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长安

　　八月初四，国丧。

　　路上行人皆换上了素衣，萧若容一直在抱怨衣服颜色不好看，定少大清早就出去了，到现在也没有回来。

　　定宛今日睡了很久，日近晌午才起床。起来后换上素衣，胡乱洗了把脸再在头上顶了块麻布。萧若容见到他后便开始哇哇大叫。

　　定宛一脸鄙夷的看着她说“披麻戴孝懂不懂？”

　　萧若容瞪他“周国的王死了，你披麻戴孝做什么。”

　　定宛与她做了个鬼脸，说“你猜。”说完出了屋子向后院走。

　　倾城便在旁边跟着定宛，想与他说什么，却又理不出语言，最后只是叹息，说“我们出去逛逛好么。”

　　定宛立刻答应了。

　　倾城与他去的地方，是几日前从旁人口中听来的名叫月南山，就在乌镇的后面，吃完午饭出了乌镇，走不了多久便可以到了。

　　他们带了干粮，躲着萧若容偷偷跑了出来。一路青山绿水，路旁开了朵朵木槿，她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拖着定宛去寻山里的小溪，定宛在随着她乱跑，看她裙裾飞扬，有花瓣被轻轻带落，像是颓然落下的雪花，在温润的空气里点点坠落。

　　找到小溪后两人皆累了，索性坐在了溪边拿出包裹里干粮吃。一时都没有人说话，最后还是定宛开口说“我是不孝。”

　　倾城像是没听懂，看着他问“什么不孝？”

　　定宛叹息道“倾城，你是明白的。”

　　她侧头，咬唇不语。

　　溪水透明，能看见小鱼在水间来往，阳光洒在水面上，打出几缕七彩的纹路。

　　这般美的地方啊，定宛在心里赞叹，却与她说“倾城，我是周国太子。”

　　水面哗啦一声，却是倾城丢了一颗石子进去。水纹立刻裂开，惊得溪里小鱼四散。几颗溅起的水花落在了他的衣袍上。

　　定宛听见她问“你要回去么？”

　　定宛摇头，也丢了颗石头进水里，慢慢回她“我们平民百姓，能回哪里。”说时一脸恍然，眼中漆黑如墨看不见想法。

　　她只是苦笑，回他“我们平民百姓，自然回家里。”语调仓皇。

　　他却回头与她道“我想与你多呆呆。”

　　两人不再说话，倾城慢慢躺在地上，看一片蓝天白云，她像是才明白枕书那日言语里的讽刺，却像她自己说的，逃错了的地方。

　　天空慢慢黑了下去，定宛拍拍坐脏的衣服道“我们该走了。”

　　夜晚的南山里闪烁着萤火虫的身影，倾城白日一路乱跑，到了夜晚，却是迷了路。定宛皱眉，说“寻着水源走。”

　　两人便寻了水源慢慢向上走，萤火虫的光倒映在水面上，幽绿色的水纹闪动，倒多了几分诡异。

　　不过小半个时辰，却让他们找到了间小竹屋。竹屋前打扫得干干净净，定宛说“我们运气却是不错的。”倾城亦跟着点头。

　　竹屋的主人像是早早睡了，定宛上前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有人回答。倾城才要说或许主人今日没在，便听见有人问“你们是谁？”

　　他们回头，黑暗里，隐约能看见是个白衣男子手上好像抱了什么东西。

　　定宛说“在下杭州人氏，今日同夫人来南山游玩，却不想在山里迷了路，一路寻到这里，还想请公子收留我们夫妇二人借住一晚。“

　　那人回道“我只有一个破木板床，二位若不嫌弃便将就一晚吧。”说时向他们走了过来，没想到是个相貌清俊的男子，手间抱的却是一个酒坛。

　　倾城只觉得他很是眼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反到是他走近后咦了一声，慢慢笑了，说“原来是谢姑娘。”

　　说完与倾城一笑，眼里干干净净不掺杂色，眉目依旧。

　　他继续说“我是谢……”

　　话未说完便被倾城劫了去，她说“乔生。”

　　他笑着点头“原来姑娘还记得我。”说时推开了竹屋的门。

　　倾城跟在他身后，想问为什么有人与我说你们早已死了，忍了忍终究没说话。

　　屋里干干净净的，倾城与他介绍“这是定宛。”谢乔生点点头，将酒坛放在桌子上问“定公子喝酒么？”

　　定宛苦笑，悄悄与倾城说“你怎会认识一群酒鬼？”却又大声回答谢乔生，说“喝。”

　　倾城瞪他，骂他“贪杯。”

　　谢乔生呵呵的笑，点了蜡烛去寻酒杯，倾城却是呆了，火光下的一头白发触目惊心，她忍不住问“你的头发。”

　　谢乔生淡淡的说“少年往事。”

　　倾城便不问了，等他寻了酒杯来，定宛与他便你一杯我一杯的喝了起来。

　　月亮慢慢从云层后探出了脸，屋外一片空地被打上一层银色，倾城走出竹屋慢慢转悠，不过几步，她便停了下来，月光下她能看见自己院里立了一块石碑，上面刻着谢宛词，字迹已经慢慢模糊。倾城蹲了下来，好似想起那年自己与枕书听完曲，谢乔生急着离开，枕书笑语说你家小白狐。

　　那夜定宛依旧醉了，谢乔生却很清醒，先将定宛扶到床上，才出来寻倾城，见她蹲在石碑前脚步顿了顿，才叫她“谢姑娘。”

　　倾城回头，指着石碑的一角说“这里有血。”

　　谢乔生叹息，说“谢姑娘，晚上寒气重，你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

　　倾城抬头看他，月下能很清楚的看见他眼角的细纹，眉目依旧，神色却是老了。她放下手指，说“他是喝醉了么？”

　　谢乔生点头说“定公子却是个有心事的人。”

　　她只是笑笑不说话，谢乔生不言，走到倾城身边，轻轻的抚摸的那方石碑，说“这是我家小白狐。”

　　倾城点点头，静静的看着他。谢乔生说“我终究是老了，竟想找个人说说话。”说时冲她笑了笑，说“谢姑娘不要嫌我罗嗦。”那样的语气，竟是像了迟暮的老人。

　　那夜谢乔生究竟说什么她却是忘了，等第二日定宛醒来与她说话时，她却不自主的想，日后的自己会不会也和昨夜的谢乔生，形同一个垂垂老去的妇人，与旁人说她的过去，最后告诉自己无非少年往事。

　　定宛问她“你怎么了?”

　　倾城摇头，昨夜谢乔生说了如此之多，她却只记得他最后跪坐在石碑旁哭泣，一头白发，扎了她满眼。

　　那天他们走时，谢乔生依旧没有醒来，倾城一路上都盯着定宛，不知在想什么。饶是定宛如此厚的脸皮，也有些不自在。最后定宛终究忍不住问她“我怎么了吗？”

　　倾城摇头。

　　他无言问“那做什么一路看着我。”

　　倾城却说“你会记得我么？像谢乔生那般。”

　　定宛叹气说“我不是他。”又说“倾城，我终其一生也忘不了你。”

　　她便笑了，高兴的说“那便好。”语气娇憨，如同讨得了奖赏的孩子。

　　两人走到山脚已经晌午了，倾城却不想回去，定宛想了想说“我记得，隔壁张大婶说今日有朝会。”

　　倾城立刻讲要去，拉起定宛说“我还从不知道朝会是什么样子。”

　　两人先去镇上的客栈吃了中饭，又寻了一间茶楼听人说书，慢慢等到天黑。倾城一天都是若有所思的模样，时不时将定宛盯个半响，他只能苦笑，随她去。

　　乌镇的朝会，总是没有别的地方那样繁华，再加上国丧，来参加的人越发少了。小贩们亦只是卖些普通的东西，过于喜庆的玩意却不敢放在摊子上。倾城跑去买了个青面獠牙的面具盖在脸上，对定宛呵呵的笑，定宛也去买了个白面娃娃的面具罩在脸上与她嗷嗷嗷的乱叫。

　　一番乱世，镇里的人渐渐少了起来，路上行人基本都是妇女老儿，有小孩子手中捏着麻糖从她身边跑过，扎了两个圆圆的发髻，笑嘻嘻的与她说对不起。

　　路上有化缘的僧人，走到他们身边时呼了声佛号，还没多说话，定宛便拿出一锭银子给他，那是一个年轻的小师傅，接过定宛的银子时脸有些红红的，从袖里拿出一本佛经递给定宛，又宣了声佛号，才离开。

　　倾城拿过定宛手中佛经，翻了几页便看见上面写了人生八苦，她一句句的看，只觉得怅然，那几个工整的求不得，却像是刺了她的眼睛。

　　定宛讲“佛经有什么好看。”说时抢过她手中的书道“走，我们租个小舟游湖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风吹在身上有微微的凉，岸上人声鼎沸，天上有人放飞的长明灯，倾城倚在定宛怀里听那阵阵吆喝声，问他“你听得清他们在卖什么吗？”

　　定宛摇头，又点头告诉他“有米酒，桂花糕，其他的便听不清楚了。”

　　倾城点点头，不再说话，两人身边只剩下水声，突然岸上有人惊呼，倾城抬头，看到的是被烟火映红的夜空。

　　墨蓝色的天幕被烟火炸开，她叫了起来一脸惊喜。定宛笑问“你没看过烟火？”

　　倾城死命的摇头，他抿唇笑了，伸手拉住倾城说“当心，我们是在水上。”

　　她只是傻傻的看着天空，直到烟火渐渐散开，当真是刹那芳华，令人心惊。

　　烟火散去后的夜色里弥漫了一股烟火味，倾城问“没有了么？”

　　定宛摇头，说“还有的。”

　　她便满足的重新坐下，定宛的怀里依旧有那股清淡的香气，她将脸凑进他的怀里蹭了蹭，脑袋里止不住的响起谢乔生最后说的话，徒劳，妄想。

　　两人静了下去，天空又亮了起来，倾城在他怀里看绚烂的天空，轻轻的叫他“定宛。”

　　他恩了声，有些漫不经心。

　　她说“我爱你。”

　　烟花在半空炸开，轰的一声，漫天斑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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