想去想该怎么办。现下，她只愿一晌贪欢。

　　檀远铭知晓她的顾虑与犹疑，像恶魔在午夜时分的低语，他哄着她，道：“阿时，同我回西北吧。陛下已然对我俩起了疑心，索性我们将一切同他明说。我带着你回西北，不问朝政，蒋姨和历叔人都很好，他们会欢喜你，西北城外不是荒原，往北走，有一望无际的草原，你若喜欢，我带你去那。还有……”

　　檀远铭同楼落时说着西北的一切，说着他热爱的西北的一切，他要把他热爱的，他要把最好的，都给楼落时。

　　说到最后，他停下手中动作，双手捧住楼落时的脸，桃花眼里深情教人要溺死，“阿时，我要娶你，十里红妆来迎娶你。”

　　“好。”这话说出口，楼落时只觉得自己心中烫得紧。这腔深情她不想拂，不忍拂，却不得不拂。可是，现下，她只想做那饮鸩止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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