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女如菟

　　项灵犀磨磨蹭蹭不愿过去还是被发现，只好忍着不适感上前，低头见礼：“阿陆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温和道：“既是朵母妃身边的晚辈，往后便常和我们一处，别只跟着六弟，他一向粗心，只怕要把你当兄弟相处。”
　　大家都笑了。只有项灵犀身体僵硬。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一个少年郎从半人高的草丛中走出，着黑色胡服缺胯袍，下头白绢裤束在乌皮靴内，宽肩窄腰，一手提着一捆湿淋淋的野鸭，一手持弓，背上背着箭筒。和众兄弟相比，他身形挺拔高大，还有一双罕见的灰眸，正和朵妃一样。
　　项灵犀看到他，心剧烈跳动起来，身体的不适感更强烈了。
　　卫枫雀跃道：“这就是我三哥了！去年斩获安定郡作乱匪首，封了王——”
　　他话没说完，项灵犀忽然身形一晃，跪坐在地上。
　　卫枫这才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惊道：“你怎么了？哪里不好？要叫医师来么？”
　　项灵犀轻轻摇头，缓了片刻道：“没事，我小时候顽皮，落过水，从此便怕水……过一会就好了。”
　　一个穿珊瑚色胡服袍的少女从安定王身后走出，到她面前，从腰间蹀躞带的皮革囊中取出一串香珠，递给她道：“这是我平时戴的，闻这香气能提神顺气，你若用得上可以试试。”
　　项灵犀忙道谢，用目光询问卫枫，不等卫枫开口，少女自回道：“我单名婧，你可以叫我阿婧。”
　　这香珠气味柔和甘甜，项灵犀果然觉得好些了，归还香珠后再次道谢：“多谢阿婧！”
　　卫婧摆手：“不值什么，你是朵母妃身边的晚辈？今后住在翡翠殿？”
　　项灵犀点头：“是，阿婧住在何处？”
　　卫婧笑了笑道：“我住来仪殿，和翡翠殿不算远，往后我们可以在一处学骑射——我差点忘了，你从前住在南楚，只怕不爱这些吧？”
　　项灵犀忙道：“我正想学！”

　　“啊——”
　　一声尖叫打破池边平静，宫女内侍慌乱跑过来：“各位郡王、皇子、公主快走！西凉国进贡的罴兽发狂了！暴起伤人了！”
　　众人皆吓了一跳，只有太子和安定王尚属从容，而卫枫则激动地跳起来：“在哪？射杀猛兽可比射凫有意思多了！”
　　轮椅上的太子道：“六弟别胡闹，由侍卫处理，我们护送姊妹们回去。”
　　年轻男子的惨叫声传进众人耳中，想是有侍卫不敌罴兽受了伤，皇子、公主都白了脸，听从太子安排离开池边，各自返回宫殿。
　　项灵犀眼前掠过一道暗影，只见安定王将捆起的野鸭抛给卫枫，转身向惨叫声传来方向大步走去。

　　卫婧要回来仪殿，卫枫送项灵犀回翡翠殿，之后再回母妃寝殿。
　　项灵犀同卫婧告别，跟随卫枫回去，一路听卫枫把牢骚话说了一筐。
　　“我什么时候才能像三哥一样自由！战场也不能上，猛兽也不让杀，连马也不能天天骑，成天窝在宫里看书写字，无聊透顶！”
　　不待项灵犀回应，卫枫想到什么，高兴起来，说道：“好在再等几年我可以出国历练，不知陛下会让我去哪……三哥去年年初去的北燕，和北燕大将近战获胜，留了好威武一条刀疤！”
　　说着神色又萎靡下去：“我今年才十二，最少也要等四年，四年啊……”
　　项灵犀觉得有些新奇，这北殷六皇子都十二岁了还能保留这般稚子心性，看来北殷皇宫和楚宫不同，北殷皇帝大约对子女是真心爱护的吧。她虽然从小得宠，但并不认为楚国皇帝是一个好父亲，她偶然见过楚宫不得宠的皇子皇女，连内侍宫女都能踩一脚，真是让人心寒。

　　一个穿绛红团狮袍的年轻男子带着两个侍从对对面方向过来，拦住他们去路，笑道：“六弟怎么今天没跟在你三哥后面？听说你出门一回，带了个小丫头进宫，啧，看不出来六弟年纪不大，就知道往后宅填人了……”
　　卫枫猛地变了脸色：“太原王胡说什么！这是朵母妃的晚辈，清清白白的小娘子，太原王休要败坏人家名声！”
　　被称作太原王的男子笑了笑，语气满是讽刺：“六弟对本王大不敬，成天三哥前三哥后，你倒是很亲近西凉朵胡血脉。”
　　项灵犀抬眼看这年轻男子，他相貌中上，看年纪比太子和安定王都大，但显然心智没跟着年纪一起长进。
　　卫枫正要反驳，余光看见大步往这边过来的人，不由一喜：“三哥！”
　　“让我看看，”太原王恍若未闻，弯腰伸手，抬起项灵犀下巴，眼睛一亮，“好模样！可惜年纪小了点，小娇娘家住何处，过几年给我做侍妾可好？”
　　“三哥——”
　　伴随卫枫的惊叫声，项灵犀只见黑影闪过，安定王突然出现，动作迅疾如风，右手成拳，狠狠击打在口无禁忌的太原王脸上。
　　太原王飞快侧脸，却没完全避过，捂着受伤的嘴角，恶狠狠道：“你敢打本王！戎狄的血真是洗也洗不干净，成天只知道打打杀杀！辜负陛下仁慈之教！”
　　项灵犀见卫枫满脸气愤，眼看他就要冲上去和太原王动手，本着报恩的念头抢先开口：“听说罴兽有逐臭怪癖，方才若非安定王殿下，这位殿下可就危险了！却不知恩图报，反倒……”说完摇头叹气。
　　太原王愣了一下，定睛看她：“小美人，你在骂本王？”
　　项灵犀不卑不亢道：“小儿年幼无知，只知口出恶言与仁慈相悖。陛下圣明，是非曲直定有圣断！若陛下降罪，儿甘愿领罚！”
　　太原王死死盯着她，脸色阴晴不定，终于甩袖走了。
　　卫枫看着项灵犀，惊异欢喜道：“阿陆，你三言两语就把他气走了？好厉害！”
　　项灵犀笑了笑，不过嘴皮功夫罢了，在以王攸宁为首的王家子弟的多年打击练习下，她的口齿功夫所向披靡，在楚皇宫少有皇子公主说得过她。不过经过这一遭，她对安定王没有那么害怕了，刻意忽略他带着一身血迹。
　　卫枫看见血迹却格外激动：“这血是那罴兽的吧？那畜生死了吗？三哥没有受伤吧？”
　　安定王卫漆摇头：“走了。”

　　按大殷宫规，除太子外所有皇子满十五岁即要搬出皇宫，自择宅第。皇子出宫后无故不得在宫中过夜，年节除外。
　　来到翡翠殿，卫漆和朵妃简单说了今天发生的事，最后提了一句项灵犀所为，出宫回府去了。
　　项灵犀立刻把阿娘和自己准备的礼物献给朵妃。阿娘准备的是一座沙盘，她的是一些点心和瓜果种子。
　　朵妃目光柔软了些，低头看她：“你母亲还好吗？”
　　项灵犀点头，好奇问：“朵妃殿下与我阿娘是旧相识吗？”
　　朵妃道：“是，你且在这里住下，等时候到了，你母亲会来接你。”

　　不知为什么，从受宠公主一夕沦落至寄人篱下，项灵犀没有太多难过，相反很快适应了在北殷皇宫的生活。
　　朵妃不苟言笑，仿佛一位严师。她每天习字、看书、练舞，也尝试过和阿婧学骑射，但是她身子小而无力，连马驹都驾驭不了，只好先搁下。六皇子卫枫时常过来捣乱，不过项灵犀发现他也不是一无所长，至少骑射功夫像模像样，当然比安定王差远了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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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到了北殷永嘉十年的隆冬。
　　一场大雪后，项灵犀揣着橙子和阿娘的来信在雪地里小跑，嗅着清甜果香，听靴子把雪碾出咯吱咯吱的碎响。虽然阿娘嘱咐她不要回信，她还是喜滋滋的。
　　跑到殿门附近，她一抬头看见卫漆穿着深青色缺胯袍在殿外骑马经过，速度并不快，不知道是不是在办事途中。听说整个殷国皇宫内只有安定王可骑行，是皇帝陛下特许的。
　　项灵犀心里欢喜，忍不住举着橙子向他用力挥手，没想到过了一会，骑马的人越来越近，到了殿前。
　　项灵犀见他下马，犹豫了一下，还是小步走下台阶，把捂热了的橙子递给他：“殿下吃吗？”
　　她梳着双髻，簪了一对红琉璃梅花花钿和雪白的绒球，身上是大红狐裘袍，一双小巧红靴上也缀着雪白绒球。
　　卫漆接过橙子，徒手破开，几口吃完，丢了皮，弯腰掬了捧雪，搓洗几下，翻身上马。
　　项灵犀睁大眼睛：“殿下这就走了？”他是专程回来吃橙子的吗？
　　卫漆眼底露出一丝笑意，俯身伸手捏了下她头上的绒球：“进去吧。”
　　他手上带着半化的雪粒，项灵犀嘟囔着摸了摸沾湿的绒球，转身回去。

　　午饭后小萦神情焦急，小声道：“公……小娘子，听说陛下要来翡翠殿，还有皇后殿下和德妃殿下也来！”
　　项灵犀有些吃惊，她在翡翠殿住了三个月，这还是皇帝陛下第一次来，尤其还有两位贵人同时出现，她在楚宫见过不少后宫争斗，当即道：“走，我们去见朵妃殿下。”
　　朵妃已带领宫女来到正殿。
　　内侍尖细的通报声传来：“陛下到——皇后殿下到——德妃殿下到——”
　　项灵犀小跑到正殿阶下，望见朵妃神情淡定若素，毫无即将接驾面对质疑的焦虑。
　　项灵犀心里好奇朵妃殿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是无欲则刚？一面道了万福礼道：“阿陆有话要说！”
　　朵妃身边的大宫女阿寿冷淡道：“殿下现下无暇，项小娘子且去东配殿歇息。”
　　项灵犀得了冷脸，撅嘴道：“可阿陆这话今天非说不可！”
　　阿寿有些不耐，朵妃扬手阻止她：“说吧。”
　　正在这时，皇帝率后妃乘肩舆进来了。
　　清脆的童音响起：“先前太原王殿下夸儿，说儿模样周正，问儿给他做侍妾可好，可儿明年才九岁，忍不住有些害怕，安定王殿下以为儿受了欺负，情急之下推开了太原王殿下，安定王殿下不是故意的——”
　　进翡翠殿的三人脸色各异，穿着紫衣黑裙的宫妃怒而发难：“陛下御辇当前，这哪来的女童张口胡说？冲撞了陛下该当何罪！”
　　项灵犀抬眼看见三人进来，慌忙跪下，垂头道：“陛、陛下！皇后殿下！德妃殿下！儿知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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