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

　　“三皇子殿下，请慎言。”

　　气氛似乎越来越朝着奇怪的方向弥漫，而就在此时，却是素衫听不下去，打断了封离的针对。云霄殿能够经久不衰，多是因为洛渊好心救济，其中扩充的下属，也并非江湖侠客口中的罪大恶极。

　　封离发泄完情绪，便将视线移开，不再与人对视。

　　狭窄的车厢内三人各怀心思，洛渊的胸腔内好像被棉絮堵塞，更不知该如何作答。萧玉胆敢私自放他离开，必然已经做好了完全准备。虽是权宜之计，但他还是依旧担心其对方的安危。

　　所谓的江湖正道，不过就是口诛笔伐，无故安插罪名是他们常耍的把戏，活了这么多年，洛渊以为自己已经习惯，可当这些人的指点落在萧玉身上之时，他却平白生了不满。

　　可现如今，武功被毒素压制，服了封离的药物，四肢的力气逐渐恢复，可无论如何都比不上巅峰。如果现在依靠这等残破之躯，妄图助人一臂之力，必然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这条去凛空山的路线想必也是萧玉提前计划好的，洛渊忍住强烈的想要与之相见的念头，沉默打坐。

　　不急一时。

　　你等着我。

　　*

　　“孽徒，跪下！”皮革制的马鞭被人用力摔至地面，与人相距不足一尺，弹起的粉末烟尘上升半米，更显得乌烟瘴气。

　　“那不是墨玉楼楼主吗？我听说他放走了魔头。”

　　“说不定他们就是一伙的，造孽啊！”

　　“这江湖无人能替我们做主了。”

　　周围人在不住地说三道四，像是担心被人听去，便抬手挡住，企图用一手掩去口中的罪恶。

　　萧玉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双膝跪地，昔日的天下第一受千夫所指，成为众矢之的。叫人唏嘘不已。

　　他明白，苍擎定然控制了力道。如若不然，那条马鞭此刻就会在自己的身体上留下痕迹。但尽管如此，所掀起的轩然大波也不可忽视。

　　耳畔不断响起百姓或吃惊或愤怒的言语，像是魔咒一般，均落入苍擎的耳中。让他身为对方的师父，丢脸甚极。

　　“洛九泱要逃去哪里？”这个“逃”字，便是想尽力撇清萧玉的过错，将众人的视线放在魔头越狱而非受人相助上。

　　苍擎觉得自己作为对方的师父，也算是殚精竭力了，哪怕陷入进退维谷之境，也首先想着要救他。

　　何曾想，萧玉却是咬紧牙关，半点风声都不愿透露。这是第一次，自己最为看中的徒弟当众视师徒情义于不顾，让他丢尽脸面。苍擎脸上的皮肤因为动怒而忍不住颤抖起来。

　　他忽然大笑一声，半蹲下身子，甚至嘴边残留着扭曲的笑容：“你要保他？他活不过今夜。”

　　萧玉猛地抬头看他，这个自己尊敬了整整十八年的尊长，此时的表情邪恶诡谲，看向自己的眼神毫不掩饰散发着古怪的光芒，恶意满满，令人毛骨悚然。

　　萧玉听见对方将声音压得极低，用只有他们二人能够听见的音量，在自己的耳侧吹气：“……你不干净了。”

　　这一瞬间，就好像是被什么凶禽猛兽盯上，他完全动弹不得。身体上被衣裳掩盖之处的确残留着痕迹，那是洛九泱昨夜留下的，也许是这辈子最后的记号。

　　萧玉近乎难以自持地用左手捂上右臂，表情隐忍痛苦。

　　早在昨夜翻云覆雨之时，迟来的疼痛就无时不刻折磨自己。虽然到最后，他能感受欢愉是切实存在过，但是这完全抵不了由胸口向外散发的，强烈的痛感。

　　神经撕扯，血脉贲张，思绪搅乱。他就是以这样的，无比混乱的状态勉强捱过一场云雨。

　　最后离开时候，洛九泱陷入昏迷。而他，差点连穿衣的力气都消失殆尽。站立时小腿肚不住打颤，破碎的衣襟半松垮地披在身上，发丝微乱，眼角泛红。

　　这实在不像是大名鼎鼎的墨玉楼楼主，或许……花楼魁首的称谓更加适合。

　　勉强梳洗过后，他崇敬的师父便带人闯进来，黎明之时，萧玉心里清楚，封离已驾着马车将洛渊从地牢带出，他们会朝着凛空山的方向走。

　　那是他唯一熟悉的栖息地。

　　但同样，也是苍擎曾经传道授业于他的地方。并不安全，但山灵水清，适宜养伤，而封离曾在他师父手下学医，虽比不过圣手，却通透敏捷，将医术学了至少五分——

　　且这五分，只是他自己的谦语。

　　萧玉很相信对方迟早能研制出解药，洛渊的命能报。可现在苍擎信誓旦旦地告诉他，那人活不过今晚。

　　他莫名其妙慌了神。

　　难道师父的毒药性烈，或是根本就无药可医？！

　　苍擎将对方眼中的慌乱看在眼里，原先被彻底激怒的情绪竟然莫名其妙就缓解了，他喜欢这种感觉，将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哪怕对方是天下第一呢？

　　那不是要，乖乖的，听他的差遣。

　　“我再问你一句。”这近乎是带了诱哄的一句话，如果萧玉仔细听了，便能瞬间意识到，这恐怕是苍擎对他最为温和的语调。

　　紧接着，眼前人的手掌抚过他的头顶，像是一种经常性动作，仿佛从小到大都曾被人这样温柔对待过。

　　眼前掠过无数叠影，身体残留地疼痛感作祟，萧玉的眼前升腾起一片虚影。

　　他好像看到，曾经在凛空山的师父和自己，对坐修禅。飞湍瀑流直下，激荡乱石无边，山间残留的风云卷，萦绕在四周间。

　　转眼间，又是师父买回了山下的小玩意，他不知，那是三岁小童才喜爱的拨浪鼓，但尽管小巧幼稚，萧玉也爱不释手。

　　画片在无数场景中切换，走马观花，最终停留在一盏花灯前。

　　他与人同持一盏灯，弯下身子，踩着河边阶梯，松手将物什投放至河水之中，那叠闪烁暖黄烛火的花灯，顺延水流往下，并不急促，偶尔遇见阻隔还会停留刹那。

　　颇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跌跌撞撞走出江湖。萧玉听见身边有人轻笑了一声，这嗓音他熟悉得很，却无论如何都记不起来，于是转头看去，试图从那人被层云笼罩的脸庞中看出些微端倪。

　　他凑上前，以为离得近了就能够看清。

　　然后四目相对那一刻，云雾消散开来，赫然是苍擎那张儒雅又和煦的脸。耳畔有人轻轻道：“告诉我，洛九泱去了哪里？”

　　萧玉瞳孔放大，目光呆滞，薄唇微张，似乎在吐露些什么。苍擎勾起嘴角，心道自己的制药功力越发强盛，他将耳朵移至对方的嘴边，试图听清这人的低语。

　　“他在……”

　　“苍老弟啊！”

　　突如其来的男声将平静打破，苍擎感觉到自己的肩胛处被人重力一拍，右手借力在地面支撑片刻，才不至于栽倒。他再不掩饰愤懑，恶狠狠地剜了一眼来捣乱的禾山长老。

　　就差最后一步！他就可以逼问出魔头的藏身之所，可现在却被竖子干扰！

　　强行打破幻象，萧玉的眼神顿时清明一片。他无意识地揉了揉额角，回想不起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苍擎见人已经彻底清醒，心知今日再不可能从人口中得知秘密。郁闷之余，他甚至想将禾山长老千刀万剐。

　　被无故针对的禾山长老莫名感觉到敌意，他无意识地往后仰了仰，以为距离拉开，气氛便会好上许多。他并不知是苍擎对他散发的恶意，甚至死皮赖脸上前：“那个，苍老弟啊，我们要去哪儿捉拿魔头啊？”

　　刚才苍擎所使的法子，其实就是借由曾经让萧玉服下的药丸，控制心绪，生出幻象，让用药之人相信施药者，得以口吐真言。

　　当然，这种方法与隔空传话别无二致，除去当事两人，其余人只不过是以为他们再说些不给旁人听的小话。至于所有的哄骗，就一概不知了。

　　这种方法最好之处便在于，幻象易生成，且用药人会误以为是自己记忆中的场景，便褪下防备。就算不小心被人打断，也无妨，因为它自动削去记忆，并不会给施药者留下证据。

　　然而，禾山长老在一旁站立许久，半晌没听见苍擎问出个所以然来。他又抓心挠肺地想知道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或者那大魔头洛九泱的藏身之处在哪里，如果让他率先得知，在江湖之上，必定更受追捧。

　　思及此，禾山长老完全忍耐不住胸中贪婪。

　　“……”苍擎揉了揉鼻梁。

　　他的确没有想到，最终竟是被这人打断。可是萧玉目中已然清明，且短时间之内必定不会再受他蛊惑。苍擎心中烦躁异常，他一摆手：“我也不知。”

　　见人直接驳反自己的问话，禾山长老面上不太好看。刚才这师徒二人凑在一起，低语时间如此之长，定然是偷偷说了些什么话。

　　只是不乐意让他，让百姓知晓罢了。

　　他垮下脸，双手背在身后，语气有些唏嘘，但又像极了质问：“苍老弟，你这……可不太厚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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